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压低了声音说,医疗安全检查组过两天就要到医院来,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主任走后,工作人员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一个人走进治疗室紧紧靠着墙壁,这是一场医疗事故,我很清楚。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是我,我没有观察王某的约束情况,只是给接中班的杨虹说了下,杨虹和上夜班的护士都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致使王某血液循环受阻,被约束肢体缺血性坏死。除了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上白班的其他护士、护工、医生都没有认真巡视,都负有责任。我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就是王某坏死的右脚可能被截肢。我的双腿发软,脑袋晕沉沉的,背后的墙壁冰冷,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这时候杨虹走进了治疗室,她面色灰白地看着我说,丽妮,怎么办呢?我艰难地摇摇头走了出去。护士长正在大发雷霆,我早就给你们说了,上班的时候要集中精力,加强责任心,你们都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小错不断,现在终于酿成大祸了,你们都要好好反省。不过这件事情先别声张,检查组快来医院了,要是被他们知道,不光我们科室,整个医院都要惹麻烦,听见没有?工作人员都垂头丧气,像蚊子一样嗯嗯着。
我站在玻璃窗外看着王某,她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右腿往上抬,膝盖以下却像绑了个秤砣纹丝不动。王某一次次地努力着,她的右腿微微伏起又重重地落下,坏死的脚如一块巨石击打着钢丝床,嘭嘭的声音在我听来无比响亮,我只有捂住耳朵跑掉。
我又开始跑步,只是身边缺少了一个身影。别的病人依旧被我抛在脑后,身边空出的地方是一片阴暗,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我重重的呼气声。心脏突然变得不能负荷,只跑了两圈,我已经感觉脖子像被勒上了绳索,无法呼吸。我停下来疲乏地在台阶上坐下,我盯着自己的右脚,想起了王某,慢慢的这只脚开始麻痹,也许是坐的太久了,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右脚已无法挪动,如果我也和王某一样即将失去右脚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思索,一个对跑步狂热的人总是会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假设。但是王某右脚坏死却是事实,这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回到科室里,杨虹把我拉到角落里说,丽妮,这件事情牵扯很多人,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别太担心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听护士长说主任已经联系了民政局,准备在检查组来之前把王某送走,暂时不会处分我们。
我一听马上问她,那王某的右脚怎么办?如果不治疗的话,那整条腿都保不住了。
杨虹诧异地看着我说,你管这些干吗?现在是应付检查要紧,护士长可交代下来了,都要严守秘密,不能说出去啊!
我焦急地来回走了两步想了想说,不行,王某不能送走,延误了治疗时间那就不仅仅是右脚的事情,而是整条腿都被截肢了,她以后就站不起来了。
杨虹着急了,她提高了嗓门对我说,唉,我说你没事吧?你以前不是这样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天悯人起来了?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要是不让王某走,那真要出大事的!
我静静地等杨虹说完,然后拉住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杨虹,我想了想不能这样做。以前我们是犯了很多错,那时候都侥幸没有暴露,可这次不一样,如果我们让王某就这样被送走,那她以后怎么办?我不是悲天悯人,但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让王某失去一条腿,不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你明白吗?
杨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丽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不会支持你,再说这件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对不起!说完,她从我掌中抽出双手,转身离去。
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脚下是一片黑影,灯泡坏了,我不敢挪动脚步,生怕踩在这些黑影上它们会发出人一般的哀嚎。我也不敢望王某的病房,她让我产生错觉,我就是她,一个即将失去右腿的人。如果可能我愿意替代她,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回到家里,我翻出在长跑训练队时最爱看的电影《阿甘正传》,一遍遍地观看阿甘漫无目的地奔跑,突然泪流满面。梦中是黑夜,漫长的黑夜,只有一条腿的人在跳跃,她蹦得很高,却永远无法到达光亮的地方。一夜噩梦之后,我醒了,我带上了笔记本到了医院。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捏着笔记本的手心满是汗水,主任接听着没完没了的电话,我失去了耐心,推门走了进去。
吴局,王某这个事儿太感谢您了!今天晚上花园大酒店十八包,请您务必光临!我走到了主任身边,主任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我。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冲上去砸烂电话,但实际上我只是站在原地,用手指使劲抠着笔记本的外壳。主任终于放下电话,他问我,小李,你有什么事吗?
我咽了口唾液迫不及待地说,主任,我是来检讨的,就是关于病人王某的事故。主要责任在我,当时约束病人的时候我不在场,后来也没有检查她的血液循环情况……
我还没有说完,主任就皱起眉头挥挥手打断了我,这件事情以后再说,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检查组快来了,我们要马上投身到迎检工作中去,你先回科室工作吧。
我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往下说,主任,我必须现在检讨,并请您处分我!
主任愣了愣,然后问我,小李,你什么意思?
我挺了挺后背说,主任,你们是不是决定要把王某送走?
主任看了我半天才说,怎么了?
我追问道,你们真的要把王某送走吗?如果这个时候她不在医院治疗,那她整条右腿就保不住了。
主任摆摆手说,小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王某的情况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管那么多了,去上班去吧。
我心有不甘地走出主任办公室。站在楼梯间,我握着手里的笔记本反复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办?难道就此罢休吗?杨虹是不会骗我的,他们一定会把王某送走,我现在能做些什么?不行,我要去和主任说清楚,我要请求他留下王某。想到这里我又转身来到主任办公室,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镇定,然后我再次敲门而入。
主任看见我很诧异,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小李,你怎么还不回去上班?
我本想婉转地对主任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一张嘴却还是那句话,主任,你们不能把王某送走。
主任猛地站了起来,他气愤地对我说,哎,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啊?我不是和你说了多少遍,这个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插手,你只管上好你的班就行了。你还有没有点儿组织纪律观念?怎么领导跟你说的话你都不放在心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种感觉一直纠缠着我,从我来到医院的第一天起,让人窒息的污浊的空气、来回晃动的人影、红色的血液四处流淌,它们在我脑海里咣当咣当作响,我使劲甩了甩头,我是逃不掉的,我不能逃!
我突然冲上前去对主任说,不!你们不能把她送走!不能!说完,我们之间沉默地对峙着,我被自己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吓呆了。
主任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说,我希望你能服从医院的安排,这个严重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我平静地摇摇头说,但是我愿意承担这个错误,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主任想了想然后突然笑笑,他轻言细语地说,没有什么错误,你不用承担。如果科室能顺利通过这次检查,你不会受任何处分。
我再次摇了摇头。主任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狠狠地瞪着我,猛然拍桌子站起来甩门离去。
我离开了主任办公室,来到病区门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走了进去。几个护士围了上来,你刚去找主任了?她们问我。我木然地点点头。
你找主任干吗?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说啊,你倒是快说啊!她们七嘴八舌地催促着我。
我喃喃地说道,我去请主任处分我,请他不要把王某送走。
她们像跌进油锅的水珠,顿时一片哗然。唉,丽妮,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出了这么多事你还嫌不够啊?你还主动去请求处分,还要留下那个病人,留下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啊?等检查组来了一查,我们不是都要下岗啊!现在我们是要一致对外,如果是医院内部处理无非就是通报批评、罚点儿钱,要是检查组一来那就要上报卫生局,到时候医院想护我们都护不住,赶紧把王某送走,这对医院、对科室、对我们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反正王某也没有家人,精神又有问题,把她弄走也不会有人找我们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