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青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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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雪地上的兔子(2)

但是我却什么也没了。我不再开那劳什子煤矿。猎枪被挂到墙上。我想望见它是否有双眼睛藏在哪里。我自然没有望见。想起我老婆,蒲小微的妈妈。她不跟我这个穷人了。想起当年,我从枫树坳挖红薯回来,看到她斜身倚在我家老房的木板门上;我什么也没给她,她却陪我走向床边。她走,我喝酒;我打个兔子,跟水莲一块吃饭,困觉。女人总会有的,虽然老婆,确实只能有一个。

后来,村里一个憨宝爬到墙头看鬼把戏,被一个兵牯子抓住了。这个憨宝,他告诉那些兵牯子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他指着自己的头,掏出胯下不祥之物,涎着口水笑嘻嘻对兵头头说:“这是你的头。”兵头头一刀把他老二剁了。又夹断他手指,割掉他鼻子,锯去他舌头。他死了。

兵牯子把那些竹子全部砍了,流出来都是血。天兵天将过一七就要出来了。他们出来前面七天,奈何被兵牯子砍死。后弄山都是血。现在你看到那片红草坡,就是那时候被血印红的。

夜了的时候,他们从后面摸进去。族长正在和孙女玩着。听见门响,族长就抱了孙女飞出去。飞到屋檐的时候,就像一只麻雀一样被射死了。

唉,都死了。反正都死了。兵牯子连洗手的地方也没了。水都变成了红色。辰水整条河红得不像样子。你见过今年六月河里变红吧?那是滩头造纸厂放的造纸水。那个时候人的血比造纸水还流得多啊。

那我们姓蒲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打岔了。人是天生的,每个姓都早有安排,该有就有,该没就没。你问过多少遍了?一点没有记性!

可你说我们姓蒲的人都被杀死了呀。

哦,哦。我白话还没讲完呢。

昨晚梦到了我的哥哥,还有妈妈。它们周围都是白色的杂树、枯草。它们眼睛也变成白的。我差点认不出。我就走过去跟它们说话,碰了碰他们的鼻子。它们什么反应也无,全身冰凉。原来是两个雪坨坨,包上我妈妈和哥哥的皮子。皮子还是那么好看。我回忆起,以前它们身子多么温暖。

今天早上,天特别亮。我散步的草坪全白了。雪颜色还是使我想起妈妈,哥哥。我一遍一遍就着晨曦舔拭自己的毛,感到骄傲。我希望它们看,看我多美丽。可是它们都死了,活的又不知爱我。

它们都是被一个叫陈兔娃的中年男人杀死的。他手里有一把叫火铳的东西。妈妈和哥哥都在不该死的时候,撞在铳口下。它们对我说过:“宁愿被狗咬死,像老鼠一样被咬得血肉模糊,也不要死在人手上。”

它们对我说:“人不但把你杀死,还要剥了你皮,挂在窗外,一年四季吹着风;还要炖化你的肉,还要用辣椒咬你的肉,还要煎脆你骨头,用臭牙齿嘣嚓嘣嚓咬碎。还要……”

我们本来不爱风,我更不爱,我爱睡觉,我知道有个叫蒲小微的男孩也爱睡觉。今天我出来散步,是想让雪的雪亮的眼睛看看我的毛有多么好。我想妈妈和哥哥。那两坨死雪也使我高兴一阵。

妈妈告诉过我,天堂是白色的,是比雪地更纯粹温和的白色。

妈妈,这天堂一样的雪地里,有两个男人在追杀我。一个就是陈兔娃。妈妈你要保佑我;我也不想再逗留人间,但死去之前我要报复。

“是个兔子精救了我们蒲家的人。”爷爷红薯早已吃完,我十年之后还记得爷爷吃下红薯吐出白话的情景。爷爷在一九八九年死去。我从爷爷丧事以后再没见过我爸爸。大家都说,国胡子同水莲在外头享福。有一段时间,我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买一块三角板去参加小学毕业会考,我很想去找我的爸爸。我差点就相信他确实在外面享福。他在我要开学的时候就寄点钱回来,汇款人地址从来是假,那个名字却从来是真:蒲有国。有时我误以为他具有某种类似于敢做敢当的气概,大一点后,我知道那是因为名字不必隐瞒;没有什么陌生人乐意资助我这个成绩并不好的学生,虽然我还是个男娃。

妈妈自从和爸爸离了,回来过好几次,我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她买的邵东货。她嫁给荷香桥一个小学老师,也有了一点文化人气质,但我还是不愿把它与爸爸的诗人性格相提并论。

奶奶我现在不想说。我在高中同学面前说了多少遍?她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想爸爸就是做鞋子。我从来没有说过爸爸妈妈给那些人听,他们都遥远了,遥远了,遥远了。

是一个兔子精救了我们姓蒲的人,我又想起爷爷在一九八七年的一个晚上说出口来的话。他在我六岁时候讲给我的故事,使我对兔子充满了好感;所以姓蒲的人都应对兔子敬若神明,蒲有国曾经打过兔子下酒,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极坏印象。

“原来有两兄妹躺在灶眼里,上面扣了一口大荷叶锅,谁也没看到他们。动静都消失之后,他们爬出来,开始哭。他们爬到寨上去哭。那时寨上不知比现在高多少。他们爬到寨上去哭,哭给天听。他们问天:蒲家怎么办?天啊,蒲家怎么办?哥哥说:‘蒲家不能没有后呀,妹妹,我们蒲家不能没后,妹妹,我们姓蒲,我们要让蒲家有后。’妹妹哭了,妹妹哭着说,‘哥,我们哪能成亲?我们不能成亲!’

“‘我们用一付磨来定蒲家命运吧妹妹,你拿磨底,我拿磨身,我们各把它们从这山头滚下去。寨上山是神山,她一定保佑我们;要是磨合到一起,我们就成亲,和不到一起,那是天要我死……’

“看见了那样一条血河,方圆几十里谁敢上蒲家?一付磨分开了,又怎么会滚到山底又合到一块?有一个兔子精化为姑娘,好看的姑娘把一付磨合到一起。是天上叫这个兔子精来救蒲家的。”

村里都以为是我杀死陈兔娃。我杀他做什么?水莲跟我困觉,那是她爱。陈兔娃又不是傻子,陈兔娃能不知道这一点?问题在于那个兔子。那个雪天,我本来想打掉它。那猎枪打死过一个人,打死个兔子又有什么要紧?

我没有想到陈兔娃也在打那兔子的算盘。

那个白色兔子真是好看。它全身只有那么白白温温一团。背上曲线柔和,我看到那白背,觉得它像水莲的奶子一样,迷幻又真实地弯曲。它长长的耳朵像水莲的软软眉毛。

它的长耳朵肯定早就听到了我,但直到我看见它,它还是有些孤单样子地站在雪地。或许它不怕我,或许它太累,雪拖它后腿,让它再跑不动。我就这样看着一只小兔子,想着一个眉毛长胸脯高的女人;猛然记起六岁时爷爷给我讲的兔子精的白话,脑子里生出再也不打兔子的念头。兔子还是不跑呀,它看出没看出我心思?兔子知道姓蒲的人是怎样延续下来的吗?也许这一只兔子,就是当年化为姑娘的兔子精的后代。

这时陈兔娃出来了。我没有想到陈兔娃会从那棵球树后面闪出来。他闪出来,使我现在关于我和兔子脉脉对视的记忆起了波澜。他就像一声梦话,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还记得他闪出来时注定要倒霉的样子吗?他左手抓着他那杆铳的枪管,脚上套着一双黑色高统雨靴,肩膀上落满了雪。这些东西并不要紧,但是他不该抓住铳管用把去敲那可怜小兔子的头。

陈兔娃大概是想节约火药。他的想入非非令我莫名其妙。他走近的时候,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只示意我别出声。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爱上了这小东西。我没有意识到他的姓氏实在与兔子一点关系也扯不上。他走近兔子,只是想入非非地想用枪托把兔子砸死,然后提回家去。提回家去,消除雪带来的满屋子的冷。

兔子死了,扳机因振动而响,铳管对着陈兔娃下巴以下腹股沟以上一大片面积射出了黑色铁砂。陈兔娃并没有节约火药,却在雪地里提前上了西天。

我声音还没出来,也不必出来了。我把兔子埋了,空手回去,告诉水莲谁怎么怎么了。回去的时候天无可避免地暗了下来。借了雪反上来的白光,我看见水莲脸上满是泪,却没有什么声音。

我对水莲说:“陈兔娃死了,以后有事情,就叫声我。”

我对水莲说:“……”

走向自己家门,我盼望这雪快停。下雪,一切事情都做不成,埋人也不好办。

落雪纷纷。在这寨上山,雪像生命一样大群落进大地。这座神山,正是埋人的地方。很快山下的村子会热闹,会喧嚣。蒲小微没吃夜饭就去看闹火了。那些送灵的队伍会沿着埋我的人走的那条路上山,把陈兔娃葬在他死去的地方。

这自然还是三天以后的事情。现在灯光还明的时候,陈兔娃的尸体会被放进他家的堂屋,他身上的雪会被叫水莲的好看女人扑干净,陈燕羽看到爸爸死了,她不会哭,她在第二天早上,雪还没化的时候,带上阿花,跑到蒲小微家里,听蒲小微爷爷讲那兔子精的白话。而在听完之后,她犹睁着坏坏的大眼睛,说:“我妈妈是那个兔子精吗?”

⊙文学短评

青春文学提供了很多新的城市经验,但乡村题材被有意无意忽略了。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青春文学作家,李傻傻描写了当今乡村社会,这是李傻傻的可贵之处。

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出李傻傻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也隐约能够看出他和马原等作家在精神上的联系。一个情节如此简单的故事——村民陈兔娃雪地里追杀野兔,因猎枪走火而死于非命,却在多重叙述视角的穿插、变换中,串联起了历史与传说、神话与现实,这使得故事变得内涵丰富精彩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