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分析分析王少怀是在什么时间死的?”
“可能是我没到那儿他就死了,可能是我到他那儿他死的,也可能是我离开那儿他才死的。”
“在这三个可能中,王少怀最可能在什么时间被害死?”
“我不知道。”
“你很清楚。”
“我确实不知道。”
“你最顾虑的是什么?”
“我最顾虑的是这案子你们搞不清,老关着我。我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了!”
“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最担心的就是死不了,活受罪!”
……
审讯陷入僵局,这使我很苦恼。可是,这天夜里闯入我梦中的追捕,却是成功的。
是的,应该说,那是一次成功的追捕。
对秃耳朵来说,也是最后一次!
……自从在那个难忘的风雪黄昏里,在与狡猾的秃耳朵兜圈子中,我踩中了自己布下的铁夹后,一个冬天我都很少出门。我的腿被夹子打得不轻,伤着了骨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猎手武大伯给我包上草药。我整整在屋子里憋了三个月。
说也奇怪,在我养伤的这个冬天,秃耳朵也没再来捣乱了。
也许,那难忘的追逐把它也吓坏了,它远离了这地方吧?
也许,它遭了难,被豹子咬死了吧?
可是,一到春天,当我的腿好利索了,秃耳朵却又跑出来兴风作浪了。仍旧是无止境的咬鸡叼鸭,害得大家不安宁。
好,它既然又来了,我还要跟它干!
武大伯告诉我,春天是狐狸的发情期,它要配对,要生儿育女。秃耳朵是母狐狸,对公狐狸的气味一定追得很紧。武大伯说,如果能想办法弄来公狐狸尿,涂在夹子上,然后把夹子用草伪装好,秃耳朵嗅着公狐狸的尿味,准会飞跑过去的。
这个主意挺好,可到哪儿去找公狐狸尿呢?
为了到林子里去找公狐狸尿,可把我们几个年轻人累得够呛。结果,一个个累得瘦了一圈儿,连只公狐狸的影儿也没见到。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午,我们一伙人正坐在屋里议论着打秃耳朵的事,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连声叫着秃耳朵。
原来,这孩子看见秃耳朵躲在村东的那一片草丛里,正探头探脑地朝村里看呢!
我真不敢相信,怎么大白天的,秃耳朵就跑来啦?
武大伯说,咱们先别慌着惊动它,让它进村吧!
说着,武大伯把人分成两伙,他和我一伙,带上几个夹子,绕道去村东;另一伙人躲在村子里,监视秃耳朵。武大伯再三交代说:“等秃耳朵一进村,你们就叫喊着朝村西跑,就好像村西来了狐狸一样。秃耳朵看看不是追它,就会沿着进村来的道儿,朝村东的草地里跑。村东的草地里有它自己留的气味,我们就把夹子下在那里!”
有个毛头孩子问:“如果我们就盯着秃耳朵朝东追,它不就更慌神,更容易踩着夹子吗?”
武大伯说:“你那么一撵,它就慌不择道儿,不会再沿着进村的来的道儿跑了。那样一来,我们的夹子就白下啰!”
一切都按布置的进行了。
果然,就在村西响起一片叫喊声的时候,秃耳朵连跑带颠地沿着原路朝村东的草地跑过来。一边跑,它还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呢!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它跑得挺笨。
它再也想不到草丛里已布下好几个铁夹子。
只听“咔嚓”一声夹子响,秃耳朵栽倒了。
但是,它没有叫,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草丛在剧烈地摇动。
我知道,那是它在拼命挣扎。
一股从没有过的兴奋,电流般冲过我的全身。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为了这胜利的一天,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啊!
我一下子从隐身的大树后跳出来,发疯一样地大声叫起来:
“噢!噢!打着了!打着了!”
我撒开腿,朝摇动的草丛跑过去。就在这一瞬间——
“咔噢!——”
随着一声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我看见了一双挤满泪水的大眼睛。
这是秃耳朵的眼睛——
在挣扎中感到了死的来临的绝望的眼睛!
由于极度惊悸,两只瞳孔睁得像两颗黑色的药丸,透过混浊的泪,闪出恐惧、憎恨和野兽特有的凶光。
不,除去恐惧、憎恨和野兽特有的凶光,在这双绝望的泪眼里,我还看到了乞怜、悲哀和对生的向往!
这双泪眼直盯着我,我也从这双泪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在这目光交错的刹那间,仿佛时空突然停顿,天地间的一切都一动不动地凝固了——
只有森林里蕴含着冷气的风,吹动树梢,发出令人屏息的沙沙声……
这时,武大伯赶上来,他看着蜷缩在草丛里的全身颤抖着的秃耳朵说:
“哟,瞧它那肚子!它怀了小狐狸啦!”
“啊!”我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我看它跑得笨呢。
“少说也有四五只呢!怪不得它大白天就来了,它是饿的呀!饿的呀!为了肚子里的儿女,它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不知怎么的,我鼻子突然一酸,泪水立刻就糊满了眼窝。
我扭过脸去,不忍心再看那蜷缩在草丛里颤抖的身躯了。
武大伯掏出刀,冲秃耳朵逼近。
秃耳朵强忍着疼痛,吃力朝后挪腾着身子。
“大伯!”我一把拉住武大伯,“咱们……咱们把它放了吧!”
“嗯?”武大伯愣住了。
“……把它放了吧,让它把孩子生出来吧!它的孩子们有什么罪呢?”我几乎是在乞求武大伯了。
武大伯摇摇头:“不行啦,它的腿已经被夹断了。放了它,它也难活了。还不如让它死了好!省得它受罪!”
“那……”我连连摇着武大伯的胳膊,“我们把它养活起来,给它的腿包上草药……”
“就像我给你的腿包上草药一样?”
“对,对!”
“你呀!看不出小小年纪,还有这么一副菩萨心肠!”
就这样,我们把秃耳朵抬回了村。
武大伯给它的伤腿包上草药,把它锁在我们房后的栅栏院里。村子里的小伙子们还从家里抱来干草,给它铺了个窝。我扛来一个破箱子,里面铺上草,给它生孩子用。
可是,秃耳朵并没有理解我。
我喂它食,它怎么也不吃,还想咬我。
因为,它已经从气味上认出了我。
在它的眼里,我仍是那个风雪黄昏里穷追不舍的对手……
……我知道,我又是在做梦。可我怎么也醒不了。
当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躺在床上,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思索着。
我努力忘记那绝望的挤满泪的双眼,努力忘记那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
我的眼前,又闪现出欧阳云那充满悲愤、追悔、倔强的目光。我的耳边,又响起欧阳云那蕴含着凄苦、痴情、恼怒的声音。
我对她已经审讯了十六次。十六次啊!
仔细分析了这十六次中的起起落落,我开始动摇了。
不,如同我刚接案时就曾产生过的疑问一样——
王少怀是欧阳云杀的吗?
欧阳云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并且,她的确到过现场。
但是,王少怀真的是她杀的吗?
不像!
不是!
我必须到社会中去,再做深入一步的调查研究……
不料,在第十七次审讯中,欧阳云突然一反常态。
“王少怀是我杀的!”
她还没坐下就说。
“什么?”
我一下子愣住了。
“王少怀是我杀的。”
欧阳云又重复了一遍。以沉着冷静的声音,回答我发自内心的惊愕。
我沉下心来,盯住她:
“那你谈谈吧!”
欧阳云咬咬牙:
“没什么好谈的,是我杀了他!这件事到昨天为止,我一直不承认,给你们工作带来许多麻烦,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对我一直很耐心,我很感激你们。”
“你为什么要杀王少怀?”
“我已经说过了,我恨他!在我需要同情和帮助的时候,他欺骗了我。我起先想告他,但一想我们的事说不出口,我到哪儿去告呢?我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再说,就是告下来了,他顶多挨个处分,照样当他的官,可我却完了。名声完了,人完了,工作也完了……为了出这口气,为了讨还我失去的,也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决定杀了他!”
“你哪天杀的他?”
“六月十六日,星期四。那天他约我到丁字街,我就去了。我敲门,他开了,我就进去了。趁他抱我的时候,我用刀子照他心口上刺了几下,又朝他背上刺了几下。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那天你俩谁先到的?”
“他先到,我后到。”
“他几点钟到的?”
“不知道。”
“你几点钟到的?”
“七点钟。”
“你几点钟离开的公司?”
“五点多钟。”
“从公司到丁字街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你离开公司后,还干了什么?”
“我拿刀去了。”
“到哪儿拿刀去了?”
“回家。”
“车道沟?”
“是。”
“你用的是什么刀?”
“是一把用钢管磨的刀。”
我一听这话,心里吃了一惊——
在电器公司传达的案情报告里,并没讲到用的是什么刀呀!
欧阳云怎么会知道的?
“那就不是刀,而是管叉了?”我问。
“我不懂什么管叉不管叉的,反正是用钢管磨的刀。”
“你哪儿来的这东西?”
“那还是在‘文革’闹武斗的时候,我捡的。那时候社会乱,大家都准备这种东西防身用。我捡了没扔,就一直留着。”
“这把刀现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我坐44路在新街口下车,往西走了一段路以后,把它扔在马路上了。”
“那天你杀他,你是怎么带的刀?”
“我用报纸包着。”
“那天王少怀穿的什么衣服?”
“穿的白衣服,灰裤子,黑皮凉鞋。”
“你进屋后怎么动的手?”
“我一进屋,王少怀就把我抱住了。我就给了他心口一刀,他就倒下了。”
“就是说,第一刀扎的前胸?”
“对。”
“你一共扎了他几刀?”
“四五刀。”
“都扎了哪儿?”
“前胸,后背。”
“还扎了哪儿?”
“……我记不清了。”
“你再想想。”
“记不清了。当时我都蒙了!”
“你在什么位置杀的他?”
“我都蒙了,我记不清了。”
“那他倒在什么地方了?”
“倒在里屋地上了。”
“倒在里屋南边,还是北边?”
“记不清了。”
“南边北边都记不清了?”
“……北边。”
“你离开时,怎么把刀带出屋子的?”
“我放在王少怀的黑皮包里带出去的!”
我心里又吃了一惊——
黑皮包!
“是什么样的黑皮包?”
“就是王少怀上下班常用的那个黑皮包。”
“黑皮包里装的什么?”
“就装着一个茶杯,一把扇子和一个本子。”
“你为什么要拿这个黑皮包?”
“为了把带血的刀藏好带出去。”
“现在这个黑皮包在哪儿?”
“我扔了。”
“扔在哪儿了?”
“扔在动物园和展览馆之间的马路上了。”
好,又是马路上,跟管叉提供的下落一样,根本无法查找!
“你再好好想想,除了前胸和后背,你还扎了王少怀哪些地方?”
“我记不清了。”
“你今天能转变立场,迈出第一步,我们很欢迎。但是,现在,你还应该把事情的真相讲清楚。”
“我不是讲清楚了吗?”欧阳云忽然发起急来,“王少怀的确是我杀的!我到哪儿都承认!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冤枉我,可的确是我杀的他呀!我杀了人,我就是凶手。你们找出凶手不就完了吗?现在凶手找到了,你们就快往上报吧!还一个劲儿问什么?我杀人,愿意偿命。他是罪有应得,我也是罪有应得!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跟我的孩子脱离母子关系,让他别受我的连累,让他忘掉他的母亲!别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尽管欧阳云的话如同砖头瓦块一般砸过来,但我冷静分析后,找到了她特别强调的一句话——
“你们找出凶手不就完了吗?”
欧阳云抛弃了在前十六次审讯中以步步抵抗的努力去顽强追求的一切,现在只希望用自己承认自己是凶手来迅速了结此案!
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个并不懦弱的女人,在一夜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她为什么这样急切,几乎是刻不容缓地希望此案迅速了结呢?
欧阳云承认自己杀了王少怀,可她供认的杀人过程里,却又有三点重大疑问:
第一,欧阳云说当天下午五点多钟离开公司后,先去车道沟拿管叉,然后再去的丁字街。根据我和小凤的实地调查,她从公司到车道沟得用一小时四十五分,从车道沟到丁字街得用一小时二十分。加起来最少也得用三个小时的时间。七点半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丁字街的。除非,她租用了出租汽车——不过,这可以通过出租汽车站查清。要么,就是有人驾车参与了此事!
第二,王少怀是倒在里屋南边的,可欧阳云却说他倒在里屋北边。
第三,欧阳云说她只扎了王少怀的前胸和后背,而王少怀的太阳穴上还有两刀,其中一刀竟扎穿了太阳穴。当然,凶手杀人时往往唯恐对方不死,就往死里乱扎。凶手可能忘记扎了多少刀,但所扎的要害部位,像太阳穴这样的部位,凶手是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当刀尖扎穿太阳穴的那一刹那间的贯通感,会给凶手留下永远难忘的深刻印象。欧阳云是不会忘记太阳穴上的这一刀的!
这三点疑问,令人琢磨。
欧阳云不顾一切地要迅速了结此案的急迫心情,更耐人寻味。
我感到,在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更重要的秘密!
正是这个秘密,在摆布欧阳云,在折磨欧阳云,在吞噬欧阳云!
这个秘密是什么呢?
这天下午,我又审问了欧阳云。就以上三个重大疑问,让她重新讲述。
欧阳云的讲述,仍旧同上午一样。
至此,我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欧阳云不是凶手!
王少怀不是她杀的!
但是——
欧阳云肯定了解王少怀被杀的内幕!
欧阳云肯定认识凶手!
因为,在她供述的杀人过程里,直接涉及了并未公布的案情:
一、凶器是管叉;
二、王少怀失踪的黑皮包。
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欧阳云为什么不惜承担凶手的罪名,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护他呢?
啊,掩护……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护!
刹那间,在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秃耳朵那蜷缩成一团的身躯……
我把被夹子打断了腿的秃耳朵锁在后院的栅栏院里养起来,我在心里暗暗祝愿它的腿能早日养好,祝愿它能顺利地把它的孩子生出来,带回森林里去。
可是,我喂它食,它却不吃。它已经从气味上认出了我。在它的眼里,我仍是那个风雪黄昏的对手。
然而,我不生它的气。
因为,它有理由恨我呀!
我耐心地喂它。
终于,它吃食了。
不过,从它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它仍旧在恨我,恨我!它所以吃食,全是为了它肚子里的孩子们。
但我却高兴极了:只要秃耳朵吃食,它就能活下去,它的伤腿就能养好,它的孩子们就能生出来,它就能重新返回森林里。
一天清晨,我去后院喂食,刚一打开栅栏门,就看见一只狐狸噌地从栅栏里跳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秃耳朵挣断锁链逃跑了呢!定睛一看,秃耳朵没有跑,正蜷缩在草堆里,睁大一双眼睛,不安地瞧着我。而且,它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草底下,正慌乱地用一只前腿压住。
这是怎么回事呢?
再走近一看,我顿时愣住了:
啊?秃耳朵藏在草底下的,竟是一只野兔!
一只已经被咬死了的野兔。
我再看看留在栅栏院里的一串脚印,看看秃耳朵不安的眼色,我全明白了——
跳出栅栏的,是尚未出世的小狐狸的爸爸!
它寻找了几天几夜,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它的妻子。
也许,它是昨天夜里找到的秃耳朵,也许是今天清晨才找到的。
它看见它可怜的妻子断了一条腿,正蜷缩在栅栏院的草堆里。也许,它曾试着召唤妻子随它走,但是,它终于发现妻子是被铁链锁住的。
它担心孤独的妻子在这里挨饿,就急忙去抓了一只野兔给它送来。
并且,它决心救它的妻子出去——
在锁着秃耳朵的铁链上,我发现了几颗闪亮的牙齿印。
那一定是秃耳朵的丈夫咬的!
它等不得秃耳朵养好腿伤了。
也许,就在它咬铁链子的时候,我进来了。它吓跑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儿,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盯住公狐狸留在地上的脚印想,为了心爱的妻子,为了尚未出世的孩子,它还会来的,一定还会来的!
果然,第二天清晨,当我去后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它!尽管我放轻了脚步,可还是惊动了它,吓跑了它。
不过,这一回我看清了,公狐狸果然是来咬铁链子的!
它哪里知道,它是咬不断铁链子的。
它就是知道咬不断铁链子,它也会咬的!
因为,铁链子锁住了它的妻子,锁住了它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真想上去解开秃耳朵的锁链,但一想起武大伯的话,又怕断了腿的秃耳朵跑走了也难活。我忍住了。我没走过去,扭头回屋了。
我希望公狐狸看到我走了,能再跑回来安慰它受伤的妻子。
我趴在窗口,偷偷地向后院瞅着。
可是,公狐狸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