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玉那晚临走前,给思玉留了几张反战传单,是中日两种文字的。绮玉说,传单上面的口号由反战同盟苏中支部的日本人编纂而成,因为日本人了解日本人,所以传单内容比较有针对性,散发出去的效果很好。绮玉让思玉把这些传单刻出来,多印一些,有机会往附近的日本军营送。
“这上面的日文你看不懂,没关系,照葫芦画瓢就行。”绮玉这么叮嘱。
幸好传单上也有中国字,中国字思玉是认识的。有一张传单上写着:“日本士兵兄弟们,你们无论何时,要保重生命和身体!在无益的战争中,千万不要变成炮弹的牺牲品。”还有一张是:“成了残废将是最大的不幸,如果战死则不会再生!”
思玉把传单上的话念给娘听,娘发表意见说:“倒真是掏心窝子的话。”
有一张套色油印画很特别,题目叫:“站岗的士兵心里想念可爱的她”。画面上印着一轮明月,月亮中遥遥一位穿和服梳发髻的年轻女人,月亮下竖着一座孤零零的碉堡,一个背枪的日本兵在碉堡上站岗。下面的文字很骟情:你从月亮中可以望见你心爱的娇妻,她也能从月亮中看到你。
杰克走过来瞄了一眼,认出传单上画的是日本女人,兴奋地叫:“哈,夹盆妮子!”
娘前后张望:“哪儿来个夹盆的妮子啊?”
思玉猜测:“是说这个日本女人画得漂亮吧?”
娘不服气:“漂亮?我看不出。日本女人我是见过的,一张大扁脸,出门要搽二指厚的粉,脖子一动,粉末儿索索地掉,哪比得上我们中国女孩儿?”
思玉哈哈地笑,觉得娘的话又形象又有趣。
思玉有毛病:见到传单就手痒,就想刻出来,印出来。大姐明明是嘱咐她把这几张东西送到学校的抗日宣传小分队,让老师统一分派任务的,思玉发现传单上有陌生的日文,还有画,属于高难度的活儿,兴致就来了,决定一展她的身手,刻成蜡纸之后拿过去。
日文比汉字简单,照葫芦画瓢不难。克俭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了一个发现:日文就像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不是少了胳膊就是少了腿,跟中国字比起来,七零八落像残废。思玉听了,把传单举起来前后左右地看,未了夸克俭的说法很形象,日文还真就是这副破德性。“这么想的话,”思玉用大人的口气说,“日本人肯定要失败,这是天意。”
那张套色的宣传画,刻起来比较困难。思玉先画月亮。她比划了好一会儿,不敢下手,害怕在蜡纸上刻不出一个光溜溜的圆。克俭建议说,可以拿一个茶杯扣在蜡纸上,沿着杯口画一个圈,就是月亮了。思玉接受了克俭的建议。然后她开始画那个穿和服梳发髻的女人。她从发髻开始画。她肯定觉得画发髻比画眉眼容易得多,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头发丝的线条多,笔尖在蜡纸上又打滑,才画几笔,克俭就叫起来:“姐你画成一砣牛屎巴巴了!”
思玉很生气,“呸”了克俭一口:“乌鸦嘴!就不知道说句好话?”
可是她自己把蜡纸拎起来,竖直了一看,圆溜溜的月亮里还真就像是巴着一砣牛粪,不仅难看,还透着恶心。她沮丧得要哭,三把两把揉了那张纸,扔到墙脚,嘴里发狠:“一枪打死日本人!”
杰克躺在破藤椅上,眼睛一直往思玉这边看,明显是对刻蜡纸这件事有兴趣。思玉刚刚写那些中文和日文字,他插不上手,现在思玉为宣传画烦恼,他来劲了,腾地站起身,雀跃地请战:“让我来让我来,我试试!”
一边说着,不等思玉反应,抓起思玉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她到旁边,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思玉的位置上,手一伸,向她讨要一张新蜡纸。
思玉揉着被他抓疼的胳膊,带着点撒娇地抱怨:“夹克你不讲理!人家又没答应……”
杰克反正听不懂她的话,兴冲冲地在钢板上铺上一张新蜡纸,左手抓住笔。
思玉又是一声惊叫:“夹克抓笔怎么是左撇子?”
左撇子抓笔的杰克丝毫不在意,抛开思玉的路数,上来先画碉堡。碉堡横平竖直,几块四四方方的砖头摞起来,是那么个意思,容易下笔。杰克选择了从简单处入手,算是他的聪明。他低着一颗大脑袋,手指头很别扭地抓着笔,全神贯注地在蜡纸上画线条。他用的劲太大了,笔尖一移动,蜡纸就咯吱咯吱地响,仿佛被他的笔尖戳疼了,叫唤出声了。还有,他画出来的横线条一律地往蜡纸右下端跑,碉堡还没有画成,已经是摇摇欲坠,吹口气就会倾倒。他好几次停下来咂嘴,自己似乎也不满意。
思玉心惊胆战地看着杰克出大力,不住声地提醒他:“轻点!轻点!纸要划破了!”
纸果然就在他画一条竖线时破了,嗤啦地一声,从左到右裂开一条手指头长的缝,露出垫在纸下面的黑乎乎的钢板。
杰克很吃惊地愣在那里,不明白这张蜡纸怎么比皮肤还要薄,简直就像是故意逗着他,让他在女孩子面前出洋相。他呻吟道:“噢!噢!”脸上的表情仿佛被狗咬住了脚跟。
思玉放声大笑,直笑到喉咙里“咯儿咯儿”接不上气。“瞧,克俭,”她说,“夹克的鼻子,都歪了,他生气了……”
克俭没有笑,他站在杰克一边,不服气地辩解:“人家是第一次。”又说:“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头发都画成了牛屎巴巴。”
思玉不笑了,眼睛瞪着克俭,很惊讶:“你帮人家说话?我才是你姐姐哎!”
“可你画得那么糟,人家也没有笑话你。”克俭毫不退让。
思玉无话可说,嘟囔:“等夹克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二次画那个月亮里的日本女人时,思玉学了乖,不再一根一根画那些头发了,她别出心裁地在女人的耳朵上面画了一朵肥硕的花,花瓣张开,挡在发髻前面,画面上既没有牛屎巴巴,也没有乱成一团的头发丝,女人的模样看起来妖妖的,羞羞答答的。思玉用笔杆儿敲打着女人的脸,得意道:“叫那些小日本一看到这张画,心里就三迷五道,枪都打不响!”她把刻好的蜡纸举起来给克俭看,逼问他:“好不好?你说一句公平话。”
克俭咬着牙不肯说好,但是他心里佩服二姐:她脑子有那么多的稀奇古怪的好点子!
沈沉来看杰克,顺便翻看了这些新传单。沈沉赞不绝口地说,新四军搞宣传活动的确是高手,攻心战术很厉害,不发一枪一弹,收获了千军万马,在这件事情上,国军不如新四军。沈沉就把思玉刻好的蜡纸统统拿了回去,说要每张印一百份,派人送到方圆百里内的每个日军据点里。
隔了不过一天,上埝镇上的人开始眉飞色舞地传一件事:石庄碉堡前面一夜间竖起了好几个稻草人,那些稻草人胸口别着日本膏药旗,摆出来的是举枪投降的姿势。日本人气歪了嘴,啊啊地叫嚷着冲上去,拿刺刀捅稻草人的肚子。一捅,肚子里掉出来的是传单,而且还是用日本字写的,当兵的个个能看懂。
宝良把这件事讲给克俭听,克俭故意问他说:“你知不知道传单上写的是什么?”
宝良拍着胸脯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小鬼子你吃屎!”
克俭笑得简直要在地上翻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