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化宫的职工们中午大都在单位用餐,那些盒饭是由附近的一家餐馆送来的。排骨饭、牛腩饭、肉丝辣椒饭、番茄鸡蛋饭,无论荤素,一律五元。汤是免费的,能看到一点儿绿的,是菜叶;能看到一点儿黄的,是蛋花。
柳琛要的是排骨饭,浇盖在米饭上的几块烧排骨看上去颜色还好,往嘴里一放,味道却不对了。腥腥臊臊的,有一股猪毛气。柳琛反了一下胃,差点儿就呕了。换了一份番茄鸡蛋饭,鸡蛋是金黄色,番茄紫红。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番茄来尝,却尝出一股捂坏了的白菜味儿。
同事们说,“小柳,不对吧,是你自己嘴里的味儿不对。你瞧,我们都吃得好好的呀。”
柳琛无奈地苦笑着,她也觉得有些邪门儿。今天怪了,总有什么对方不对劲儿,让人预感着好象要出什么事儿。
放下盒饭捧起一杯水,在屋外的回廊里独坐,手机忽然响起来。那是女儿慧慧从姥姥家打来的,一张口就是“妈妈,我想学钢琴,可是姥姥硬要让我报外语班。”
柳琛听了,耐心地劝道,“慧慧,姥姥的意见对。你将来要到美国读哈佛,不学好外语怎么行?”
慧慧说,“可是钢琴也很重要呀,老师说,那是素质教育,我总不能不要素质吧。”
柳琛说,“妈妈不是教你琵琶了嘛,学会琵琶也就提高音乐素质了。”
慧慧不乐意,“琵琶算什么呀,琵琶过时了。我们班小朋友学的都是钢琴电子琴!”
听了这句,柳琛有点儿生气,“慧慧,妈妈不高兴了。谁告诉你说琵琶过时了?”
慧慧听出语调不对,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爸爸在不在?”
“你找爸爸干什么?”
“你是姥姥的女儿,你和姥姥当然是一派啦!”慧慧忽然哭起来,“我要给爸爸说,我要给爸爸说……”
柳琛赶忙哄,“好好,别哭别哭。爸爸出差了,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拿个意见。”
苏沃野在广州下榻的是白云宾馆,他住下来之后,曾经打过来电话,将房间号告诉了柳琛。柳琛看看表,差不多到了午休的时间,心想丈夫此时或许就在宾馆里休息,于是就拨了拨那个电话号。
“喂,哪一位?”听筒里传出来了一个女声,清脆而短促。
“我是苏沃野的太太,请他接电话。”柳琛说。
这句话传过去,听筒那边的声音就变得遥远起来,“沃野,你的电话”“谁?”“你太太”……然后是踏拉踏拉的拖鞋声。
柳琛心里顿时冒起了火,她也叫他“沃野”?这个女人!!
“喂,琛?”苏沃野的声音很平静。
那平静愈发激怒了柳琛,她几乎要大声嚷叫: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谁?是谁!柳琛忍了又忍,终于把话咽下了。
是谁,还用问,不是已经在“海景”饭店见过了?
苏沃野不是在临行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他是与这个女人同行的嘛,再问岂不无趣?
虽然脑袋里乱轰轰的,柳琛却尽量让语气显得很平和,“慧慧要上辅导班,她要问问你,是报钢琴班还是报英语班?”
……英语,不能不报……钢琴……都可以,都报……如果冲突了,就……
苏沃野说了些什么,柳琛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
收了线,柳琛当即拨通了晏蔚然的电话。“喂,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是去游泳吧?周茹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晚上七点钟,碧波园游泳馆。”
柳琛心里格登了一下,这个周茹,抢得倒快。柳琛略一沉吟,很快地说道:“游泳的事儿,恐怕你和周茹得另外再约时间了。”
“哦,是这样的!,”对方听上去似乎有点儿意外,“可是,已经和周茹约好的事情,再要变动恐怕不太合适吧。”
柳琛说,“我想你只好给她讲,今晚不行了。我为你联系好了一位能力强,收费低的韩律师,今天下午见面。”
“啊,谢谢,谢谢。是今天下午吗?下午谈完,晚上不是还有时间!”
“下午谈完,晚上还不请人家吃顿饭?”柳琛有些着恼,语气也变得不客气。“好了,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对对对,当然当然,”晏蔚然连连称是,“就按你说的办。游泳的事儿,我告诉周茹,改日再说。那么你说,下午约韩律师,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先来我们文化宫吧,韩律师的天平律师所就在附近,我陪你一起去。”
打完这番电话,柳琛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自嘲地想,瞧瞧,瞧瞧,谁惹你了,这么厉害。
在柳琛的下意识里,晏蔚然是已经属于她的领地,自然容不得别人插足。什么韩律师,什么今天下午见面,都是灵机一动,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罢了。不过呢,天平律师所的韩律师倒是实有其人。前年一家大饭店扩建时占用了文化宫的地皮,双方争执弄到了法庭上,是韩律师帮助文化宫打赢了官司。那场官司,文化宫方面抽出柳琛跑杂务,一来二往,柳琛和韩律师就成了相熟的朋友。韩律师的能力和人品,都是信得过的。
柳琛翻出韩律师的电话号码,赶忙把电话打过去。真担心韩律师下午另有安排,没功夫接待她和晏蔚然。
真是顺利得出奇,电话一挂就通。柳琛张口就说,“韩律师,我给你送钱来了。”
“哟,小柳,什么时候变成财神奶奶了?”
“有个朋友想请你代理个案子,下午就想见见你。”
“行啊,下午我先去市院拿个材料,四点多钟,你带那人到所里来吧。”
好了,天衣无缝了,柳琛这才松了口气。
刚到下午三点钟,晏蔚然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市文化宫。请律师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不操心。况且昨天晚上得知消息,利民事务所的人去深圳催债,与对方发生冲突打起来,利民事务所的人被当地公安刑事拘留了。看来,去深圳立案打官司在所难免,柳琛这时候给他介绍律师,无异是雪中送炭了。
市文化宫的所在地原本是犀梳公园,园子颇有些年代,相传是明朝宣德年间一个叫做“犀梳”的名妓的歌园。“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唱曲子的故人已杳如黄鹤,世事沧桑岁月流转,这歌园也已不复当年。但是,却有一些古旧的痕迹留了下来。冠盖葳蕤的老树还在掩映着飞角重檐的楼阁,池塘还在漾着清波,小桥仍旧弯如月。临风的水榭,假山上的亭台,从车行如梭市声喧嚣的大街上来到这里,就会恍如置身于别一番洞天。
晏蔚然沿着一条寂静的回廊前行,蓦然间有琵琶声响了起来,幽幽咽咽,如冻泉初发。稍顷,琵琶声变得宏大起来,群流汇集,飞珠溅玉,让人的心为之清爽,为之怡畅。
晏蔚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琵琶声是从旧楼阁的一间大房子里传出来的,晏蔚然轻手轻脚地贴近窗子,于是他就看到了怀抱琵琶的柳琛。大约是天热吧,大约是为了动作方便,她将散披的长发挽了,在头上盘了一个髻。如此一来,她就象是从旧画上走下来的美人,看上去古典极了,清纯极了,可爱极了。
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十几个同样怀抱着琵琶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天真无邪,犹如未染俗尘的玉女金童。
晏蔚然如临仙境,如闻天籁。他呆呆地怔在那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他们。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柳琛放下琵琶,微笑着拍拍手掌,说是休息十五分钟。
孩子们闹嚷嚷地涌出来玩耍,柳琛也跟在后面。她一出门,就向窗子这边望,然后摆摆手说,“喂,你进来呀。”
晏蔚然说,“你看到我来了?”
“我感觉到你来了。”
感觉!,听了柳琛的回答,晏蔚然心里似乎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随在柳琛的身后走进了那个大房间。室内很整洁,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四壁上贴挂着乐谱,长条案上摆着二胡,三弦,大阮之类的民乐器。晏蔚然的目光落在了一支长长的洞箫上,那支洞箫是用斑竹雕成的,九个竹节犹如铜箍一般箍着箫身。一片片深褐色的斑点洒布其上,就象陈年的泪滴。
“咦,洞箫!!”晏蔚然口里喃喃着,下意识地将那支斑竹箫拿在了手中。
柳琛的眸子中有亮光一闪,向他笑了。
仿佛得了鼓励,晏蔚然将洞箫放在了唇边。
鸣呜呼呼的,宛如一股悠游的风在深谷中穿行,自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那风在舞着呢,那风在依着节拍踏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柳琛不能不暗暗称奇,他吹的是一支古曲,《金缕衣》。
“真想不到,你会吹洞箫。”柳琛说。眼下流行的乐器是沙克司、黑管、长笛什么的,洞箫这种乐器,很少有人问津了。
“吹不好,也就是玩玩儿。”
“谁教你的?”
“我妈妈爱吹箫。她那支箫很象这一支,也是斑竹做的。小时候,我爱拿她的洞箫玩。她就教我吹,吹那些曲子。”
柳琛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端然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支竹皮斑驳的洞箫……
晏蔚然将洞箫放回原处的时候,柳琛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柳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五官看上去很清秀。
柳琛忽然脱口说,“你母亲,一定很漂亮。”
“我母亲?!”晏蔚然讳莫如深地闭了嘴,目光也随之暗淡了下来。
虽然柳琛觉得奇怪,但她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晏蔚然来说是敏感的了。“对不起,请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再给孩子们上半节课,等到四点一刻钟,咱们一起去律师所。”
对于晏蔚然来说,等待的这段时间就象一个梦。那梦很怀旧,很温馨,也很伤感。他在孩子们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他在柳琛的脸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母亲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然而又是那样的令、人、无、奈……
四点半钟,柳琛和晏蔚然在天平律师所见到了那位韩律师。
韩律师刚刚从市中级法院赶回来,本市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远见公司起诉一家同样有名的房屋装修商美达公司,韩律师代理此案,实在是忙得团团转。虽然如此,韩律师仍旧十分耐心十分认真地听完了晏蔚然讲述他的公司的遭遇。
晏蔚然说完,沉重地叹了口气。韩律师却轻松地递过来一根烟,笑着说了一句,“毛毛雨啦。”
那是一句蹩脚的广东话,晏蔚然一时没有听明白,他懵懂地望望柳琛。
柳琛解释道,“韩律师的意思是,你的案子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晏蔚然笑了笑,仿佛得了大安慰,他连忙问道,“韩律师,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够解决?”
“快。你抽个时间,把你说的这些前因后果写一写,我替你做个诉状,咱们飞一趟深圳,在辖区法院立案就是了。那边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嗯,能不能不去呢?”晏蔚然为难地皱了皱眉。
“不去也可以,寄个快件,就在辖区法院立案了。”韩律师爽快地回答。
晏蔚然舒了口气,然后小心地问,“请问,韩律师的收费标准?!”
“一般来说,都是标的的百分之十左右吧。”
晏蔚然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遍,深圳康利公司欠款一百六十万,百分之十就是十六万。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晏蔚然的表情柳琛都看在了眼里,晏蔚然目前的窘状柳琛已经约略地知晓。她的心里真替晏蔚然难受,于她禁不住插口道,“韩律师,你就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