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良平生最佩服的人是他爹,因为他爹是医生,上埝镇上名气最响的人物,乡下人干脆拿他爹当神敬,宝良对此极自豪。也因此,他爹放一个屁,宝良都能当圣旨接着。
薛先生曾经分析说,杰克的病之所以难痊愈,有两个原因。第一杰克是美国人,洋人,洋人来到中国,得了中国病,看的是中国医生,喝的是中国药,他的体质自然不适应。“合不上辙。”他说。第二呢,可怜杰克拣回一条小命后,一直在飨堂里藏着掖着,晒个太阳都不敢光天化日地坐下来,再加上弄不到好吃的,营养跟不上,体内的阴气就一直排不出去。
结论就是,大家都来操操心,多想办法给杰克改善伙食。
爹的“圣旨”一下,宝良昼夜不宁。
有一天他用一只鞋子兜来了四只蛋,白色的,蛋壳薄得半透明,每一只不过青枣那么大。他兴冲冲地说,这是他家养了好几年的老乌龟生的蛋。
“可有营养了!大补!想想看,乌龟这东西长生不老呢。”
思玉用两个指头捏起一枚蛋,送到鼻子下面闻一闻,眉头就皱起来,指责宝良:“你怎么可以弄只臭鞋子盛乌龟蛋呢?蛋熏臭了,怎么吃?”
“不会不会。”宝良像求着思玉一样。“有壳,熏不着。你可不知道刚才我多着急,老龟自己想把蛋吃了,不是我眼疾手快,哪儿还抢得下来?”
思玉将信将疑:“老龟会吃自己下的蛋?”
宝良赌咒发誓:“真的!骗你不是人。”
思玉敲开蛋壳,一只一只打到小碗里,确信没有异味后,放了盐,撒上葱花,给杰克搅了一碗蛋花汤。
过两天,宝良又来了,拎来一只血糊拉塌的黄鼠狼,说是他家的老鼠夹子打到的。那东西瘦得没有三两重,不算那条毛乎乎的大尾巴,也就是老鼠大小。
这回是娘惊叫了:“哎哟宝良,这东西还能够吃啊?”
宝良说:“怎么不能?我听说广东人还吃老鼠肉呢。”
娘拒绝:“不行,黄鼠狼骚得很,没见人吃过它的肉。”
“煮出来试试?”宝良不甘心。
娘捏住鼻子,连连摇手:“快扔出去,这股味儿!”
宝良的好意没有被接受,心里是一百个不服气。
这天他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瓦罐,进门就把克俭拉到一边去。
“你尝尝!”他手也没有洗,从瓦罐里捏了一撮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克俭的嘴巴里。“嚼!使劲嚼!香不香?”他眼巴巴地盯住克俭的嘴,喉节跟着一动一动。
克俭嚼了一会儿。“真香。是什么?”
宝良眉毛一挑:“狗肉松。”又补充:“放心,我家养的狗,没病。”
克俭咽下嘴里的肉松,很不忍心地告诉宝良:“夹克不吃狗肉。”
前几天沈沉好心送来一包喷香喷香的卤狗肉,杰克吃了两片,觉得味道不寻常,问克俭是什么肉?克俭笑嘻嘻地学了一声狗叫:“汪汪!”哪知道杰克就愣住了,之后抠着自己的喉咙,吐了个翻肠倒肚。吐完了他愤怒地对克俭说:“不好!狗是人类的朋友!”
宝良急切解释说,他也听说了杰克不吃狗肉,所以他特地换了花样,求他的娘把狗肉做成了肉松。“肉松好吧?你吃不出来吧?别告诉他是狗肉就行。”
“他要是问呢?”
宝良眼珠一转:“就说是驴肉。”说着把两手的食指和中指竖起来,支愣到耳朵上,扯着脖子“哦啊!哦啊!”两声叫。
克俭笑得肚子都疼。笑完了,想想还是不好。杰克既然不愿意吃狗肉,故意欺骗他,这事情不道德。再说,宝良养的那条狗,克俭还是认识的呢,他想到那条狗亲热地跑过来舔他手指的模样,心里怎么都不好受。
宝良这回真的生了气。不管怎么说,狗已经被打死了,做成肉松了,吃不吃的都变不回来了。宝良抱着那只盛肉松的瓦罐,又伤心又气恼,头一回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克俭看着宝良哭,心里不忍,在旁边陪着淌眼泪。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万分万分地对不起好朋友。可是反过来,为了好朋友高兴去欺骗杰克,他更是做不到。
还好,宝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生了两天气,自己就想通了,跑来对克俭说,干脆别再想那些歪心思,找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杰克吃,要吃就请他吃最好的,红烧肉。克俭问他说,哪儿有?宝良眨眨眼睛说,挣钱去啊,挣了钱到石庄镇上买肉,让你娘做啊。
这样,有一天两个人偷偷出了门,从上埝镇往东走十里路,到海边的盐田里做小工。
时令是仲秋。如果在青阳县的南乡北乡西乡,这个时候,棉花还没有吐白,稻穗儿还没有转黄,玉米黄豆和山芋都长得正欢势,田野里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绿,蓬勃的和旺盛的绿。然而在东乡,在他们脚下走的这条路两边,土地泛出一层灰白的盐碱,半人高的红草东一丛西一簇地茂密着,草窝子里不时地现出一棵披头散发的皂角树,被旷野的海风吹得舞手弄脚,仿佛随时都可能拔根而起,翻卷到天边。克俭和宝良从来没有到过海边的盐碱滩,一路走着,看什么都稀罕,碰到什么都好玩。
再往前,进到制盐区,几乎无路可走,满地尽是柴草,盐包,撒落的盐粒,牛车轧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车辙。那些一摇一晃的牛车上,装载着从海边运来的饱浸海水的草木灰,牛车吱吱呀呀慢腾腾地挪着,海水一路沥沥拉拉地滴着,浓烈的咸腥味熏得克俭忍不住连打几个大喷嚏。克俭问宝良,拉这些草木灰过来干什么用?宝良说他也不知道,总是跟熬盐有关吧。
盐场很大,各家盐户都有自己用芦苇圈出来的地。每家每户的地块上,都排列着熬盐的锅灶和盛盐卤的砖池。锅大得吓人,克俭见过觉慧寺里和尚们做饭用的大锅,眼前的这些锅却比寺庙里的更大。有些锅里正熬着盐,灶下火光直冒,锅里热气腾腾。有些锅里盐出去了,暂时歇了工,黑乎乎的锅灶敞着大口,远看像盐场上一只一只瞪着的眼睛。
两个孩子稀里糊涂摸到盐场来,心里想着做小工挣工钱,却根本不知道能够做什么,怎么做,谁肯要他们做。宝良大一点,也机灵一点,使个眼色,拉克俭跟着其中一辆牛车走,且看赶车人接下来干什么。
牛车吱呀吱呀地晃到一排铁锅前,早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坐在灶台上等着卸车。他们吆喝着老牛转身,把车屁股调过来对准盐卤池,抽去车厢后面的一块活动板,人爬到车上站稳,两把铁锹舞得风快,眨眼功夫一车湿漉漉的草木灰已经卸在了卤池边。车卸完,人咚地跳下来,车老板牵着老牛再沿来路走回去,往海边装运下一车。
卸车的两个人,一苍老,一年轻,模样很相像,看起来是父子。两个人都是黑红脸膛,头发被海风吹成了乱茅草,腰间扎一根稻草绳,张嘴说话时,牙齿亮晃晃地白。
一车草木灰堆在卤池边,灰中的盐卤缓慢地渗出来,汇成一股股细流,汩汩地流进卤池。围着卤池一溜排开四口大锅,熊熊火光呼呼地舔着锅沿,锅中盐卤咕嘟咕嘟起劲地翻腾着,遇上一阵啸叫的海风,热气贴着锅边低低地漫开,站在下风口的人就闻到呛人的盐卤味,闻不习惯的人会流眼泪,呛咳,呕吐。
那模样相像的父子俩用的是轮流作业法,轮番着跳上前,叉着大捆的干红草,往灶膛里面塞。草捆扎得紧,看起来沉甸甸的,一捆少说也有三五十斤。叉草的铁叉也特别,连柄带叉头有两个人那么高,中间扎一根铁绳索,吊在一根粗木桩上,借了杠杆的原理叉草、送草进灶膛。这样一来,俩父子只需操纵叉柄,不必把几十斤重的草捆提在手中,活儿就轻省了许多。
克俭和宝良站在旁边看他们奋力干活,心里有惊心动魄之感,两个人都伸着头,张着嘴,只管瞪大眼睛瞧热闹,倒忘了自己跑到盐场上是为了干什么。
四个锅里的盐卤,慢慢地开始收干,先剩下半锅卤水,又浅下来变成小半锅。因为盐分越来越浓,锅中咕嘟咕嘟的翻滚声也小了,稠稠的卤水翻不动了一样。年轻的盐工开始撤火。年老的那个拿个蒲包兜了一包东西撒进盐锅中。奇迹马上出现:盐卤开始结晶成盐了!起先见到大锅里有一处地方发白,跟着泛白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墨汁在绵纸上渲染开来的速度那么快,刚刚还是半锅沸腾的卤,眨眼间凝成了雪白的盐。
克俭好奇地问那个年轻盐工:“你们往锅里放了什么?”
年轻盐工往远处一呶嘴:“皂角粉嘛!一路过来没看见那些树吗?皂角晒干磨成粉,就是熬盐的料。”
克俭实在太惊奇了,盐碱地上长皂角树,原来不是为了结皂角洗衣服洗澡的,是磨粉熬盐的!天下的东西,真是一物有一物的用场啊。
宝良想起他们来盐场的目的,吭吭吃吃地问:“你们……那个……要不要人做小工?”
年老的盐工瞄他们一眼,眼睛转过去,不屑作答。年轻的那个爱说话,笑嘻嘻地逗宝良:“小鸡鸡才长了枣核大,你说你能做什么工?”
宝良指指吊在木桩上的草叉:“我帮你们烧火。”
“那行啊,”年轻盐工朝他招招手,“你过来,使一回叉子我看看。”
宝良刚刚看盐工操纵草叉,以为轻巧得很,等自己过去,抬手抓住叉柄,才发现这东西晃晃荡荡并不听招呼。他把叉柄奋力往东边掰,要想叉起草堆上的一捆草,草没叉住,叉柄却忽然像长了眼睛一样地回过来,啪地一声响,不偏不倚地打在宝良肩头上,把他打得站不稳,踉跄着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年轻盐工哈哈大笑。年老的那个本来还绷着个脸,此时憋不住,跟着也呲牙笑了笑。
克俭赶紧跑过去,把宝良扶起来,拖他到路边。宝良捂着肩膀头,丝丝地直吸气。
“小孩儿,回家吃上几年萝卜干饭再来吧。”年轻盐工乐呵呵地说。
烧火都不行,赶牛车、扒草灰那些活儿就更是不用想了。两个人又往四处转了转,发现没有一样事情能让他们插得上手。克俭提议回家,怕天晚了家里人要着急。
宝良沮丧地说:“真可惜,到手的红烧肉飞掉了。”
克俭好笑地想,怎么就“到手了”呢?根本还没有沾上边呢,离得远着呢。
可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怕宝良更加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