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璐
徐璐,女,生于1982年8月,湖北武汉人,文学硕士。出版有:小说散文集《西安1460》,小说集《从此尽情飞翔》,精选集《关于理想的课外作文》,长篇小说《滴答》《春江花月夜》《小情歌》。
一、语文书里最好的课文
中学的语文课上,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在语文课本的掩护下瞌睡。只有一堂语文课,我是认认真真地听了。
语文老师是个特有激情的老头儿。这哥们从前学过俄语,表扬人和骂人时从来都是说俄文。可能我们这所重点中学的学生都还算争气吧,所以他最常说的是“отлично”——很好,很精彩。于是他的外号便是“奥特里吃呢”。也不知是天生的呢还是俄罗斯民族给熏陶的,奥特里吃呢说话永远气出丹田,声若洪钟,语调铿锵,口花四溅。所以,上他的课睡觉需要戴上耳塞,坐头排的人得用语文书护住脸。
那天上课,奥特里吃呢迈着正步,昂扬地走上讲台,说道:“今天我们来学《致橡树》,一首美丽动人的现代诗。”我们打开课本一看,嘿,好家伙,居然是一首情诗!——全班哗然。
虽然那会儿班里已成了几对,单身的男女老少们也都蠢蠢欲动,但十六岁的小孩,大多还是玩玩小暗恋便罢,对爱这个字眼终还是羞涩的,大家济济一堂学习一首热情洋溢的爱情诗歌实在有点夸张。我总记得当时同桌周兢一只手紧紧握着语文书,一只手狠狠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历史在前进啊!时代在进步啊!”
见我们议论纷纷,奥特里吃呢就说:“严肃点,严肃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诗歌是最纯粹的文学,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他还没说完,我们的笑声立即炸开了。老头儿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附和着笑了一下后说:“好了,安静下来,我来把这首诗读一遍。”
奥特里吃呢用他惯常的豪迈腔调将《致橡树》读得跟烈士就义前的遗诗似的,引得我们窃笑不止。读完后,他也觉得不满意,就说:“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写的诗,还是应该找个女生读一下。”他扫射了一番,说:“袁娉婷,你来读。”班里又是一阵哄笑。无论点谁大家都会笑的,但点她我们就笑得要格外大点声。
袁娉婷有两个外号,一是“四眼钢牙”,得自她那会儿正戴着牙套,又是近视眼;二是“大力水手”,得自那次秋季运动会。我班女生没几个肯参加运动会,体委半是生气半是玩笑,胡乱填报了项目。他让全班最矮的女生去跳高,让最胖的跑1500,让最瘦的袁娉婷去扔标枪。别的女生都弃权,袁娉婷却老老实实地去了,我们这帮男生就围着她打算看笑话。谁知,这姐们儿第一投就把我们给震撼了。那样纤细的手臂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标枪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远远落在草丛中。最后,她奇迹般地勇夺第一。事后问之是否练过,她细声细气地回答:“没。这是我第一次拿标枪。”从此,这个弱不禁风的女生便被冠以大力水手的名号。
大力水手坐我们这一组,她一站起来,周兢就小声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把我们这一圈全唱喷了。袁娉婷倒是很镇静,等哄笑声降低后她开始了朗诵: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
天啦,这瘦姑娘读诗时的声音真是迷死人了。哎,哎,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动听的声音呢?温柔至极的嗓音,丰沛裕如的感情,恰到好处的节奏,这一切的一切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经由袁娉婷的诵念,每一个字符都变为一个有表情的小精灵,它们轻歌曼舞,萦绕在我们的耳际,将我们带出纷扰尘世,迁入一个诗意盎然的世界。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她读完了。
风停顿在树叶上。熙熙攘攘的云朵停歇在碧空里。惊讶和欣喜停留在我们的脸孔上。时间停止在《致橡树》最后一个句号的身边。
10秒钟的肃静之后,掌声雷动。
后半堂课一直在一种诗一般柔情的氛围里进行着。课堂安静了下来,每个人好似都存着心事,各自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或是对未来的神往里。连奥特里吃呢也受到袁娉婷的感染,讲课声音降低了好几个分贝。
下课后,周兢望着袁娉婷的背影说道:“我想和袁娉婷做邻居。”
二、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中学南门外那一条街上,有三五个饭馆,一家粮油店,一个租书屋,一个小型超市。另有一家店子很特别,专门卖烟。说它特别,主要因为店主是个风情别致的漂亮女人。
那女人长得真叫一个漂亮。气质神似刘嘉玲,火辣辣的气息里蕴着一点冷色调的固执。她身材一流,穿什么都漂亮。但她的衣服从来只是红色系:炫目的大红,幽丽的酒红,暧昧的玫红,可爱的粉红,热烈的桃红,等等。红色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俗气,也绝无风尘气,只隐约地穿出一点邪气来。非常迷人的邪气。这个鲜艳的红色女人,就像一朵美艳绝伦的罂粟花一般,怒放在那三尺高的香烟柜台上,日复一日。
女人很神秘,与人保持距离,就没有常常来往的朋友。只有个驾驶川崎400的年轻男人,每个月末给她的店子送一次货,二人比较亲近。这小子一度引起我们的嫉妒,谋划着戳破他的车胎。后来见他喊她姐姐,两人长相也确似姐弟,他的摩托车这才得以保全。
读大学时,我看了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活色生香》。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主角身着紧身红裙一出场,我立即就想起了她:卖火柴的小女人。对的,我们不叫她卖烟的,而叫她卖火柴的小女人。
香烟店里有一个玻璃柜,陈列着几百盒各式各样的火柴。火柴盒都很好看很特别,有许多是三四十年代的老货,粗糙拙朴的外观散发着往昔时光的气味;还有一些是舶来品,印着各种字母和古怪的图案。人问她卖吗,她总是笑着说:不卖的。若有人坚持要买,她会说出一个贵得离谱的价格打消那人的念头。
那一玻璃柜的火柴,就如这个美丽的女人一样,你可以随意欣赏,但莫要妄想占有。火柴和女人,皆是刹那芳华,她们燃得最美的时刻定然只为那个值得的人保留。我总感觉,那女人每天坐在店子里,不是在等买烟的主顾,而是等一个会买走她全部火柴的人。
这条街上还有个出售打口带、CD的小伙子,他是打游击性质的,就端着一个纸箱子,蹲在电线杆下卖。多数是他一个人蹲点,有时也会有一两人陪着他,他们是一个乐队的。这个人被他的乐队成员喊作“欧阳”。
我和周兢是欧阳的老主顾,混熟后时常跟他一块蹲一会,聊些欧美摇滚乐、地下电影之类的话题,很是投机。欧阳说:“我们这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不懂,便问:“文绉绉的,啥意思?”周兢扑哧一笑,说:“你小子忒没文化!这话是《史记》里边的。其实就是臭味相投、相见恨晚那意思。”
我们欧阳欧阳地喊了许久,直到很晚一天才知道欧阳是姓,他的全名是“欧阳大志”。一听这名我和周兢笑岔了气。几辈子才赶上一回好听的复姓,硬给“大志”俩字给废了,这就叫狗尾续貂啊。欧阳倒真是胸怀大志,老说要上北京去,要当中国最牛的摇滚歌手和鼓手。我看过一次欧阳的乐队在一家酒吧的演出,唱的是他们的原创作品。说实话,歌词、旋律和编曲都不算太出色,但绝对是至情至性的音乐,有一种粗鲁而天真的东西能令我感动。
欧阳异常之邋遢。衣服穿来穿去就那几身,全是旧旧的、脏脏的样子;因为瘦,他穿什么都空荡荡的。还有他那双一年四季都叼在脚上的破球鞋,与《少林足球》里周星驰穿的那双有得一拼。头发颓颓地耷拉在脑袋上,给人的感觉像总也没洗干净、总也梳不顺似的。欧阳往电线杆下一蹲,再呼啦啦地吃盒饭,整个就一民工。不过,我总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干的,他喜欢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藏身于市井。
欧阳老蹲的电线杆正是香烟店门口那根,一转脸便可看见卖火柴的小女人的红衣裳。我们取笑欧阳别有用心,一边做买卖一边意淫美女。欧阳对此既不辩驳也不承认,继续蹲在那根电线杆下卖他的东西。
阳光照在欧阳的CD壳上,又伸入香烟店直照到玻璃柜上,折射出两道各自闪耀、永不交会的光芒。如水的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三、上帝的一个喷嚏
高二下学期那节物理课我永生不忘。那是个晴朗的四月天,上午第三节课,窄版猴正在给我们讲电磁感应。
西安人流行抽一种宝鸡产的“金丝猴”牌香烟。没过滤嘴的那种叫“平版猴”,有过滤嘴的叫“窄版猴”。我们的物理老师像极了窄版猴烟盒上那只狭长脸的猴子,我们都说他完全可以做该香烟的形象代言人。窄版猴自称28,看起来像48,特好吹牛,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事一整理就是魔幻传奇小说。
这天,窄版猴正上蹿下跳、情绪激昂地讲一个电路图。忽然,只听见“嗡”的一声巨响,整个教室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天花板上的吊扇和吊灯被摇晃得岌岌可危,似立马就要砸向人的头顶。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班里一个叫姜向北的男生猛地挺起身,大喊了一声:“地震了!!”然后他一脚踹开他的桌子,撒腿往教室外奔。他这么一喊一踹一奔后,大家也全跟着争先恐后地往外疯跑。
我坐在最里边一组靠后的位置,腿脚也不利索,所以跑在后面。窄版猴没有跑,而是趴到窗户上看外头。我跑出教室后,听见窄版猴在走廊上扯开嗓门大喊:“不要惊慌,以我业内人士的经验看,这次地震规模不大……”回头看了一眼窄版猴张牙舞爪哇哇大叫的样子,我在心里笑骂:都这会儿了,这老师还有心思吹牛。
这时,奥特里吃呢正巧跑过,他用陕西话结结实实地骂了句粗口,道:“窄版还猛!”然后一把拉起窄版猴的手跑了起来。
天爷爷啊!我笑得快趴地上了!——头一回听奥特里吃呢说陕西话,还带了粗口!原来不仅是我们学生,连老师们也喊他窄版猴!哈哈哈!
下到楼梯,只见潮水般向下滚动的混乱人潮里,有一个逆流而动的人。是我们班叫马瑞的一胖子,他正抓着栏杆,艰难地往上挤。与他擦肩时,我拉住他问:“马瑞,你咋往回跑?”他万分焦急地说:“我新买的一套《浪客剑心》还在抽屉里呢……”——为了漫画命都不要了!这小子脑子进水了!——我赶紧拉着他就往下跑。
等一学校的人都冲到操场上,大家发现大地纹丝不动,就震了刚才那两下而已,也没见着塌楼房倒树木什么的迹象。只有人们自己在吵吵嚷嚷、蹦蹦跳跳,发出覆盖一切的声音。果真如窄版猴所言:这次地震规模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