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林海燕并没有在李坚家里过夜,她与他度过激动人心的性生活后,待他睡去便悄然离开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交给他,她已经摆脱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银色的栏杆,她闻到了他皮肤的气味。那气味仿佛是旷野和尘土中的气味,她被这气味蚀刻着,宛如在气味中给自己的身体镌刻一些文字。
现在林海燕已经走到楼下,这是四月的夜晚。花香随着春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觉得自己在夜晚幽暗的灯光下像个幽灵,幽灵与阴影互相交织便形成了夜晚的世界。林海燕的大部分夜晚都在医院里值班,她但愿今晚平安无事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喂?林海燕打开手机说。
林医生吗?请你到病房来好吗,立刻就来!
我下班了林海燕说。
许彼得医生的手机关了,我们找不到他,他的病人正在挣扎着喘气,有点危险……
噢,那我马上来。
林海燕知道病室的那个病人是建筑工程师叶世章,他的心脏也不太好,曾经做过二尖瓣膜换置手术。一种直觉让林海燕觉得恐怕是要出大问题了。林海燕抖抖索索地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现在林海燕走进病房,护士看见林海燕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护士对林海燕说:林医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林海燕急急奔到病人的床边,她用两个手指搭着病人的手腕。病人的脉搏很乱,二尖瓣膜发生了功能性障碍。
我们先让他镇静下来。林海燕说。
护士递给林海燕一个注射器,林海燕往静脉里注射。接着林海燕转身乂对护士说:打电话给陶文静护士长,把手术小组组织起来,要快。派人去找许彼得医生!
分钟左右,建筑工程师叶世章被送上手术台。手术小组包括两名护士、一名循环护士和两名见习住院医生。一台电视监视器高吊在屋角里,显示着心跳的次数、心电图形和血压。
麻醉师姗姗来迟,林海燕又急又恨真想臭骂他几句,但又怕影响他情绪把麻醉打过童这个麻醉师陆建平,上一次给病人余维安打麻醉就打过了里。
林海燕给这个病人做的是脑垂体瘤切除术,由于这个病人的心脏不好,林海燕把他的身体连接到一台心肺机上,这样她就可以作体外循环。林海燕研究了一下墙上各台监视器显示的情况。脉搏……血液氧饱和显……血压。应该口丁以的。林海燕说。
林海燕登上手术台,头顶是水银灯:她已无数次站到手术台上丫,但这一次她十分害怕手术失败。因为这不是她的病人,如果失败了,不知道许彼得医生会怎么对付她呢?
手术开始了。
林海燕小心谨慎地干着,不时地看看墙匕的监视器。手术开始时还比较顺利,但一会儿体外循环系统的管泵压力下降到危险的地步。林海燕吓了一大跳,连忙说:增加流量。
血压在下降。见习住院医生戴力看着监视器大声说。
林海燕有点手忙脚乱地阻止着血液的流出,这时候监视器上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混乱,林海燕心里十分焦急。
把电右去纤颤器给我!林海燕嚷道。
林海燕用去纤颤器电击建筑工程师叶世章,可是试了三次都无效。他的心脏横在那里一动不动,变成了一个死去的无用的器官。
再试一次。林海燕自言自语道。
林海燕话音刚落,许彼得医生穿着手术服急匆匆地跑进来,踏上手术台对林海燕说:还试什么?你已把他杀死了。
林海燕那晚从医院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三点钟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多小时,脑子里全是许彼得对她说的那句:你把他杀死了。
林海燕内心愤愤不平,她想难道许彼得就没有责任吗?那是他的病人啊,她只是帮他而已,治病救人嘛!然而没有救活怎么能说她把病人杀死了呢?林海燕伤心极了,她觉得她对许彼得的恨已变成了仇恨,她要复仇,复仇的火焰正在她内心里越烧越旺。这天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了。她打电话给李坚,李坚足足睡了八个小时还没有睡醒。他睡意朦胧地起床接电话:喂,哪里?
李坚……我……林海燕泣不成声。
出什么事啦?李坚此刻全部被林海燕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哭声惊醒了。
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当然。我马上就来。
李坚搁下电话后,快速地更衣洗刷,然后急匆匆地下楼驾车赶到林海燕公寓。林海燕一见到李坚便扑过去抱住了他。林海燕的眼睛红红的,满脸委屈的样子让李坚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怎么啦?宝贝!李坚说。
坚,许彼得说我杀死了一个病人,可我不是故意的。你帮我与你伯父李冰院长好好谈一谈,把我调走吧,我再也受不了他了……
其实许彼得就是那种直率的人,他虽尖酸刻薄些,倒不是个坏人。
你也帮他说话?林海燕从李坚怀里钻了出来说:看来你是不会帮我的,我只好自己去向李冰院长辞职,辞职总可以了吧?
我怎么会不帮你?李坚一边说一边把林海燕搂进了怀里:亲爱的,你不能辞职,你是那样地热爱你的事业。
是的,我是热爱我的事业,可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你们真是冤家对头。
李坚用餐巾纸替林海燕擦泪,林海燕说:很抱歉,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啰嗦事。
怎么不应该,我是你未来的丈夫啊!
你说得真好,我喜欢听,但谁知道你究竟会不会做我的丈夫呢林海燕微笑了起来说:我现在觉得好极了,你回去吧!
李坚走后,林海燕想来想去还是要给李冰院长打电话,她想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要辞职,她可以到别的医院去工作。早上八点不到,林海燕的身影又出现在医院里,尽管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但她依然精神抖擞。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穿梭在医院里了,这里到处都是她熟悉的嘈杂声,人们急匆匆地沿着走廊来来回回地奔忙着。曾经有个作家说:工作着足美丽的。林海燕知道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深有体会:可现在她迫不及待地不要这个工作了。本来这黾的一切就像她自己的家园一样,她想起勤杂工俞一驰、想起杨世杰医生、想起那些曾经与她一起工作过的优秀医生们,也想起那个黑手党鲍立刚医生和药剂师侯启顺和金珊,还有她的好朋友宋小青和死去的范蕾。
范蕾?林海燕倏地惊叫了起来。她想她终于想起范蕾来了,想起她与她住在一起的某个情景,想起她们为家门口神秘的玫瑰花而惊皇失措。然而还有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呢?林海燕拍拍脑袋却想不起来了。
现在林海燕继续在医院里穿梭,那个失去右腿的岁女孩朱琳琳已经出院了。朱琳琳并没有再想到自杀,她的石腿装I:了假肢,她已穿越了那片黑色的荒漠,她正在爬上另一座岩石的悬崖,她相信不会掉下来。林海燕曾经去她家探望过她一次,她舞动的已不再是轮椅而是小轿车的车轮了,那车轮舞动着她快乐的旋律。
林海燕来到李冰院长办公室,李冰院长接到她的电话就在等她了。他不知道这个未来的侄媳妇到底有什么事。他见她来了,便客气地说:坐,请坐。
李院长,我要辞职,我丙也不要与那个魔鬼一道工作了。林海燕坐在李冰院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
原来是这事啊,你干吗要辞职呢?问题有那么严重吗?
很严重。
好吧,我没意见,不过在走之前你最好与许彼得医生谈一谈,这样对他也有个交代。
这倒也是,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得告诉他都是因为他这个混蛋的缘故。
他在实验室。好……祝你走运。
节射!
林海燕离开李冰院长办公室后朝实验室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怎么与这个混蛋谈呢?心里虽然恨他,但毕竟也是崇拜他的啊!林海燕不知不觉已走进了实验室,她看见许彼得正在显微镜下检査儿张载片,便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你找我?许彼得一边看着显微镜,一边说。
听说你要辞职了?
是的。
为什么?
你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什么?
别装假了,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与我过不去,你一直想把我赶走好吧,现在我不想再与你斗下去了,我走了,你就开心啦!达到目的啦!
什么目的?许彼得不解地问。
把我赶走啊!
我为什么要把你赶走,我留你还来不及呢!我这么忙,我需要你。
你需要我?那你怎么像个虐待狂那样虐待我,你对我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人?
是的,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那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化解一些误会也化解你心中对我的仇恨。
你真有意思,一个人心中的仇恨难道那么容易化解吗?
这么说你还要恨我下去?你……你……
许彼得医生没想到林海燕原来是那么地恨他,他心里一紧,忽然大口大口地喘气,两只手捂住心脏,歪倒在椅子上。林海燕吓坏了,她看见他的口眼也歪了,并且龇牙咧嘴样子十分恐怖。
许医生,你怎么啦?林海燕立刻扑到他身旁,然后又一把抓起电话机,对着话筒喊起来:红色代码!红色代码!
一会儿,许彼得医生被送进抢救室抢救,他得的是心肌梗塞,林海燕从不知道许彼得医生心脏不好,她后悔自己不该与他说那些话。
都是我不好,我很后悔……林海燕看见李冰院长来到抢救室时说。
那你还要辞职吗?李冰院长说。
不,不辞啦!
这一天林海燕过得恍恍惚惚的,尽管许彼得已被抢救了过来,尽管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原来她对许彼得过去的看法都是误会。晚饭时林海燕在食堂遇见宋小青,林海燕向宋小青谈起许彼得医生的病。宋小青说:那是许彼得医生很在乎你才会病倒的,他爱上你了。爱上我?
是的。
这不可能。我有男朋友他有老婆,他不是花心男人。我知道。
爱,不一定要占有。爱的表达方式各人不同,他过去那样地与你过不去,也是一种爱的方式的表达,所谓不打不相识嘛!
宋小青每次遇见林海燕总要谈谈她的男友庄孔墨,这个作家男友让她的情感世界过得十分丰富。她说她像进人了一个海,她说男人是海,才能让女人游得畅快、舒心和满足。林海燕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听得瞠目结舌。
宋小青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如海一样的男朋友庄孔墨会是一个艾滋病患者,这是比癌症更要命的病,庄孔墨竟然从没有向她提起过。虽然作为医生宋小青发现他日渐消瘦,怛她总把他的消瘦与胃病联系起来。如果小‘遇上庄孔墨的朋友阿芒,那么她呵能还要被蒙在鼓里很久。现在她打算明天一早去阿尔小屋见庄孔墨,在没有见到他之前,她仿佛看到他的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那是因疼痛而隐忍的汗珠。还有那一副绝望的模样,那模样与个月前的他判若两人。对了,他们已经个月没见面了,这个月他们天天互相发着伊妹儿。
宋小青是在医院的林荫道上遇见阿芒的,她认识阿芒已经很久了。她始终认为庄孔墨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所以她一见到他就热情地说:有事要我帮忙吗?
有啊,晚上陪我去酒吧坐坐。阿芒一本正经地说。
神经病,你不怕庄孔墨吃醋?
不怕,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我会在酒吧里告诉你。
你要与我酒吧长谈啊!好吧,晚上点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说实在阿芒对宋小青惟一的诱惑是他深刻的思想和出众的口才。这天宋小青再继续工作时,脑海里全是阿芒那句:我有事情与你谈广阿芒到底要与她谈什么呢?晚匕点,宋小青与阿芒在灯光灿烂的街道走了一阵,仿佛像赶某一个时刻的火车,而不是悠闲地上酒吧去。本来宋小青或许会在睡梦里思念庄孔墨,可阿芒使她在酒精的刺激卜变得语无伦次。
酒吧里的空气是混浊的,烟雾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弥漫。坐在他们不远处有两个青年男子,他们亲热缠绵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亲热程度就像宋小青在电影中看见的某一个同性恋场景,这让她十分惊讶和感慨。她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他们,以致没有全神贯注地倾听阿芒的叙述阿芒都叙述了些什么呢?宋小青不好意思地哼哼哈哈对应着他。这时候她看见同性恋中的那个留着披肩发的男子站了起来,他体态如女性般婀娜地朝洗手间走去。洗手间门顶上有一盏锃亮的灯,他在扭过头来的一瞬间让她认出了他他就是她的表弟,表弟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宋小脊离开座位匆匆走到洗手间门口,她等待表弟从里面出来时迎上去说:表弟。表弟没有理踩她,表弟低着头快步回到座位。宋小青忽然想到行尸走肉这个词,她觉得她要阻止表弟继续这样行尸走肉厂去。
表弟,你……宋小青走到表弟座位前说。
谁是你的表弟?你别多管闲事表弟一边说一边拉起他的热恋情人就往外走,表弟显然是不想认她这个表姐了。她很沮丧。阿芒说:人生聚散无常乃是自然法则,许多时候无论亲戚朋友因为某种原因和利益,都会成为陌路人。是的,这样的事情宋小青经历过不止一次,可这一次却让她于心不安。她想姨妈一定不会知道她溺爱的宝贝儿子谈上了同性恋。
由于宋小青的沮丧,宋小青在酒吧陪阿芒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酒。其间她还呕吐了一次,呕吐后为了不扫阿芒倾吐真言的兴致,她支撑着。不知支撑了多少时间,她从酒吧的窗户里望出去发现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她忽然想起来阿芒有事情要与她谈,怎么还没有谈呢?
喂,你不是有事情要与我谈吗?宋小青说。
不、不说了。阿芒酒意微醺地说。
干吗又不说了?
说出来怕你受不了。来,再喝一杯吧!
不,我不能再喝,我一早要去见庄孔墨,我们都三个月没见面啦!他老说忙,他在忙个什么?
他不想再见到你了。老实告诉你吧,他患艾滋病快死啦!阿芒的语气里带着恐怖的声音。
宋小青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把酒都劈醒了。这不可能,他从来没有与我说过,你一定是弄错了。
真的,真的是这样广阿芒一脸认真地说。
艾滋病,原来他患了艾滋病?宋小青浑身颤抖地说。
当宋小青知道庄孔墨真的患了艾滋病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有否被感染?她曾经与庄孔墨接过吻,接吻究竟会不会传染?尽管她知道艾滋病的传染是性、血液和母婴传染,但谁能保证唾液就一定不会传染?此刻宋小青浑身哆嗦、满脸发烫地回到了家里。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见他。她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脑海中庄孔墨的影子一个二个三个地向她走来。他们时而重叠,时而散开。一只蜘蛛在她的头顶、在静谧的空间里织网。它使她清晰地意识到,她与庄孔墨互为迷恋的正是蜘蛛一般的织网精神。那精神在他们看不见的视线里,成为一个秘密的契约和形象。
然而,这个如今在阿尔小屋隐居的庄孔墨,他病态的脸庞上也许带着遭到世人唾弃之后的沮丧神态她想像他一定过着门可罗雀的日子,那子只有阳光、雨水和微风掠过他的皮肤。
她决定去见庄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