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垂着头,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起来。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双腿无力,我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安静一会儿,我拨开人群准备离开,突然有人用力挟住了我的手腕,是我刚分来时带教我的老师张大姐,她近乎哀求地对我说,丽妮,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你还要搞清楚,这个事故的承担者不止你一个人,还有我们,你这样做我们怎么办?我真想抱着张大姐大哭一场,我想对她们说我是多么热爱跑步,我是多么厌恶护理工作,我是多么害怕不能继续跑步,所以我是多么内疚,是多么想保住王某的右腿,但是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敢说,因为我清楚她们不会因此改变想法,我说出来只能让自己更加绝望。我的目光在每个朝夕相处的同事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最后我暗自咬了咬舌头,在剧痛中拂开张大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病区。就她伟大,就她是最有救死扶伤精神的护士,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莫名其妙的装慈悲啊!神经病!铁门在身后关上,她们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我扶着墙壁,我感觉自己已经站不住了,我很想就此倒下好好睡一觉,但是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我握紧手里的笔记本慢慢下楼。
院长是一个面貌慈蔼的老人,他带着惯有的笑容起身给我让座,我惶恐地坐下。小李,有什么事吗?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院长面带微笑不住地点头,你是一个好护士。他态度温和地对我说。
不!我不是一个好护士,一直都不是!我把笔记本郑重地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上班一年多来所犯的医疗差错,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士,我请求医院处分我,但是王某坚决不能送走!院长,我求求您了!
院长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李,别哭了,年轻人知错能改是好事情,我相信通过这次事件的教训会让你以后引以为戒,成为一个优秀的护士。你还是先回去上班,别耽误工作,王某的事呢我们会仔细考虑,好吗?院长的目光镇定而又诚恳,这让我稍微放下心,我点了点,临走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科室,空气很沉闷,同事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人和我说话,她们离我远远的,所有的治疗工作我都插不上手,我只有躲进王某的病房。王某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头,药水一滴滴地落在毛菲氏滴管里,滴答滴答,像摇动的钟摆又像是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她撇着干裂的嘴巴对我笑了笑,我在床边坐下。李护士,这几天怎么没带我去跑步?
我强作笑脸地说,因为外面下雨了,我们都不能跑步了。
嗯,她点点头说,那过几天天晴了,你再带我去啊。
我说,好的,一定。
王某闭上了眼睛,我看着窗外,天空里飘动着淡黄色的云朵,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走,突然王某睁开了眼睛说,我要不停地跑,跑到世界各地,这样我爹妈就会看到我,然后把我带回家去,他们一定认得出我。是吧,李护士?
我背对着她不敢转身,我仰起头把湿润的眼眶晾干,然后大声说,是啊!到时候我陪你一起跑,他们肯定会看见你的,他们会高兴死的!我感觉王某在笑,笑得整张病床都在颤抖。
上午快下班时护士长找我谈话,她说科室安排我休假。以前加班我存了几天假期,申请了几次科室都没有同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让我不安。我问护士长为什么现在让我休假。护士长微笑着回答,小李啊,领导们都很关心你,出了这个事情你心理压力也很大,所以我们建议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我马上问她,那王某的事情怎么办?
护士长说,你不用担心,院长已经下达了指示,王某明天就转到外科去治疗,一直到她好转为止。
真的吗?
护士长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明天就安心待在家休息,我好歹也是个护士长,怎么会骗你呢?
我几乎是蹦跳着走出护理站,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我还在哼着歌曲,我终于说服了他们,院长真是太伟大了!我忍不住手捧着饭盒跳起来扯下一片树叶,闭上眼深深嗅了一下,周身都是樟树叶的清香,这一切太美好了!等我睁开眼杨虹站在了我面前。我冲上去围着她高兴地跳了一圈,杨虹,我胜利了!你知道吗?他们要把王某留下。院长太好了!杨虹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恭喜你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慢慢转过身来,盯着脚下的树叶说,丽妮,今天你找院长后,院长去了主任办公室,我正好经过无意中听到他们在商量王某的事情,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说完,杨虹飞快地跑了。我愣住了,思忖了半天,杨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在骗我?饭盒掉在地上,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下午我把工作柜里的三件护士服都洗了,同事们关切地说,丽妮,只是休假几天,你怎么把工作服都拉出来洗了?
面对着她们的热情我笑了,没事做就收拾收拾,不然等我回来的时候,它们都灰扑扑的了。
杨虹站得远远的看着我。等工作服都晾好后,我一个人来到走廊的窗前梳头发,窗外有棵歪脖子树,多少次上夜班的时候我就站在这窗口,顺着这棵畸形的大树凝视夜空,我一直在想天什么时候亮起来,这棵树什么时候能变得笔直笔直的,它的树干会一直延伸下去,直到天堂吗?现在这些问题已经都不存在了,我小心地把长发盘起来,戴上燕尾帽,用发卡在两鬓边固定好。我走到王某的病房门口,仔细地拉了拉工作服上的褶皱,这里离铁门不远,工作人员把病人集中在活动室教他们唱歌。我拿出钥匙捏住黄色的那把,然后走进王某的病室。她看见我进来,依旧给了我一个笑容。我揭开被子看了看她的右脚,它已经变得僵硬,像一块木炭。我拔掉王某的输液管,然后搀扶着她说,你能下床走走吗?
王某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她脚刚沾地身体就向前扑去,我一把抱住了她。
李护士,我怎么了?王某好奇地问我。
我说,没有什么,你躺在床上太久了。然后我让她伏在我背上,我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们去哪里?她贴着我耳朵说。我站在病房门口偷偷张望,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我们去跑步。
真的啊?!她很高兴。
是啊,你准备好了没有,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数“一、二、三”,我们就开始跑,好吗?
王某马上搂紧我,夹住双腿说,好了,我准备好了,我们跑步去喽!
我吸了口气,“一、二、三,跑!”,我背着王某迅速地往门口奔去,这时,病人们活动结束,我已经掏出了钥匙,尖叫声、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各种声响,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巨大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快点!快点!!快点!!!门终于打开了,一道强烈的阳光铺满了地面,“李丽妮,快跑!”我只听到了这一个声音,王某伏在我的背上,我迈开了脚步,风声在耳边呼啸,病人们涌上街头,“李丽妮,快跑!”我的脚尖在地面上一掠而过,王某在背上变得越来越轻盈,我跑啊跑,所有的病人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树木张扬着绿色的枝丫,它们嘶叫着。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成为一缕细小的布条,脚趾踏在上面,总是软绵绵的。原野里开着红色的野花,在奔跑中,它们像火焰在我眼角边跳跃,我只听到一个声音“李丽妮,快跑!”,它们在风中被快速地撕成碎片,我被这种急速的破坏感刺激着,身体不停摆动,向前冲,向前冲。我的皮肤被风吹开,五官被拉扯得变形,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变成模糊的色块,在道路的四周上下跳蹿。我开始流汗,但是并不疲惫,我看见了白色厚重的云朵,以及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的灿烂的阳光,这时候我通体苍白,我扑入了同样白茫茫的空气中,我的身体被遮盖,也许我就此消失了,但是我永远都在奔跑,永远……
⊙文学短评
在苏瓷瓷笔下,理性与疯癫没有绝对的界限,医生与病人的角色亦无法确定。在《李丽妮,快跑》中,精神病院本是治病的地方,却成为制造疾病的场所:医务人员的不负责任导致王某的右脚坏死。为应付上级检查,医院准备冒“牺牲”王某整条腿的风险把她送走,而不是积极治疗。究竟谁是理性的,谁是精神病人?“跑”在这里是反抗的象征,李丽妮由不负责任的麻木向坚持良知转变,在无法通过正常手段救助王某后,她背着王某成功出逃,照亮了阴郁的氛围。不过,小说终是虚构的,现实中绝大多数医生对病人是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