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的骚动过后,学校的广播里传出教导主任的声音:同学们,没事了。请大家放心,学校的教学楼很结实、很安全的。请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回到教室里,窄版猴为自己的预见得到印证很是得意,以“我曾经在地震局工作过两年”这句为开端,以“我临危不惧,临难不乱”为中心,吹了整整半节课。
这次地震,整个西安市基本没有伤亡。但是,有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受了伤。
那天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我和周兢出南门买吃的,发现欧阳没有如常出现在电线杆下。第二天来蹲点卖CD的是他乐队的一个成员,那人告诉我们:昨天地震时,欧阳正在上厕所。那是他出租屋旁边一个很脏很破的公厕,稍微震了一下,就塌了半拉。欧阳不幸被一块砖头砸伤了脚,所幸伤得很轻就是了。
听完这个消息,我和周兢笑作一团。真他妈幽默。
1998年西安的这场地震真的很小,都不够资格上新闻联播。不像1976年唐山地震、今年印尼地震,那是从大自然胸腔里奔涌而出的倾毁一切的暴怒。这场小地震,更像是上帝打了一个喷嚏,引得地球的一角轻微波动,由这波动又引出了一出人间喜剧。
每当我回忆这次地震,就像回想一次热闹非凡的狂欢节一样,那许多的细节都令我笑不可抑。而最令我击节叹赏的,却是这一场地震的余震。
四、因为我热爱生命
地震过了大约四五天后,欧阳出现在了电线杆下。不过,他没有抱着装CD的大箱子,而是把他的架子鼓搬了过来。
这天黄昏,欧阳穿着一件崭新的雪白衬衫,一条旧得很有味道的牛仔裤,看起来非常之干净帅气。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昨天还是路人甲乙丙丁,收拾一番后便是一出类拔萃迷倒众生的倜傥帅哥。他坐在一张从小饭馆借来的塑料板凳上,袖子高高卷起来,手中的鼓槌儿像两根魔术棒,变幻出勾魂摄魄的声响。他肆无忌惮大声唱歌,脸上的神情自然放松。落日的余晖沿着他的轮廓修饰出一个金色的圈,他在架子鼓前闪闪发光。
我们为欧阳的表演深深地感染陶醉,忘记了晚自习,忘记了这个世界。后来我去北京读大学,看过许多著名的、不著名的摇滚歌手的现场演出,但从来没有一次有这个黄昏欧阳的演唱带给我的震撼之大、触动之深。看着欧阳浑然忘我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摇滚乐、摇滚乐是什么。摇滚是止疼药、安慰剂、福音书,是对内心狂野的释放,是对平庸怯懦的扫荡,是对激情梦想的坚持,是对现实的愤怒诅咒,是对生命的热情赞美。
摇滚乐让这个年轻人魅力四射。
暮色降临,欧阳累了,休息了一小会儿。我们不停地夸奖他,也开他玩笑,他却不怎么搭理,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他忽然站起身,手握鼓槌走向了香烟店。我们的目光好奇地追随欧阳——他要做什么?
“我要买一根烟和一根火柴。”
女人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笑了一下,说道:“火柴是不卖的。”
“我真的很想买你的火柴。”欧阳神色严肃。
“很贵的。”女人仍是笑笑的样子。
“我用一根鼓槌换你的一根火柴,另一根鼓槌儿换你的一根烟。”欧阳说着将鼓槌放到了柜台上。
他认真地看着她,她也认真地看着他。两个人的对视激出一道闪电。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慢慢展开。
她垂下眼睑,眼睫毛铺展下来。思考了数秒后,她很淡很好看地笑了一下,说:“好吧。”
她从那个从未见开启的玻璃橱里取出一盒火柴,又取出一盒香烟。她抽出一根烟放在他的唇上,然后划燃一根火柴,将香烟点着。火柴燃烧的火焰将白衫男子与红衣女人连接成一个完整的雕塑。
欧阳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将烟从唇上取下,安静地凝视她的眼睛。她一直微笑着欣赏着他。
忽然,他用拿香烟的那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他闭上了眼睛,将他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他给了她一个吻,一个无限深情、无限温柔的吻。
整个过程,我们这些围观者都是像看一场精彩至极的电影一样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男女主角。待我们还沉溺在电影突如其来的戏剧高潮里时,我们的男主角已经跨出了银幕。
他含上她给的那根烟,提上架子鼓,潇洒地乘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从此,欧阳再没出现在这条街上。
在欧阳离开后的那个周末,我们班举行了一次名为“珍惜时光、热爱生命”的主题班会。班主任“阿妖”让我们每个人都谈谈经过这次地震后的体会。阿妖是希望我们从这个事件中升华出一些深刻的人生哲理,但我们除了觉得很搞笑以外就没什么感想了,大家差不多都是走个过场随便说点套话便罢。唯有周兢是个例外,他做了一次非常特别的演讲,尤其是那个别出心裁的结尾。
周兢走上讲台,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谈出他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妙语连珠又绝无炫耀之意,情辞动人又绝无煽情之嫌。我像不认识他似的盯着侃侃而谈的周兢:这小子原来这么深刻。
最后他说道:“我想用一首诗来作为结束。想找一首关于地震的诗没找到,既然这场地震发生在春天,就读一首题为《春天》的诗歌吧。”
你迎面走来
冰雪消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颤栗
大地微微颤栗
曾经饱经忧患
在整个节日里
你为什么更加惆怅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
彩色屋顶
白雪抱你远去
全凭风声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读完后周兢说道:“今天我所说的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因为我热爱生命,所以我必须对我的内心诚实。”停顿片刻后,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袁娉婷,这首海子的《春天》特别送给你。好了,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天啦!周兢是在向袁娉婷告白吗?他忘记了阿妖就在他旁边吗?他不知道有几十双眼睛看着他吗?他不害怕他会死得很难看吗?
这个春天呵。
五、春天傍晚的幻想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东和上海摸爬滚打了一阵又回到西安,心平气和地做了高新区一家电子公司的职员。高考时报计算机系,我幻想着自己能够修炼成一个上天入地的hacker或cracker,可最后我只是成为一个还算熟练的Visual C++程序员。但我并未太过怨恨遗憾,我说过了,我是心平气和的。
越长大越发现人这辈子真的很短,能做成的事情很少很少。生命越往后越显潦倒越见荒芜,倒是那些已成回忆的过往岁月,点点滴滴都成了一笔无可估价的财富,它们才是我真实活过的证据。生活太美好了,怎么过都是在浪费;也正是因为生活太美好了,随手打捞起的都是闪亮的珍珠。想到此,我便决定开开心心过好今天,为明天积累珍珠般的回忆。
天气不错的周末傍晚,我会绕到高中南门外那条街的小馆子里吃晚饭。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羊肉泡馍,一边看那些身穿总不合身的校服的孩子们来来往往、打打闹闹。忘了是谁说过的:青春是一种无法被证实的自负。在这些孩子们嚣张的脸孔上,我看到了曾经张狂的自己,看到了自己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丧失的骄傲,难免黯然神伤。转念一想,个体的生命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抛物线,整个人类却是一个封闭的完整的圆,生生不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从来苍老,永远年轻。于是,我又豁然开朗。
袁娉婷从西外毕业后,去我们的高中做了英语教师,成了奥特里吃呢、窄版猴与阿妖的同事。摘掉牙套和眼镜的她现在是一个引得小男生暗恋的美女老师,用她迷人的声音朗读英语课文和训斥学生。她的学生们一定不知道,他们的老师曾在他们嬉戏的操场上投过标枪、在他们端坐的教室里读过《致橡树》。更不会知道,他们美丽的老师在还是一个丑小鸭的少女时代,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获得一首名为《春天》的献诗。
现在周兢在美国一所牛校读研,专业是植物学,有了一个挺可爱的台湾女友。他没有和袁娉婷在一起,事实上,除开那次班会,他再没有对她有过任何表示。记得他说过的是想和袁娉婷做邻居,而不是想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记得高三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周兢望着窗外很诗意地对我说过一番话:校园里的花都开了。她们开得那么美,我却喊不出她们的名字。我真希望将来我能编纂一本植物志,悄悄将自己也编入其中,做那些花儿们的邻居。——忽然觉得,这是个浪漫得不得了的家伙。
高中同学里出国的还有马瑞。他在高三时转入文科,高考时超常发挥,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去了日本,据说学的是古文字方面的东西,可我总疑心他是冲着日本漫画去的。一个为了漫画敢拿生命冒险的家伙,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在高中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马瑞,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停留在那个抓着栏杆往上挤的小胖子上。
香烟店现在的店主是川崎400。欧阳消失后半个月,卖火柴的小女人也消失了,那一玻璃橱的火柴也不翼而飞。没有人知道欧阳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可以确定那个漂亮女人是跟欧阳走了。关于欧阳最后的消息来自一则新闻。是我读大三那年,在报纸上读到迷笛音乐节的报道,我敢肯定其中一张图片上打鼓的男人正是欧阳。在那张图片上,我还隐约可以见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至于,红色身影是不是为欧阳点烟的红衣女人,我就无法肯定了。——我希望是她。嗯,一定是她。
高中的同学朋友们已各奔东西,高中生活也已远得像一则童话。可我从不曾真的感觉我在精神上与高中远离。我在高中三年里呼吸到了最新鲜最青春的空气,这三年生活是我记忆中的秘密花园。在这个美丽神奇的花园里,草木繁茂花朵永不凋零。永远是春天,永远阳光灿烂。
⊙文学短评
在“80后”写手纷纷以“告别校园”的方式尝试转型之时,徐璐仍然坚持校园生活题材的创作,这篇就是关于高中生活的小说。
“80后”作家写高中生活时,要么把它描述成为压抑、无聊、摧残人性、暗无天日的炼狱;老师在他们笔下大多是愚蠢、顽固、变态的;学生在他们笔下则多是叛逆的、执拗的。要么写成残酷的、忧伤的“伤感青春”。而徐璐则以机智、俏皮、活泼而又尖锐的方式还原了一个“春天”、“阳光灿烂”的真实的高中生活。在这篇小说里,老师勇敢、宽容、正派却不做作;学生们开朗、纯粹、自信、执著。她说:“我的愿望是让人们感受到鲜衣怒马轩宇年少的学生生活是多么美好”。小说中,爱、感动、阳光、理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新鲜最清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