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自己在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想到自己有证人可以证明我没有作案时间,我为我的作案成功,曾有过幻想。但你们把欧阳云一抓进去,就使我打破了幻想。我每天掐着指头算。我知道过了这么多天,你们都没抓到我头上,是因为欧阳云始终咬着牙没招出我来。可我也知道,欧阳云不招,你们是不会放过她的!我不愿意在外面等着你们反复审问欧阳云,我不愿意让欧阳云为我而在精神上受刺激。她身体不好,她还有孩子……所以,我自己来了!我用我的自首,来承担我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来解脱你们对欧阳云的反复审问——因为我爱她!”
啊?丁力的最后一句话,震动了我。
“你爱她?”
“是的,我爱她!我不忍心让我所爱的人为了我一天天受牢狱之苦!但是,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愿意再谈什么爱不爱了。因为我所爱的,我所追求的,都已经失去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我没有求生的欲望。生在一个没有爱,也没有追求的世上,无异行尸走肉!我的愚蠢行动,已经给欧阳云家带来了困难和痛苦。我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我不能挽回一切,所以我才来自首,来把问题讲清楚。我讲的句句是实情,你们不要花费时间问来问去的,我绝不推翻。我知道杀了人,政府不会对我手软,我应该受到法律制裁。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认罪伏法!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我到枪毙的那一天,也不怨恨政府,也不对抗政府。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人是我杀的,不关欧阳云的事!欧阳云没有罪!我杀王少怀,是瞒着欧阳云干的,她根本不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冤枉了欧阳云,千万不要处罚欧阳云。如果你们冤枉了欧阳云,我死不瞑目!如果你们冤枉了欧阳云,那她可怜的高原就成了孤儿……本来,我可以成为高原的父亲,我愿意做他的父亲,保护他,保护欧阳云,让她们孤儿寡母不再受人欺负。可现在!”
丁力被带下去以后,我决定立即提审欧阳云,核实丁力的话。
我说不清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等候欧阳云的。
我想,也许,这是我对她的最后一次审问了。
她进来了,头发乱蓬蓬的,行动迟缓,满面倦容。
“你回去以后,考虑得怎么样?”我问。
“我没什么好考虑的。王少怀是我杀的,我到哪儿也不改口。我就希望政府早早枪毙我,越快越好!我受不了这份罪啦!我一天也不想活啦!”
“王少怀究竟是不是你杀的?”我又问。
“是!他欺骗了我,可我没办法。我不懂法律,我没法去告他。我一腔怨恨无处申,只有自己解放自己,杀了他!”
我突然问:
“你认识丁力吗?”
“啊,谁?谁?”欧阳云颤抖着向我瞪大一双充血的眼睛。
“丁力!”
“丁力?丁力怎么啦?他怎么啦?啊?你们不能抓丁力!你们不能抓丁力!这事全是我一个人做的,跟他没关系,跟他没关系!啊噢!——”
随着一声惊人的野兽般的尖叫,欧阳云连人带板凳一起倒在地上……
因为过度冲动,欧阳云突然昏厥了。
她被医生抬走了。
可她倒地刹那间发出惊人的野兽般的尖叫声,却久久地回响在预审室里。
“啊噢!——”
欧阳云的尖叫声,在我的耳畔渐渐地被另一种难忘的叫声代替:
“咔噢!——”
那是秃耳朵的叫声。
为自己,为孩子,更为孩子的父亲发出的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
当欧阳云从昏厥中醒来,明白大势已去时,她几乎是从头到尾哭着对我诉说了以下的话:
“……我对不起丁力,我害了丁力。我之所以要主动承认是我杀的王少怀,就是害怕时间一长,你们能查出是丁力……我所以要求死,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没良心,我害了丁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真正爱过我,一个是我的丈夫老高,另一个,就是丁力!老高在世的时候,处处体贴我,没想到我们夫妻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个使老高备受摧残的‘文革’,好景不长,老高又病了。医院诊断是肝癌。他不服命,非要做手术。医院拗不过他,我也拗不过他,只好做了手术。手术后没几天他的病就恶化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照顾他,他的亲戚一个也不来,我要求双方单位派人来,双方单位也迟迟派不出人来。我只好请事假在家。这对我是一个打击,我觉得世上的人真是无情无义。这时候,丁力因为给我们家送煤,看到了我们家的困难。后来,他就常常利用下班的时间,来帮助我照顾老高,帮助我做些体力活。
终于,老高开始出现昏迷,临死前,他拽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养好高原……我和孩子成了孤儿寡母,我在家照顾老高九个多月,单位只发给了一个月的工资。这其间跟单位借的钱,抚恤金都不够顶。我拉着一个上学的孩子,手里没一个钱,日子实在难熬。贫困使我不得已打主意让孩子退学当小工了。孩子哭着要上学……他说他不是因为懒不想当小工,也不是不心疼妈妈,他是想学知识……我们娘俩正抱头哭,丁力又来了。他把他刚拿到的工资,全塞给了我。他说,再困难也得让孩子上学,孩子上不了学,就对不起老高。他还说,他过去因为‘文命’,读书读少了,到现在还受人歧视。他不愿意看着高原也受人歧视。他这样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丁力同情我,帮助我,时间一长,我们就产生了感情。我感到生活有了指望。我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彩色艺术照。我是为丁力拍的。但我当时却没敢给他。这事一想起来,我就后悔……我对不起丁力……丁力也是个苦命的人。他父亲死了以后,他一个人要养活没有工作的母亲,经济上一直吃紧,加上人长得黑,长得矮,又是送煤工,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一直也找不到对象。去年年底,丁力正式提出要跟我结婚,并且说他已经偷偷地准备好了结婚用品。我心里很矛盾。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我也爱他。可是,我们的岁数差别太大。我比他大六岁,又是个拖着孩子的寡妇,他母亲会同意吗?我的孩子会同意吗?社会舆论我们受得了吗?我强忍着内心的感情,对丁力说,老高刚死,这事先放一放。
今年春节,他又跟我提出结婚,我心里仍是顾虑重重,不知背着丁力流了多少泪,还是没有答应他。就在这个时候,王少怀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里,我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住了心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我有了私心,我对不起丁力。我想,嫁给丁力不如嫁给王少怀。我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正需要一个有权有势的给我撑腰。王少怀是经理,说一不二,我有这样的大树好乘凉。再说,我们俩的年纪也相配。我决定等王少怀……可这个老流氓,他欺骗了我,玩弄了我……丁力跟我好了一年多了,连结婚的东西都为我准备了,可他从没动过我,连我的手都没摸过一下啊!天杀的王少怀,他对我真下得了手啊!才一个多月,他就想甩掉我了!到了六月十日,我终于发现王少怀又跟上金飞飞了,这才彻底明白自己受了骗!我恨啊!我哭得死去活来。就在这个时候,丁力来找我了。他追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对你有罪,我对不起你,我没脸再见你了!’我哭着告诉了丁力。丁力一听,也哭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哭。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他所爱的,他所追求的,都已经丢失了,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所以,他哭了。都是我辜负了他,都是我坑害了他呀!丁力真是个好人,他哭了一阵后,抹抹眼泪对我说:‘我原谅你了!你生活不易,这都是为生活所迫。我们现在就结婚吧!一结了婚,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我哭着答应了丁力。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比金子还珍贵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不配得到这种爱情了。第二天,我去找王少怀,让他给我开结婚证明。王少怀一听就傻眼了。
我说:‘因为你对我不是真心,我不愿意做多余的第三者,第四者!’王少怀一听就跟我瞪眼了。他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没有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我不同意你结婚,不给你开证明!你不要再听别人瞎说,你多考虑考虑你的处境,现在马上就要调工资了。你想不想调?你要小心点!你还想让你儿子以后到公司来工作,你也得为孩子想想!’王少怀威胁完了,又说,让我十六日下午到丁字街去,他再跟我好好谈谈,他说婚是一定不同意我结的!我当时就同意了。我说:‘十六日下午我去,你带上我给你的信和照片吧!’王少怀答应了。我想,那天去,就当面揭穿他和金飞飞的事,跟他要回信和照片。回家后,我把王少怀不同意我结婚的事告诉了丁力。丁力说:‘欺人太甚!我谁都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王少怀!’想不到,他就这样杀了王少怀!那天我去丁字街10号没见到王少怀。我就赶紧跑到绒线胡同去找丁力。
我想把没见到王少怀的事告诉他。我一到学校,刚好赶上下课。我一眼就看到丁力提着王少怀的黑皮包。当时我就吓住了。丁力说:‘仇已经报了!’我说:‘你要为我报仇,也应该告诉我。’丁力说:‘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就成了合谋杀人,那样就要连累你了!’他怕吓着我,没具体跟我讲是怎么杀的。我们一直朝西走,走到了玉渊潭公园。我们在河边上,借着路灯打开王少怀的黑皮包一看,里面没有信和照片。丁力就把王少怀的黑皮包,连同管叉、衣服、鞋袜等一起,捆上石头,扔到河里了……丁力是为我杀的王少怀,责任在我!我已经坑害了丁力,我不能再坑害他了!你们要枪毙就枪毙我吧!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有用我的死,才能赎回我对丁力的罪过;只有用我的死,才能安慰我负罪的心灵!舍此,没有其他路可走,没有其他路可走啊!”
根据丁力和欧阳云的供述,我们在玉渊潭公园的后湖东岸,打捞到王少怀的黑皮包,从中找到管叉及丁力作案时穿戴的衣服、手套等物品。
至此,丁字街血案真相大白。
我逐项填写了结案报告,将这一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不久,检察院向法院提起了公诉。
一个月后,法庭宣布了判决:
丁力因故意杀人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32条第53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处死刑。
欧阳云的行为已构成包庇罪,因情节较轻,免于刑事处分。
当张处长告诉我这一判决时,我问:
“丁力上诉了吗?”
张处长摇摇头。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又问:
“欧阳云呢?”
“已经释放回家了。”
我刚要拿起电话,想把这一情况告诉姐姐,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是车道沟派出所打来的。
“什么?”我大声叫着,“你说什么?”
“欧阳云自杀了!”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在她自己家里。尸体……”
“……”
我说不出话来了。
电话里还在讲。
我已经听不清是在讲什么了。
猫头鹰,你这是怎么了?
我终于听清了——
一声凄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咔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