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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香喷喷的美国奶粉

绮玉他们不敢在上埝镇多停留,跟杰克说完话之后,就准备连夜赶回部队去。“要过一道日军封锁线。首长的安全很重要。”绮玉跑到厨房里告诉娘。

娘已经烧开了水,正在翻炒着一小把白米粒,要给首长泡炒米茶。一听这话,娘赶紧吆喝思玉和克俭:“快,都麻利点儿!”回头对绮玉:“已经备上了,好歹喝了茶再走。”

绮玉说:“不行,交通员还在半道上等着接应。”绮玉这么说话时,好像她自己也成了一个首长,果断得不容一丝商量。

娘不再坚持,让克俭熄了火,拍拍身上的灰,走到院子里去送行。

首长很客气,临行时握住娘的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说要请娘转告沈旅长和薛先生,每一个参加救护杰克的人,都是为民族大业做了贡献的人,将来的中国抗战史上会给他们留下这一笔。

“那可不敢当。”娘一个劲地摇着头。“救人一命,不图别的,图个心里安逸。”

克俭靠在门框上,看着大姐和首长们在黑夜里依次跨上马。牵马的勤务兵小声地发一道口令,马蹄就得得地响起来。先是杂乱零碎,很快变得整齐轻快,节奏分明。竹园前面的大路上早早地起了雾,衬着月光照亮的夜,雾气是淡青色的,一缕一缕水袖一样翻卷着的。小队的人马冲过去,夜雾被撞开一道口子,很快又合拢,裹挟了他们,眨眼间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嗅一嗅,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马尿味。

河那边的上埝镇,鸟在树上歇着,狗在门口蜷着,男人打呼,女人梦呓,老头儿咳嗽,小孩子在好梦里香甜地咂着嘴。马蹄声被潮湿的夜雾吸收了,传不到镇上去,没有人知道薛家飨堂来过这几个新四军。

客人走了之后,思玉抱怨娘不会说话。“你刚刚要是跟首长说,一切为了抗战,听上去多有觉悟啊。”

娘笑笑:“觉悟不觉悟,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娘只晓得烧香拜佛求平安。”

思玉“噢”了一声,失望地跺一下脚,恨铁不成钢。

杰克从家里人送客时就钻进厨房,一直在捣古着什么,这时候探头出来,笑嘻嘻地喊:“俭!你们过来!快过来!”他挥动两手,做出召唤的动作,很急切。

灶台上的灯光照着饭桌上一溜排开的三个饭碗,每个碗口都有腾腾的热气在缭绕。

克俭先以为杰克动手把炒米茶泡出来了,走过去看,不是茶,是浓豆浆。好像跟豆浆又不同,颜色更白,嗅起来有一股特别的香。

思玉惊叫道:“哇,是牛奶!”

难怪。克俭从两岁跟着娘逃难下乡,记忆里没有见过这东西。

“喝!”杰克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比划着端碗喝水的动作。

原来首长走之前,给杰克留下两罐美国奶粉。恰好厨房里烧着开水,杰克决定请客。三碗牛奶一冲,罐子里的奶粉已经被他挖去一个深坑。

娘着急起来:“夹克儿哎,哪能这么大方?首长是让你补身子的!”

杰克端起一个碗,硬塞到娘手上。“喝!”他讲的是中国话,从舌尖上顶出来的这个字硬橛橛的,叫人一听就想笑。

娘为难了:不喝吧,夹克儿一片热情,会伤了他的心。喝吧,东西这么金贵,喝进他们娘儿三个的肚子,不值当。娘就使个眼色,嘱咐两个孩子:“少喝一口,就说喝不惯。”

娘做示范,低头喝一口碗里的奶,砸巴砸巴嘴,皱起眉头说:“腥。”转手把这碗奶递给思玉。

思玉看看克俭,先喝了一小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也说一声“腥”,接着递给克俭。递过去的同时,思玉不忘表功:“我给你留了大半。”

思玉太会表演了,她对着杰克皱眉啧嘴的模样,就好像碗里盛的是毒药,这一口喝下去,难受得痛不欲生。

杰克真是个诚实的人,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思玉其实是喜欢牛奶的,他伸长脖子盯住思玉皱成一团的脸,不住声地问:“不好吗?为什么?”

思玉更来劲,朝克俭挤一下眼睛,发挥表演天才,掐住自己的脖子,“噢”地干呕一声,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把刚刚喝下的东西吐出来。

杰克慌了,眨巴着一双毛茸茸的蓝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冲泡的美味牛奶会如此难喝,他就端起桌上的另一碗奶,自己尝了一口。喝完,嘴角沾着白色的奶渍,他舔舔嘴唇,伸出大拇指:“很好!非常好!”然后他可怜巴巴地盯住克俭,期望得到最后一个人的支持:“俭,你喝!”

奶很香,杰克冲得又浓稠,这一会儿的功夫,奶面上已经凝起一层淡黄色的膜。可是克俭不能不做出拒绝的姿态,小口小口地,喝中药一样的,捏住鼻子把娘和思玉剩给他的半碗奶喝下去。

“好吗?”杰克迫不及待地问。

“不好。”克俭使劲摇头。

杰克脸上就很失望,或者说,还有那么点伤心。他不理解地摊开两只手,在饭桌和灶台之间来回地走,努力要憋出几句话来说服他的中国朋友:牛奶是好东西!可是他没有办法说,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最后,他冲向饭桌,端起碗,咕咚咕咚把剩下的两碗奶一口气喝光了。

克俭冲他竖起大拇指,说:“牛奶真香!我很喜欢!”

思玉呵斥他:“克俭!”

克俭回头看她:“我没说错啊,牛奶是香啊,反正他听不懂。”

娘心里就有些难过,赶快转到灶膛后面,装作收拾柴禾,压灶膛里的余火,偷空揉了揉眼睛。

临睡前,娘没忘了把克俭叫过去,许诺他说:“等仗打完了,娘有钱了,娘也买一罐美国奶粉,让你和你姐喝个够。”

克俭说:“噢,太好了。”可是他心里知道是不可能的。仗打完了娘也不可能有钱。他们现在没有房子,没有地,离开了薛家飨堂,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流浪。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喝到香喷喷的美国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