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吊在窗上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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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个外号叫迪斯科的青年

我走过举办流行时装表演的剧院,看到男女青年们在入场处云集;我走过迪斯科舞厅,看到男女青年们在门口排成长龙;我走过正在演出外国摇滚乐的工人体育馆,看到男女青年们站在马路上,渴望能得到一张退票,而馆内的年轻人早已掀起排山倒海般的疯狂的呼喊……

我深深地想到,现代青年们的追求,已不是我这个中年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更不要说我的父辈了。

我要对自己,也要对还不能完全认识和理解这些现代青年的人们说--

请全面地、公正地评价他们吧!请允许他们的追求、给他们更多的自由吧!因为他们是青年。因为他们年纪轻。更因为时代在前进,像一个永远年轻的青年。

建筑队二十三岁的水暖工小徐,是被保卫科送到我这儿来的。

罪名是:进队后多次打架,屡教不改。前天竟然发展到动手打保卫人员老邢,还要动刀子扎老邢。事后企图逃跑。经反复教育,也没有交出凶器。保卫科的意见,要求依法判刑,最起码也要拘留几天,让他知道法律的厉害。

保卫科长老周对我说:“先别问有什么罪,你瞅瞅他那个模样,就不是好人!留那么长的头发,不男不女的。我点过他多少次?你猜他怎么说:‘头发长在我头上,你管不着。我就不信因为头发长,你就给我弄进号里去关五年!’他还说,毛主席年轻的时候头发也不短!你看他混不混?简直是反动!结果,他不但不剪,还到理发店去烫出了花!染上了色!成心气我!你再看穿的那叫衣服?裤子瘦得不能蹲下来,一蹲下来裤裆准得崩!可名字还怪好听的,叫什么苹果牌。还是美国的,洋货!我看,有那个钱还真不如买了苹果吃!他呀,就是追求资产阶级那一套!这跟电影里的流氓阿飞有什么两样?说起来,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可你别犯事呀!他成天不是顶撞领导,就是找茬儿打架斗殴。再不,就是跳舞。不跳健康向上的集体舞,专门跳什么迪斯科!我看过,哈腰扭屁股,像抽疯一样,丑态百出。他跳迪斯科出了名,得了个外号就叫‘迪斯科’!我一看到队里有这号人,心里就起腻!我总担心他给队里惹事。好,这回他犯了事,非好好整整他不可!”我问老周:“小徐的工作态度怎么样?”老周迟疑片刻:“还可以。不过,最近也把他师傅老武气得够呛!”

“在这次跟老邢动刀子之前,小徐还跟谁打过架?”

“说不清!光我知道的,就有两起!一起是跟队里的青工张宝,一起是跟伙房的炊事班长刘太。”

根据老周的介绍,我决定逐一核实小徐的问题,然后再找他本人。

我先找到老邢。这位五十多岁、臂戴红色标志的老工人是工地纠察员。他看我一脸严肃,犹豫一阵,就说:“那天是这么回事,我在工棚里看到王海偷懒睡觉,就说他。王海瞪着两眼跟我犯混!我一起火,两个人当下就揪扯着挣巴起来。这时,小徐就来了,他也上了手……”我问:“是上手,还是拉架?”

老邢想了想:“是拉架。可他光拉我!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听听他那个外号,叫迪斯科!好人谁叫这个?哼,他拉着拉着,就要跟我动刀子……”我又问:“他动刀子了吗?是什么样的刀?”老邢摇摇头:“看他往腰里拔刀,我咋唬了一声,吓得他没拔出来。所以,我也没看清是什么样的刀!”我又找到炊事班长刘太和青工张宝。刘太说:“小徐在伙房里闹架是去年的事。那天,他和几个小青年买了半斤肠下酒。是我称的。小徐一看,说我少给了分量,叫喊着要称称。他们去外面找了一家个体户小铺,一称,说只有四两还不足,回过头来找到我。我就说小徐在外面偷吃了,是找茬儿闹事。小徐一听就急了,抓起伙房的秤盘子就给扔在地上……后来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小徐没偷吃。看来还是我称少了。这事怪我当时的态度不好。”

张宝说:“小徐跟我打架,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天大伙在电视机室看女排决赛。女排打羸了,为国争了光。小徐一高兴,跳起来,踩了我一脚。我刚好穿了双新鞋,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小徐跟我说了对不起,可我很生气,就把手里的铝饭盒扔出去砸他,小徐也火了,一拳打肿了我的眼睛……那天打架是我先动的手……”

我又找到了小徐的师傅老武。老武是个爽快的人。他说:“小徐这孩子,除了爱跳迪斯科,我看不愤以外,干活没得说!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水暖工这活就是给住户接水管,修水管,没有好活。那天,派他去玉泉路接水管,他为了不影响周围用户用水,就不关总闸,带水作业。两公斤压力的水喷出来几米高,像条龙似的,浇得他浑身上下透湿!还有一次,汽车库的水管要焊割,那里位置不好,得趴在地上千,焊枪离头部也近,是个危险活。小徐就抢着去了。结果,水管焊割下来了,他的脸也给火星子烫坏了好几处。有一处正在眼皮上!小徐不光是干活好,这回文化补习,两门都拿了九十多分。不是让‘文化革命’给耽误了,我说这孩子会更有出息……”

我问:“听说最近把你气得够呛,是为什么?”

武师傅笑了:“嗨,那事怪我。那天我跟老婆拌了几句嘴,心里窝火。上班分配工作,我就让小徐一个人去扛大铁管。但铁管很重,本来是两个人的活,小徐当时就说他扛不了。恰好有别的班的师傅在场,我这个脸就拉不下来,认为徒弟不能顶撞师傅,生气地说:‘你扛不了就回家去!’结果,他真的回家去了!把我气得够呛。事后一想,师傅就不能有错吗?是我让他回家的嘛!”说到这儿,武师傅悄悄告诉我,为了献血的事,小徐当着大伙顶了老周几句。为这事,老周一直挺窝火。这回非要把小徐送公安局,难说没有几分私心。

我一听献血,忙问怎么回事。武师傅告诉我,小徐连续三年响应国家号召,报名献了血。他在家是独生子,献血都是偷偷背着父母干的!武师傅说:“上个月,建筑队工地有个青工被砸伤了,送到医院。正好医院血库里缺血,需要我们自己组织献血。老周就带着十几个工人上了医院。那天小徐正好不在工地,出发时就没跟去。到了医院一验,去的十几个人只有两人血型合适,至少还要有一个人的血才行。医生问老周:‘你是不是来献血的?快过来验一验!’老周答应了一声,说尿急了先去个厕所。结果一去就没回来。他躲了,害怕万一验上了要他献血!可救人要紧啊,缺了血怎么行?正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小徐闻讯赶到了,跑得一脑门子汗。一进医院,二话没说,捋胳膊就让验血。一验,还真行,当下就献了一大瓶!血献完了,青工得救了,这时候老周也冒出来了。小徐就当着大伙笑话老周,说:‘刚才你是不是掉到茅坑里了?’大火一听都乐了。老周气得脸紫青,支吾着说:‘老伴有病,我先给抓点药,再赶回来献血。’小徐就说:‘要等你回来人早完了!还是让我们这些落后分子先献了吧!哪儿轮得着你们当官的呀!’老周还嘴硬,摇晃着手里的药叫起来:‘这不是抓的药是什么?’不料小徐又说:‘谁不知道这是药啊!公费医疗,抓药不要钱!那天我看见你老伴卖药给街上收药的小贩,那些药也是你帮着抓的吧!’大伙一听,又都乐了!老周恼了,瞪大眼珠子说:‘小徐,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收拾你!’”

讲完这件事,武师傅对我说,你想了解小徐,最好找他本人谈谈。

最后,我叫来了小徐。小徐说:“我这个人就是火气大。不管是谁,让我看不过去,就不行!有什么事让我绕个弯,我不会!让我憋着,准得给我憋出病来。那天老邢头动手揪王海,我就看着不顺眼。王海伦懒可以管,动手就不行。我上去拉架,当然要拉老邢头。因为他是戴红袖套的,执法不能犯法!结果老邢头跟周科长汇报,说我动手打他。那天我穿的是牛仔裤,没系皮带,一拉架,裤子往下掉,我一掖裤子,老邢头就咋唬起来,非说我要拔刀子!结果,保卫科到我家找我,正好我不在。周科长当下就炸了窝,说我要逃跑!有人告诉了我,我就自己去找保卫科。我没犯法,跑什么?他们有权,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我知道这回把我送到这里来,就是没事,出去也从此清白不了啦!进过公安局的!人家一听就够啦!本来就有人看不惯我,说我爱跳舞,爱留长头发,爱穿奇装异服!这是我的爱好,一个年轻人的爱好!一棵树上结的果子还有大有小呢!干吗要千篇一律呢?就不许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个性、追求和对美的理解吗?我父亲看不惯我穿牛仔裤,给我剪破了两条,也没扳过我来。为什么非得穿一身蓝呢?为什么非得穿大裤裆呢?好像这才是无产阶级的!他们老头子,对我们年轻人评头品足,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可再看不上,我们还是我们,他们还是他们!老了就是老了,不能永远活在世上看不上年轻人!我这个人爱发牢骚,特别对当头的不满意。我不是有意贬低干部!他们都住着宽敞的好房子,可我们工人到现在还住在五三年搭的工棚里,手一推,墙都摇晃。当头的谁到我们住的工棚里去看过?中午粥、馒头;晚上馒头、粥。谁关心过我们的伙食改善?业余生活就更别提了!谁也不管,放羊!要管,就是下禁令,不许看武侠小说,不许看爱情小说,不许看通俗文艺,非赶鸭子上架,组织读报。好像业余生活就是受教育的,不能提‘玩’字,也不能提‘消遣”,连唱个歌也要受管,来不来就要‘健康向上’啊,‘奋发图强’啊!枯燥透了!他们从不组织舞会。反过来,我到别的单位去跳舞,倒落了话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迪斯科怎么啦?我做为一个年轻人,就是爱跳!一跳,就浑身轻松;一跳,就把满肚子的烦恼全跳没了!可牢骚归牢骚,千活我可不含糊!我总想,我这个工作是管水的。我到哪儿,水到哪儿。人离开饭可以,离开水不行。我这双手就能给人们带来水,这是多么好的事啊!苦点,累点,脏点,算什么?一想到水,我心里就比水还透亮!调我到哪儿享福,我都不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想的,他们当头的知道吗?周科长知道吗?”

听了小徐的一番话,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立刻打电话给周科长,让他把小徐接回去。老周在电话里发愣。

我告诉他:“因为你发现的,还有待核实;你没发现的,还有待发现……”

老周支吾着,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