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格外灿烂,街心公园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宋小青沿着城南蜿蜒的小河,向阿屋走去。大约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她便看见河边一长溜碎石子旁的一间小屋。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风中,那斑驳的墙壁上阿尔小屋四个字赫然人目。她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间没有被拆掉的河边老屋,它的寿命也像它的主人一样余日不多了。她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来,庄孔墨究竟是怎样染上艾滋病的呢?吸毒、性传染、还是其他什么途径感染上的?
阿尔小屋的房门虚掩着,宋小青推门而人,看见面色苍白的男人正坐在书桌前伏案写作。他比她想像的好多广。他依然在工作让她欣慰。她知道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所以她的到来,无疑令庄孔墨如沐春风―般。
小青,你怎么来了?庄孔墨又激动又惊讶地说。
阿芒都与我说了。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患了艾滋病,其实我也是三个月前才知道的我当时很想告诉你,但我没勇气。你来了我很高兴,不过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庄孔墨的面部表情仿佛一下子从山顶坠到深渊,那孤寂中的绝望是冰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宋小青忽然感受到了一个艾滋病患者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那孤独甚至连一份临终关怀都不容易得到。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施舍抑或是爱情,宋小青冷静地说:不,我不走,我要与你住在一起,我要陪伴你。你这话让我感动,但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你走吧!这天宋小青一直坐到黄昏,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她知道这是庄孔墨三个月来最开心的一天,他说小青你知道吗,你的到来让我有了许多灵感。你读过美国诗人庞德的诗吗?庄孔墨问。宋小青摇摇头:庄孔墨说那我给你朗诵一首他的《这是一小时》吧!
不管怎样,谢谢你。她转过身就像悬挂在花朵上的阳光当风移动时阳光消失她也迅速离开了我。不,不管怎样至少这一小时,阳光照耀至尊的神也无法自夸有更好的东西胜过静观这一小时过去。
庄孔举朗诵时,他的孤寂和绝望一扫而光。他完全沉浸在诗的氛围中了,仿佛她就是一小时中的那个她。黄昏的时候他在一只电炉上自己煮饭做菜,其实他已吃不了多少,但他说他每顿都做,以抗争自己的疾病?他没有留吃饭,那是因为他发现他为她沏的茶她一口也没喝。她没喝的原因,当然是害怕传染上艾滋病〔临别时他们在黄昏的风中拥抱了一下,这一拥抱使他眼瞳里的泪潸然而下。他告诉她他的父母和兄弟早就拒绝与他见面了,他的亲戚和朋友也早就把他遗忘了。他说:小青,你是这冰凉世界里的一轮红日,我会永远记住你、感谢你……那天宋小青离开庄孔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去了与阿芒一起去过的那家酒吧。她不是想用洒精来麻醉自己,而是来观察酒吧里到底有多少对同性恋者。她从黄昏一直坐到子夜,一对、两对、三对……他们的神色和动态几乎与表弟一样,在壁灯的暗影里显得神秘莫测。现在她用眼睛不断地搜寻着表弟,她想她一定要逮住他与他好好谈一谈。然而一晃眼,他与他的恋人就不知跑到哪儿去广,她想他一定是怕她纠缠或者向他的父母告密而拒绝认她并逃走的。她有点漠然,时间随着酒和音乐正在渐渐流逝……第二天一早,宋小青穿着漂亮的红裙子正准备再去阿尔小屋吞望庄孔墨时,突然感到腹部疼痛,随即又拉起肚子来。据说艾滋病患者的最初症状有拉肚子的征兆,这一征兆使她一下子六神无主,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当然作为内科医生,她决定立即回医院作检查。
我们要一个月后才能知道你是否对艾滋病毒里阳性反应。即使你是阳性反应,那也不一定表明你会得艾滋病。这我知道广宋小青离开化验室后,化验室的阪生们纷纷议论起来。他们说宋医生都交了些什么男朋友?好像是作家什么的,作家多情花心嘛,听说她那作家男朋友都患上艾滋病了,宋医生当然要拊心要窗怕啦!现在宋小青神情沮丧,甚至绝望地走在通向脑外科病房的林荫道上。她很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林海燕,然而她见到她又不想说了。
小青,这么早有事找我吗?林海燕问。
没,没事。
今天又要来与我讲你的作家男朋友啦?
哪有老讲的。
你的气色怎么这样差?
唤,我拉肚子了。
宋小青说着捂着肚子突然的就要上洗手间去,林海燕望着宋小青的背影想她有一个海。男人的海。而我呢我的海在哪里?李坚是一个海吗?林海燕从小喜欢海,海是千百万年来大自然的杰作。海上日出、海卜月夜、海上风暴,这宇宙蔚蓝的剧场里,有多少浪漫的热情产生了,滋润着人类的灵性;有多少哲意的感触沉淀着,丰富着人类的存在,然而人走向海的过程没有终点,海走向人的过程也没有终点,如果沉没,并不会构成海滩。航迹才是重要的,一切都被过程深纳,都可以在过程中获得决定性的内容。过程滋生生长的苦难,过程也运化苦难的升华。升起过程的风帆,圣化过程便是圣化生命的走一走向物理客体的世界、走向主观心灵的世界、走向人类精神物化的世界。所以海是母性的,作为生命的原始摇篮,她以博大的慈爱,倾听生命不可遏止的过程倾诉,抚慰生命无休无尽的精神惶乱。所以海又是父性的,深邃的沉默从海平线上耸起,如图腾之柱。它阐释部落存在中无可名状的神秘气氛,并且测度一测度生命所达到的灵魂高度。
林海燕从前对海没想那么多,但自从她知道误会了许彼得医生,她就觉得如果按宋小青的说法,那么许彼得医生可以说是一个海。现在许彼得医生作为病人还住在医院里,林海燕一空下来就许彼得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踱来镀去。她不轻易走进病室去,她怕影响他休息。她知道他还很虚弱,脸色苍白得像医院里的漂白床单一样。
然而许彼得医生每天从病榻上醒来,第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林海燕。有一天许彼得医生告诉林海燕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纽约,在闻名遐迩的索荷观画。他逛过一个画廊乂一个画廊,发现许多年轻的艺术家,或者艺术竞技场上的新手,都来到这里闯世界。他们的甘苦、他们对艺术的痴情,很难被一般人所理解与想像。不少艺术家神情木然,面有菜色,一眼看去好像尚在挣扎苦斗之中,脸上难免画着凄凉抑或是悲壮。那天看到一张《牛》的画,那是一张让他感觉画得很好的画。画家似乎做了中西合璧的努力,尤其在色彩纵横恣肆的运用上,有印象主义的手法,在对比度上有马蒂斯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有画家自己的东西。比如:整个画面是一头在挣扎、奋起的畜牲,青黛色的牛和月牙白的背景,形成一个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反差。你根本看不见它的头、它的脸、它的眼睛,但你能看见它富有性格的角、弓起的背、扬起的蹄和宁死不屈的倔强、憨厚与忠实。这个画家画出了牛的精神,在处理中西画法的张力时也极其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