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雅丽正在她的主任室里等电话,余清进来说,“罗主任,你快去看看,外面有人把咱们办事处的牌子给敲下来了。”
罗雅丽听了一愣,问道:“谁这么厉害呀?”
余清说,“还能有谁,邻居那个老太太呗。”
罗雅丽一边起身跟着余清往外走,一边交待余洁说,“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省人民医院药房的王主任来电话,你就去叫我。”
余洁应了声“好”,就老老实实坐下来守着。余清领着罗雅丽往楼下走,“砰砰砰”的敲打声在楼下响个不停。出来一看,只见楼洞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楼下的老太太,另一个是身条瘦高瘦高的的年轻人。老太太仰着头,指指点点地嚷着,“敲,敲,把那些钉子也敲下来!”那情形仿佛是在指挥家人敲打树上熟透的枣。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上身穿着无袖牛仔坎肩,下面是兜屁股的仔裤,螳螂一样的长胳膊挥着一个大锒头,一下一下地在墙上砸。
那个写着“上海华新制药厂驻吉州办事处”“深圳粤海生物制药厂驻吉州办事处”的牌子已经躺在了地上。
罗雅丽和余清赶忙上前,把牌子拿起来。“哎哎哎,怎么回事?你们干嘛砸我们的牌子?”
老太太说,“这楼一盖好,我们家就住这儿了。怎么就成了办事处?”
罗雅丽说,“这牌子是挂在单元楼口嘛,并没挂你们家门上呀。”
老太太说,“你们在二楼,挂二楼去。”
余清在旁边帮腔,“就挂这儿,就挂这儿!”
拿锤子的小伙子瞪着眼走过来,“告诉你们,挂这儿?就,不,行!”
瘦高瘦高的小伙子尖尖的下巴就悬在余清的额头上面,余清顿时噤了声。
罗雅丽往边上靠了靠,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喂,安迪?”“哎,罗阿姨。”“不是给你说过了,叫主任不要叫阿姨。”“哎,知道了,罗主任。”“你现在在哪儿?”“嘿嘿,办完事儿,我来了一趟健身房。”罗雅丽用眼睛斜了斜掂锤子的瘦高个儿,“你赶快过来,这边有人闹事呢!”
电话挂通不一会儿,家属楼前就象来了赛车队,忽忽拉拉的十几辆自行车涌到了楼前。骑在最前面的是安迪,他上身俯在赛车把上,屁股撅得老高老高。身后的小伙子个个肌肉强健,身体壮得出奇,一看就是在练功房流过汗的人。
“罗主任,谁找咱们的事儿呢?”安迪偏偏长腿从赛车上下来,站在了罗雅丽面前。
“喏,他们。”罗雅丽向那边歪歪头。
那瘦高条小伙子不由自主地躲到了老太太身后。
“走,咱回家,走,咱回家……”老太太扯起那小伙子,一溜烟儿地往楼洞里走。
不战而胜,安迪似乎有些不过瘾,他朝着那瘦高条直嚷嚷,“哎,小子,别走。你把牌子给爷挂起来!”
罗雅丽息事宁人地吩咐安迪说,“好了好了,你把牌子再挂起来就行了。”
安迪和他的朋友们七手八脚地重新钉牌子,罗雅丽就带着余清一起往楼上走。进了房门,看到余洁老老实实地守在电话机前,罗雅丽问道,“有省人民医院的电话吗?”
余洁说,“没有,只有晏大哥的一个电话。”
“你晏大哥的电话?”罗雅丽皱了皱眉,“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余洁看看罗雅丽的脸色,慌忙解释说,“是晏大哥说,不要叫你了。他问了问到这儿来怎么走,他让转告你,他一会儿就到。”
咦,他来这儿干什么?罗雅丽皱了皱眉。在此之前,丈夫只知道她有一个办事处,至于这个办事处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罗雅丽从来没有给丈夫讲过。罗雅丽想给自己留一个空间,她并不想让丈夫知道的太多。
嗨,来就来吧,罗雅丽挥了挥手,仿佛要把方才的念头挥走。她应该操心如何打进省人民医院的事,省人民医院是一个必须攻克的堡垒。
罗雅丽在等药房王主任的电话,那是约定好的事儿,说是那边一有消息,王主任就把电话打过来。
等待的滋味太难受,罗雅丽耐不住,于是决定把电话打过去。
要通了手机,却没有人接。再接再厉不停地拨,对方终于回话了。
“喂,正开会,正谈着呢。我在走廊里给你打电话。对,研究进药的问题……意见不统一,大家都透得很,周院长那儿,你恐怕得做做工作……”
堡垒还没有攻下来,罗雅丽有点儿憋气。
就在这时候,晏蔚然来了,跟他来的还有两个陌生男人。他们一进屋,就四下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等到坐稳了屁股,晏蔚然开口就说,“雅丽,你这个办事处,怎么瞧着象个住家户啊?我看呐,你还是应该租写字楼。”
罗雅丽不高兴地说:“我觉得这样方便。等下个月装修一下,样子就变了。”
说完,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丈夫。那神情分明是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晏蔚然懂得那意思,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男人说,“雅丽,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利民事务所的老李和小赵。”
“哦,哦。”罗雅丽向那两个人点点头。事务所!?事务所的人来这儿干什么?
晏蔚然接下来又说道,“前几天法院老严不是开了一次庭嘛,还算不错,又能让我拖一拖。可是拖着总不是办法,我打算委托他们事务所,到深圳那边去催一催。”
罗雅丽明白了,丈夫这是要雇人去付债。罗雅丽眉头一挑,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儿,和我的业务无关,没有必要到我的办事处来谈吧?”
听了这话,晏蔚然怔了怔。“朋友帮我联系的这家事务所,他们就来找我。我想这事儿还得和你商量了才能办,所以就带他们一起来了。”
罗雅丽看了看丈夫的眼睛,无奈地说,“好吧,那就请这两位先生在这儿坐一坐,咱们俩先商量商量去?”
罗雅丽吩咐余清给客人上茶,然后起身和丈夫进了旁边的书房。
关好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蔚然,亏你想得出来,”罗雅丽摇着脑袋,“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晏蔚然苦笑着说,“死马当做活马医,或许就治好了呢。”
“唉,各人的事儿,各人操心吧。你的那一摊儿,我实在管不了。”
“请事务所操办这件事,他们要求预付五千块钱。”晏蔚然说。
罗雅丽没有接话。
“听朋友介绍说,这个事务所的成功率很高,”晏蔚然说,“我想了,就是去深圳那边立案打官司,请律师,也得这么多钱,而且解决起来没那么快。”
晏蔚然说着,把一张便笺放在了罗雅丽面前。五千块钱,那借据上的落款和抬头不是个人对个人,而是蔚然商贸公司对上海华新制药厂驻吉州办事处。
罗雅丽长长地叹口气,她开了一张现金支票,交给丈夫。
晏蔚然把刚刚签了章的现金支票拿到嘴边吹了吹,然后说了句,“你放心,我会还你的。”
罗雅丽象是被人捏着鼻子灌了一嘴苦药,很不高兴地说,“过两天,我得出趟远门。”
“到哪儿去?”
“深圳,广州。”
“唔。”
罗雅丽是经常出门的人,所以妻子说要南行,晏蔚然并未在意。然而罗雅丽此时说出这些,心里却畅意得很。
她是要和苏沃野一起出行的。
心里觉得舒畅了,罗雅丽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游泳,想请你当教练。”
晏蔚然说,“你的朋友嘛,没问题。”
罗雅丽又认真地交待说,“我已经把你的电话留给她了。人家要是打电话来,你可得热情点儿。”
晏蔚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那当然。”
星期天,苏沃野和妻子一起到岳母家吃晚饭。岳父岳母只有柳琛这么一个女儿,对于老人来说,这是合家团圆的好日子。
岳父退下来之后,喜欢自己烧个菜。逢到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在厨房里忙。女儿心疼老爸,守在父亲身边洗洗择择地当下手。慧慧呢,在她的小房间里写作业。这样就只剩下苏沃野和岳母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了。
苏沃野和岳母边看边议论着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岳母忽然说,“沃野呀,你们小两口最近过得怎么样?”
苏沃野回答,“挺好的。”
岳母不无担心地说,“你知道,我们家柳琛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内向,平时爱生个小闷气儿。你可别跟她较真儿。”
苏沃野不以为然地说,“谁还没个脾气呀,天阴一会儿,总会晴的。”
岳母忧心忡忡,“上个星期二晚上,都快十二点了,柳琛一个人忽然回了家。我看她吊着个脸儿,神色难看得很,也没敢问。唉,那么晚了,让她一个人回来,不安全呐!”
苏沃野听了,心里一动。他和罗雅丽幽会,就是在星期二的晚上。那天他深夜赶回家,发现家里的大床空着,心想妻子今宵不知栖在了何处的野枝。没想到,妻子原来是在岳母这儿过的夜啊。
苏沃野心里一高兴,竟下意识地笑起来。
岳母不解地说,“你这孩子,还笑。”
苏沃野忙说,“妈,没什么。那天晚上,我出差了,没在家。”
“是啊,你没在家,柳琛怎么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回来了呢?”
苏沃野无言以对,他只能又“嘿嘿”地笑。
对于苏沃野来说,柳琛那一夜的“忠诚”既让他感到庆幸,又让他感到不安。苏沃野觉得自己仿佛亏待了她什么,仿佛欠下了她什么。
两天之后,苏沃野要出行了。他收拾完行装,和柳琛一起坐在客厅里,
“柳琛,我要走了。今天下午三点钟的飞机,到广州。”苏沃野捉住妻子的手,轻轻地抚着。
“嗯。”柳琛的手在苏沃野的手中抽动了一下,
“你知道,方峻不只要卖本田,他还想做特约维修。”
“明白,”柳琛若有所思地望着丈夫,“是你一个人去吗?”
“不,是和她一起。碰巧,她在那边也有业务。”苏沃野的目光没有回避,他坦然地望着妻子。
“好啊,你会玩得很高兴。”柳琛的手一滑,从苏沃野的两个手掌中脱出来。
“真的,我希望你,你在家里也会很愉快。”苏沃野将身体挪了挪,肩膀靠在了柳琛的肩膀上,手从背后绕过去,想揽住柳琛的腰。
柳琛腰一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你就别管了,我会安排好我自己。”柳琛傲然地笑了笑,然后背转了脸。
苏沃野望着妻子的背影,也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会挂牵你和慧慧的,等我住下来,就和你联系。”
“何必呢,既然出去玩,还是无牵无挂的好。”
柳琛走到了窗前,一束阳光斜过她的鼻梁和颧骨,使她的侧影显得有些削瘦。苏沃野靠过去,用手抚着妻子的肩膀说,“琛,相信我,我真的希望你也能过得愉快。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去找那个女人的丈夫。那是一个很会游泳的男人,他可以给你当教练。”
柳琛晃晃肩膀,把苏沃野的手晃了下来。“谢谢,你们考虑得真周到。”
“这里有他的电话,”苏沃野把一张名片留在茶几上,“你们不妨认识认识,喜欢不喜欢,当然在你自己喽。”
黄昏来临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柳琛在窗前独坐,她想看星星,她想看月亮。月亮就是市中心国贸大厦楼顶的那个球灯,它发出的光芒不是那种凝重的皎洁的白色,而是变幻不定的躁狂的猩红。星星很多,层层迭迭密密麻麻,它们在楼群的窗子里闪着。那是些方形的星星,就象市场上周转着流通着的钞票……
哦,那清清纯纯的月亮,那自自然然的星星,它们在哪儿?
柳琛失望地离开窗子,坐回到茶几前。她下意识地抱起琵琶,信手弹了起来。飒飒的阴风在丛林中穿行,断枝在碎裂,落叶在疾走。惊鸟预兆不祥地怪叫着,久久地盘旋不去,山岚暗暗地围拢上来,带着难以解读的诡谲……
《十面埋伏》!
弹着这首琵琶曲,她心绪茫然。是谁在围困她?是谁在伏击她?那是她自己,她的内心里危机四伏,疑云密布。
她要突围。
“砰”的一声,弦断了。
柳琛开亮了灯,苏沃野留下来的那张名片在灯下静静地等着她。那是困顿中的出路,那是丈夫给她打开的锦囊妙计。
柳琛看了看名片,“蔚然商贸公司”,晏蔚然。好的,好的,就是他了。柳琛拿起电话,拨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喂,哪一位?”电话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嗓音,听上去圆润而又浑厚,有点儿象风格含蓄的沙克司管。
片刻的胆怯,柳琛的嗓子里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谁呀,请说话。”
“有人告诉我,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一个游泳教练。”柳琛竭力稳住神。
“哦!,是的,是的。我们家雅丽交待了,如果有人找我做游泳教练,我一定要热情。”那沙克司管吹奏出来的音调挺动人。
果然是已经商量好了的,真是拉郎配呀,柳琛心里暗暗地想。就去看看又怎么样?就去会一会他们给自己分配的这个郎。
何况,柳琛心里也生出了一种好奇:有着沙克司管一样嗓音的男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于是,柳琛对电话那边的男人说,“请问教练,什么时候能给我开课呢?”
“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方便。”
那回答让柳琛感到了体贴,感到了亲切,她很快地说道,“明天晚上七点钟,在碧波园游泳馆见面。”
“好的。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我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学生呢?”
“知道游泳池东头的‘畅心吧’吗?我在那儿等你,我戴的是一顶黄色的游泳帽。”
“行,那就明天见。”
柳琛喜欢游泳,当身体在水里飘浮着摇摇摆摆地四处游荡时,在感觉里自己就仿佛变成了另一种生物,找到了另一种活着的方式。眼下虽然还没有来到水里,柳琛却已经兴奋了。柳琛不再闲坐,她即刻忙了起来。打开衣柜,翻出了那顶杏黄色的泳帽和那件常穿的红色泳衣。她看了又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旧的泳衣,颜色已经潲到了这种程度,自己怎么还一次次地穿了出去?
皮箱里有一件新泳衣,那是去年苏沃野到三亚时给她买回来的。因为是白颜色,又因为乍一看是那种“三点式”(虽然前面露了肚皮,但是后背处却有一条窄窄的带子与腰下的泳裤相连),所以柳琛一直没有穿。
就穿那一件怎么样?
心里想着,立刻就行动起来,拿出了皮箱。那件泳衣仿佛正等在那里,柳琛的手向箱角一探,就触着了它。双手拎在面前看了又看,仍旧拿不定主意。
怎么样,先穿起来试试?
裸着身子穿上了那件“白三点”,再戴上那个杏黄色的橡胶泳帽,然后在大穿衣镜前走来走去。高弹织料的泳衣就象薄薄的皮肤一样熨贴,无遮无掩的四肢显得格外修长了,平坦的小腹,隆起的双乳,曲折有致的圆臀,它们看上去如此完美如此动人,即便是那些泳衣模特儿,亦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