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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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傍晚敲门的女人(8)

她与王少怀之间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她苦心追求的,她惨淡经营的,她昼夜思念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无比残酷无比狰狞的事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多少卿卿我我,多少恩恩爱爱,多少对天发誓,多少指地为盟,刹那间烟消云散,刹那间无影无踪!

只留下虚情假意的笑影,只留下口是心非的话音。

一切都是骗局!

而这骗局却偏偏布向了一颗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唯恐受骗的寡妇的心!

多么残忍!

多么卑鄙!

命运对一个女人中的弱者,竟是如此不公平!

委屈、耻辱、追悔、悲愤,会使一颗本来善良、痴情、懦弱的心,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力量和仇恨的火焰!

世上有爱,就有恨。

爱得深,恨得切!

火山喷发般的恨,一旦冲出了理智的山口,就会使一个人,忘记自我的存在,忘记家人的存在,更忘记社会的存在!

有的,只是仇恨!

有的,只是仇敌!

有的,只是复仇!

向仇敌复仇,向仇敌讨还事实上永远也不可能讨还的债!

就这样,欧阳云举起了刀……

她举起刀了吗?

她举得起刀吗?

窗外晨曦微露,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猫头鹰,你要休息一会儿吗?

我自己问自己。

不是逞强,我真的没有丝毫睡意。

怎么,又要变成百灵鸟了吗?

百灵鸟就百灵鸟!

我抓起电话筒,又害得被我半夜叫醒的人事处长起了个大早。

我告诉他,我想找金飞飞了解有关王少怀的情况。

“哦?”这回,我听出这位人事处长真的醒了。

“是的,我一早就想见金飞飞!”

“好,好,我一定通知,一定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不过,不过……”

“您还有什么?”

“嗯,是这么回事……让金飞飞给王经理补习英语,是……是我提议的。因为,因为她英语水平高……后来,公司开会就这么决定了。也是我找金飞飞谈的话,告之她此事……如果,假如……我想我还是先把这件事情讲清楚好些……对这件事,需要我写材料,我一定如实写……”

金飞飞几乎是跟小凤同时来到的。

怎么形容她呢?

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看得出那又细又弯的眉毛是经过精心修整的;嘴唇上薄薄地涂了一层变色口红,红得自然柔和;一头披肩发黑亮亮地散在肩上。与她的修饰相反,她的穿着朴素,一身淡绿色的亚麻连衣裙,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可因为合身,式样又新颖,在朴素中,仍显出一种现代的美。

的确,金飞飞不但比欧阳云年轻十一岁,而且,更显得漂亮、端庄。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特别是在进了屋子以后,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更发皱得紧了。

“请坐吧!”

我客气地指给她座位。

她坐下后,抬起眼不安地望着我。

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知道你们会找到我的……”金飞飞的声音很小,就像蚊子叫那样,“这些天我想得很多。我心里很后悔。谁想到他会死呢?我想来想去,心里很矛盾……可是,我也知道不讲清楚不行,只求你们能……能为我保密……我跟我丈夫感情很好,我也是为他……我还得在单位工作下去……”

“好!我们欢迎你这种诚恳的态度。只要你能把事情讲清楚,我们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这些,你就放心好了,不要有什么顾虑。”

“……今年四月二日,人事处长找我谈话,说王经理要考工程师,公司决定让我辅导王经理英语,必要时可以半天脱产辅导。我想,王经理是公司领导,辅导他学英语,正好有机会跟他多谈谈自己的分居问题,请他在上面托托人,帮忙要一个进京的指标……”

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天啊!夫妻分居!金飞飞有求于王少怀!

“……没过一天,王经理就找到我,我就开始辅导他英语了。开始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辅导了几天,他就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他说我长得漂亮,说公司里没人能比上我,说从我一分配到公司来,他就看上我了……他说,他一定为我努力争取进京指标,解决我们夫妻分居的困难。说他认识劳动人事局的人,能想办法要指标,让我不要着急。我一听这个,心里就高兴啦,他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也忍着了。到了四月中旬,是四月十六日那天,他对我说,他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让我到家里去辅导他英语。他让我坐车到朝外大街下车,他在那站等我。那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去了。到了丁字街10号,才发现那不是他家,是他父亲家。他父亲不在家,屋里阴森森的,我说挺害怕。他说怕什么呀?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让我上床休息,还给我脱鞋。我说我不累,他一下子就给我跪下了,求我,还磕头……我心里很害怕,他是领导,是经理,我解决分居的困难还得靠他……我就同意了。后来,他又约我去丁字街,我不去,他说他嘴上都急得起泡了,又在办公室给我跪下求我。我没办法,又跟他去了丁字街。从这往后,差不多每天下午他都让我去丁字街……这都怪我,为了解决夫妻分居的困难……”

说到这儿,金飞飞哭了。

她哭得那么悲伤,仿佛已经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她的泪,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啊!

听着她的恸哭声,看着她抽动的肩膀,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这是莎士比亚在三百多年前写下的名句吗?

是的,我记得那是《哈姆莱特》中丹麦王子在谴责他的母后再嫁时说的一句着名独白。

唉!可怜的金飞飞,你爱你的丈夫,你渴望与你的丈夫团聚,你以如此昂贵的代价,去换取你的追求。而你追求的,却在换取中永远地丢失了!

王少怀以同样的花言巧语,以同样的乞求下跪,把痴情的欧阳云带入梦中,不等她醒过来,又把懦弱的金飞飞带入梦中!

“你仔细想想,在你和王少怀有了这种关系以后,有什么人在注意你们吗?”

“好像没有。”

“你多次去丁字街10号,没碰到过熟人吗?”

“没有……就是有一次,我从丁字街10号出来,远远的,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好像是……”

“是谁?”

“好像是公司医务室的欧阳云。”

“哦?你看准了吗?”

“我觉得很像。”

“她看见你了吗?”

“说不清……”

“她站在树下干什么?”

“看不出是干什么。好像就是那么站着。”

“你还记得这是哪天的事吗?”

“是五月二十四日的下午,大概快五点钟了。”

“你就看见过这一次?”

“嗯。”

“你告诉王少怀了吗?”

“告诉了。他说我看花眼了。还说,谁看见也不怕,这是公司决定的脱产辅导英语!”

“在公司你跟欧阳云说话吗?”

“我这个人很少生病,几乎不怎么去医务室。但那儿以后,我总觉得树下站着的就是欧阳云。我假装嗓子疼去拿药,故意找茬儿跟欧阳云说话。可是,她不太理我,我什么也没探听到。不过……不过,从她冷冰冰的样子上,我想到她好像知道了我的丑事,从心里看不起我似的……现在,欧阳云被抓起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欧阳云是知道我和王少怀的丑事的!我越想越后悔。我是自己毁自己啊!”

至此,我感到已经抓住了欧阳云与王少怀感情突变的要害——

他们之间又多出了一个金飞飞!

金飞飞不但比欧阳云年轻,长得也比欧阳云更漂亮。

欧阳云彻底明白自己是被王少怀玩弄了!

抓住了这个要害,我对攻下欧阳云充满了信心。

可是,当欧阳云被带进来的时候,我才发觉,经过一个不眠的长夜,不但我有收获,欧阳云的思想,也起了巨大的变化!

“我恨王少怀!”

欧阳云一上来就这样说。

变化真大啊,简直是一百八十度!

“你为什么恨他?”

“因为他欺骗了我!”

“他怎么欺骗你啦?”

“他……他是个骗子,是个流氓!他用花言巧语,他用乞求下跪,把我骗到了手!我恨我太幼稚!太善良!太痴情!太可欺!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欺骗你呢?”

“因为他在骗我的同时,又把另一个女人骗到手了。我相信,王少怀也会对这个女人花言巧语,也会对这个女人乞求下跪!他这个丧尽天良的色鬼!我现在想起来,恨不得把他生吃了!”

“你说的这个女人是谁?”

“金飞飞!公司情报所的翻译。”

欧阳云是咬着牙齿说出这个名字的!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呢?”

“从四月初王少怀一沾上她,我就感到王少怀开始变了,老躲着我,行动鬼鬼祟祟的。有一次我约他,他说要去开会,其实没去开会,而是溜到了丁字街。他前脚走,金飞飞后脚也走了。我是过来人,我明白王少怀这一套!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一直在暗中盯住他们。他们到了丁字街,我就跟到丁字街!他们关上门,我就站在门外贴着门听!他们根本不是在学英语!可怜的金飞飞像我一样不幸!我是被王少怀骗的,真的动了感情,实心实意地爱上了他,愿意等他,想最终与他成为夫妻。可金飞飞又图什么呢?她才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啊!王少怀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啊!做女人的为什么都这么命苦呢?”

“金飞飞看出你在监视他们吗?”

“我知道她心里有鬼,有时候故意跑医务室来跟我没话找话说……但我憋在心里,没露出来……”

“王少怀看出你在监视他们吗?”

“不清楚……”

我突然问:

“你不是在写给王少怀的第三封信里,谈到王少怀说你在监视他吗?”

这话问得突然,一下子点出了欧阳云一直隐瞒着的第三封信。

她愣住了,抬起眼睛望着我。

“是的,第三封信。这封信是你五月二十六日写给王少怀的!”我不容否认地说。

欧阳云点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我是给王少怀写过三封信……我恨他!我给他写第三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拿到准确的证据,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给他写信,我希望我对他与金飞飞的猜测不是真的……但是,我错了。我恨我自己!”

说到这,欧阳云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恨王少怀,可我并没有杀他!”

她又要把问题立刻扯到六月十六日了。

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们现在不谈杀不杀的事。当你知道王少怀是欺骗你以后,你是怎么样的?”

“我恨他!”

“你想解这个恨吗?”

“想!”

“想怎么解呢?”

“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事!他还以为我被他蒙在鼓里了!他想占有我的时候,把我捧上天;他想甩掉我的时候,就把我看成个傻瓜了!事情没那么容易!可我找不到机会报复他。六月十六日那天,他又约我去丁字街,正好!我就是要去抽他的脸!撕他的嘴!让他再给我跪下!我豁出我这条命了……”

“您豁出命要干什么?”

“我想杀死他!杀他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杀死他也不解我的恨!”欧阳云停顿了一下,话头一转,“我是想杀死他,可事实上我没有杀他!”

“那王少怀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可那不是我杀的!我那天真的没见着他!再说,我的照片和信都在他手里,我再愚蠢也不会干这种事!那天我敲了门,可没人开门。我没有那个门的钥匙,没进去。我没杀人!你们要抓不到真正的凶手,就把我枪毙好了,越快越好!我不怕死,我早就活够了!”

“你应该冷静点!”

我这样提醒她。

也是在提醒我自己。

欧阳云的脖子软了下来。

“这是你第二次说想死了。从心里讲,你觉得你该不该死?”

“我不该死!我是好人,我是受害者。我跟王少怀关系不正当,这我承认,你们该用哪条法,就用哪条法吧!可别的死罪我没犯!”

“你既然没犯死罪,为什么老是说到死呢?”

“我心里难受!从我爱人一死,我的处境就一天比一天坏。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王少怀又欺骗了我的感情,叫我哭都不敢当着人哭,生怕这件事被人发觉。现在,你们又怀疑我杀了人……我想,我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就算我就是活着出去了,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那你愿意这事怎样解决?”

“人不是我杀的。你们非要我承认,就把我枪毙好了,我不求宽大。”

“怎么又说这个了?”

“……”

“你说你没有丁字街10号的钥匙?”

“没有。”

“王少怀跟你说过,除了他和他父亲外,还有谁有这个门钥匙吗?”

“没说过。他说过公司有派性,是‘文化大革命’结下的,有些人跟他是死对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如果你们硬安在我头上,我是改变不了的。因为你们有权力,我是阶下囚。什么时候都会有冤案,从古到今都如此。我这件事就是冤案!”

“有冤你为什么不讲?”

“讲了你们也不信。”

“你讲的实话,我们都信!事实说明,你和王少怀关系的发展,必然要导致这种结果。现在你回顾一下你走过的路,难道你不后悔吗?”

“我唯一后悔的,只是我不该上王少怀的当!”

“我相信你这是一句发自心底的真话!问题在于后悔之后怎样办?是把事情的真相讲清楚呢?还是顽固下去?”

“我不是顽固,我是冤枉!因为我那天的确没见到王少怀,所以,我讲不清楚!”

“一个人不尊重事实,那么,事情的发展趋向,往往违背其意愿,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后果是十分可悲的!”

“如果我的命是这样,我认命!”

审讯陷入了僵局。

我有意中断了两天的审讯,想以这种冷处理的办法,使欧阳云从盲目的冲动和自信中自我解脱出来。

可是,从第三天开始的接连几次审讯,仍旧没有打开这种僵局。

夜深了,我伏在案前,反复读着这几次一直处于僵局的审讯记录:

六月二十九日

“为什么这两天你情绪低沉?”

“我没有高兴的事。”

“你憋在心里的话怎么总不愿意讲出来?”

“没什么可讲的了。”

“不,你心里有话。”

“我永远也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来回答问题的!”

……

六月三十日

“你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

“不,你心里有事,并没有睡好。这从你的脸上、眼睛上、整个精神状态上,都能看得出来。”

“我要有问题,我就坦白。可现在我没杀人,你叫我说什么呀?”

“我只要求你按事实去说。”

“事实只有我最清楚!我这个人就是受苦的命,走哪条道都不通。你们就枪毙了我吧!我活在世上,痛苦多于快乐!”

“你的这种悲观情绪,这种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信心的情绪,也是阻碍你讲事情真相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包括最重要的原因!你心里有顾虑,一时想不通,我们允许你慢慢想。我们相信你是能够想通的,因为你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你有基本的觉悟……”

“我没什么顾虑,没什么想不通的,杀了就杀了,没杀就没杀!我没杀!”

……

七月二日

“回去以后考虑了吗?”

“考虑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劝我的话是真心真意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很感激!”

“你在哪些方面还有压力?”

“那天王少怀约了我,我也去了;恰恰他又是那天死的,我的确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说不清这个问题。你们怀疑我是有道理的,我不怪你们。”

“并不仅仅因为你去了,他死了,我们就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事情不那么简单!”

“我知道事情不简单,杀人是要偿命的。所以我没杀就不能说杀了。可现在,我想通了。我已经被抓到这儿来了,我和王少怀的关系已经暴露了,我一直视为生命的名誉从此完了。我对不起我死去的爱人,也对不起孩子。我是一个爱脸面的人。本来在公司,在社会上,就有人看我是寡妇,想欺负我。这样一来,欺负我的人就更多了。我从这里活着出去,还不如死在这里!”

“你是不是说讲不讲清楚这件事,对于你的结果都一样?”

“我实在讲不清这件事,我情愿承担责任,我不喊冤,还不行吗?我觉得你们不让我死,对我并不好。”

“其实,王少怀是怎么死的,你很清楚。”

“是杀死的。”

“谁杀的?”

“不知道。”

“用什么杀的?”

“用刀杀的。”

“什么样的刀?”

“……我也没看到,不知用什么刀。”

“致王少怀死的力量来自哪里?”

“来自人呗!是人杀的!”

“谁杀的?”

“你们说是我就是我。”

……

七月三日

“昨天晚上跟你讲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你怎么理解那些话?”

“你们讲的通情达理,都是为我好。”

“你愿意依靠政府把事情弄清楚吗?”

“依靠不依靠也没多大意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你相信我们能找出真正的杀人犯吗?”

“也相信,也不相信。”

“那天是王少怀约你的,还是你约王少怀的?”

“他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