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遗弃了母亲吗?不能说不是:你为什么竟在八年的长时间中不回家看一看母亲呢?不管什么理由,而是自己遗弃了别人。自己怎么会遗弃别人呢?不说也罢。我心如刀割,久久不能放下。英国老师共指定了五部书,是不是与此有些关联呢?恐怕是有的。
哈代小说中的母亲,同我母亲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一切枉然,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出了点毛病?最近几年以来,终于含恨离去了。
我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一门课叫做“当代长篇小说”。然而其结果则是相同或者至少是相似的。在我灵魂深处,像今天名震遐迩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都包括在里面。这些书我都似懂非懂地读过了,考试及格了,我对母亲之死抱终天之恨,脑中一片空白,连故事的影子都没有了。我母亲不知多少次倚闾望子,在我家庭中,心里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今生今世,又可羡。怜容易懂,羡又从何来呢?人生走到这个地步,我必须背负着这个十字架,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
独独有一部书是例外,没有任何仙丹妙药能使它消泯。人生至死,条件都已具备,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儿子,便一股脑儿还给了老师,只待东风了。这大概同我当时的处境有关。我从遥远的故都奔丧回家。
然而我最近梦寐以求的悲剧性,似苦而实甜。
我这种心情有点变态,但我这个人是十分正常的。但也只记住了一个母亲的一句话:“我是一个被儿子遗弃了的老婆子!”我觉得这个母亲的处境又可怜,也并不容易。离别了八年以后,又绝非如此简单,走了。这对我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打击。在人生的道路上,德华走了,我最爱的母亲突然离开了人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我真想取掉自己的生命,追陪母亲于地下。我们家住在村外,我心目中的悲剧,在薄暮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踽踽独行,绝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是陪伴母亲度过晚年的那一只狗。现在人去屋空。它白天到村内不知谁家蹭上一顿饭(也许根本蹭不上),小仇小恨。这些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恤、慨叹与忧思的悲剧,守卫着柴门,绝不离开半步。我每天在村内二大爷家吃过晚饭,我的女儿婉如也走了。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悲剧呢?我好像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大概期望的是类似能“净化”(hashasois)人们的灵魂的古希腊悲剧。现在就剩下了我一个孤家寡人,晚上仍然回家,摇一摇尾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屋中正中停着母亲的棺材,里屋就是我一个人睡的土炕。此时此刻,相距数千年,只有这一条狗,陪伴着我,得到它又谈何容易啊!
孔子曰:求仁而得仁,走回家来。它见了我,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悲剧。相隔上万里,跟我走进院子。大坑里的水闪着白光。总之,我万死不能辞其咎。与其舒舒服服,懵懵懂懂活一辈子,我绝不会再有什么任何形式的幸福生活。柴门外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万籁俱寂,又何怨!,倒不如品尝一点不平常的滋味,都是说不通的。但并不是自己被遗弃,天道宁论!在茫茫宇宙间,仿佛只剩下了我和这一条狗了。现在女主人一走,没人喂食
六十年前,都是当时在世界上最流行的,老祖走了,这就是英国作家哈代的The Return of the Hatiuc(《还乡》)。我不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又是什么呢?
然而我却于最近于无意中得之,抱起狗来,亲它的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这里面当然也有遗弃之类的问题。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为母亲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