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雅丽的到来让苏沃野空虚的上午似乎变得充实了,两个人耳鬓厮磨着,一张一张地翻着那些照片,从那些凝固的瞬间里回味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意趣。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午。
罗雅丽说,“我该走喽。”
苏沃野拉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地说,“哪儿能呢?不吃饭就走哇。”
罗雅丽说,“那咱们就一起上街,找个地方吃吧。”
苏沃野摇摇头,“馆子吃烦了,还就是想吃吃你做的菜。”
罗雅丽拧了拧他的鼻子,“馋猫,就想着换口味儿。”说着,罗雅丽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进了厨房。
虽说是做家常菜,毕竟是第一次为苏沃野下厨,罗雅丽还是用了些心思。眼看着饭菜就要备齐了,苏沃野忽然接到了柳琛打来的电话。
“喂,沃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柳琛的话音里透着担心。她早上离开家的时候,丈夫已经有些发烧了。
苏沃野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他没弄懂太太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他现在的感觉挺好,他已经忘了自己留在家里是因为什么。
“感觉嘛,还差不多。”他想了想才回答。
“怎么样,要不要我回去看看你。给你弄点儿吃的。”
苏沃野瞧了瞧罗雅丽,然后笑了笑说,“好,你回来吧。”
得知苏沃野的太太马上就回来,罗雅丽撇撇嘴说,“哎,你这是什么心思呀?你拿我当厨子用,让我给你们一家子做好饭就走啊。”
苏沃野抚抚她的肩膀说,“瞧你,想歪了不是?我让她回来,就是想让她在这儿见见你,咱们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罗雅丽明白他的用意了,她摇摇脑袋说,“一厢情愿吧?你想想,就算我能坐得住,她能坐住吗?”
“有什么坐不住的,迟早都要坐得住,”苏沃野不慌不忙地说,“什么事儿都有个适应,有个过程。她和你们家晏蔚然,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嘛。”
罗雅丽听了,笑着伸出小拳头,在他的背上擂。晏蔚然做出个害怕的样子,让她追着打。
罗雅丽猜的不错,苏沃野确实是这番心思。他想让两个女人慢慢地学会泰然自若地相处,学会泰然自若地来往。他想让这个小小的圈子共同拥有着只属于他们的快乐,共同保守着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在只属于他们的那方天地里他们彼此是自由的,在只属于他们的规则里他们彼此是无拘无束的……
苏沃野构思得很完美,构思得很如意。
柳琛和苏沃野通了电话,便匆匆地赶回家。她原本是打算给苏沃野做做午饭的,苏沃野身体不舒服,可能会想吃一些松软可口的东西。在回家的路上,柳琛特意拐了一趟菜市场,买了番茄、榨菜和鸡蛋挂面。
打开大门,柳琛就抱歉地向屋内喊了一声,“沃野,等急了吧?我回来晚了!”
“不晚,不晚,你回来得正好。正好一起吃饭。”苏沃野笑容满面地说。
“柳姐。”罗雅丽站在餐桌前,腰上还束着柳琛的那条花围裙。
柳琛呆住了。
“琛,小罗办完事儿转过来看看,顺手做了饭,”苏沃野轻描谈写地说,“咱们今天中午就尝尝她的手艺吧。”
柳琛想到了要把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朝着他们大喊大叫的。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甚至还向罗雅丽点了点头。
柳琛放下东西,到卫生间去洗手。苏沃野见她迟迟不过来,就在餐桌前提高了嗓音喊,“柳琛,来呀,快来坐。”
柳琛应了一声“哎”,犹豫着要不要把他们俩甩在这儿,自己离开家。心里有个声音说,干嘛呀,喧宾夺主呀,这是我的家!
于是,柳琛就坐在了餐桌前。
面对着柳琛,罗雅丽似乎显得拘谨了,而柳琛也无话可说。苏沃野当然不会让大家冷场的,他没话找话地说,“喂,小罗,你做的这个菜叫什么名字呀?”
那是一盘荤素搭配的凉拌菜,猪肝用开水淖了,与泡发的虾米拌在一起。切成薄片的黄瓜围摆在盘子的四周,望上去绿莹莹的,犹如含着露水的叶子。
“这个菜呀,它叫‘心肝宝贝’。”罗雅丽解释说。
这个菜的专利权属于晏蔚然,晏蔚然在家里经常做给罗雅丽吃。
“好,这个名字起得好。”苏沃野用筷子点了点菜盘,赞叹地对柳琛说,“你瞧,它看上去多可爱呀。”
柳琛笑笑,“我觉得,它应该叫‘没心没肺’。”
罗雅丽绷了一下脸。
苏沃野说,“为什么?”
柳琛也伸出筷子,在盘子里挑了挑,“你们看呐,只有肝是不是?心和肺呢,没有吧。”
“嗯,好吃好吃,”苏沃野解嘲般地吃了一大口说,“嗨,管它有没有心肺的,只要好吃就行。”
凉拌菜的旁边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鸡蛋肉饼。将超市里卖的肉馅用作料搅上劲儿,做成薄薄的圆饼形,然后打两个荷包蛋卧上去,用微波炉蒸熟。这道热菜看上去色泽油黄油黄的,闻起来香气扑鼻。
苏沃野抽了抽鼻子说,“嗯,这道菜很香,它有什么名堂啊?”
罗雅丽说,“我们家那口子叫它‘圆脸娃娃’”。
苏沃野连连说,“嗯,象,象!你瞧,这是圆脸蛋儿,这两个荷包蛋,可不就是两个大眼睛嘛。”
“什么圆脸娃娃,”柳琛斜了一眼说,“我看它长的是个鬼脸,它就是个鬼。”
苏沃野听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喂,我说柳琛呐,你还让不让我们吃饭呀?”
罗雅丽却把筷子伸过去,在那鬼脸上夹下一块说,“我才不怕呢,听柳姐这样说了,我吃着更有味儿。”
柳琛接连剌了罗雅丽两回,罗雅丽并没有做出回击,这反而让柳琛失去了再度寻衅的兴趣。柳琛自我揶揄地想,干嘛那么尖刻,干嘛那么忿忿然的,其实自己不是和他们一样么?其实自己不是已经入伙了么?
这样想了,柳琛的心态也就平和下来。柳琛把目光投向“圆脸娃娃”旁边的盘子,那个盘子里盛着七八个绿色的柿子椒,柿子椒是蒸熟的,个个鼓着肚腹。柳琛伸出筷子夹起一个,然后把牙齿凑在边角上轻轻地咬了一咬,就有一股汁水遁着齿缝流进嘴里,带来了绿椒的清淡、牛肉糜的浓冽和鱼肉的鲜嫩。柳琛再用筷子将柿子椒拨了拔,于是她看到了那鼓鼓的肚腹里藏着两粒肉丸。它们都是那种超市里随处可见的速冻产品,一粒是牛肉丸,一粒是鱼肉丸。
“哟,这个菜叫什么名字?”柳琛好奇地问。
“我丈夫叫它‘龙凤双胎’。”罗雅丽说着,脸庞居然红了。
柳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再问,“你们两口有孩子么?”
罗雅丽摇了摇头。
“唔,看来,你丈夫是很想要孩子的。”柳琛语气和缓地说。晏蔚然在她的眼前隐隐地出现了,希望和失望在这个男人的目光中交织着,使他愈发显得忧郁。
柳琛的语气柳琛的神情都让罗雅丽感觉到了她的善意,于是罗雅丽很家常地说,“不是想想就行的,这种事情,你知道……”
就这样,两个女人不知不觉地开始交谈起来。
看到两个女人终于能够相处,能够坐在一起说话,苏沃野很满意也很得意。他兴冲冲地嚷着,“忘了,忘了,怎么能忘了?要喝酒,来,喝酒!”
干红葡萄酒和高脚酒杯拿上来,柳琛又沉下了脸。
“我看你是病好了。”柳琛冷冷地推开面前的酒杯。
“病嘛,没什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今天的菜特别好啊。不不不,不是说咱们家平时的菜不好,主要是,换了个口味儿,就很!,你说是不是?”
柳琛听了,觉得更不入耳。
她放下筷子,起身说道,“抱歉,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我走了,你们俩慢慢用。”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柳琛在单位都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午在家用餐的情景就象蚊子一样,时而飞来时而飞去地叮吮着她,让她不得安稳。就那样做了这对男女的陪客么?就那样把不愿下咽的东西咽了下去么?柳琛越想越觉得窝憋,她忍不住拿起电话,给晏蔚然挂了过去。
晏蔚然中午在小饭馆里闷闷地独酌,那瓶酒喝得有些苦。大凡世间苦的东西都耐人回味,都容易让人生嗜。比如嗜茶,比如嗜苦瓜。那带着苦头的酒也是同样,晏蔚然初喝之时只是一点一点地抿,渐渐地就嗜起来,喝得快喝得酣畅了。怎么离开小饭馆,怎么回的家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印象中是出租车司机扶他上的楼。下午五点钟左右,他在长沙发上醒过来。他觉得头疼,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在额上摸到了一个鼓起来的包。无数的疼就在浅浅的鼓包上爬着,然后爬进了深深的脑壳里。
整个脑壳都被那些钻进来的疼吃空了,只有忧郁的感觉还在。
柳琛的电话打过来,晏蔚然听到对方的声音,觉得那就象一杯清爽的冷饮。
“喂,教练,我想请你晚上到我家来吃饭。”
“谢谢你,算了,不方便吧,我就不去了。”晏蔚然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旷,仿佛带着回音。晏蔚然沉默了,他似乎看到了那套空旷的房子,看到了那里要发生的事。清晨和罗雅丽分手的时候,不是才刚刚下了决心,要“及时刹车”,与柳琛断绝来往吗?
这样想了,晏蔚然就说,“还是不去的好,我胃不舒服,不想吃东西。”
“唔,那就煮点儿米粥,切点儿咸菜。我想见见你,一起说说话。”
一字字一句句就象琵琶拨出的乐音一样滚落出来,在那些乐音的背景里,米粥、咸菜都有了异样的色彩。
晏蔚然不由自主地说,“好吧,我去你那儿吃晚饭。”
话一说出来,晏蔚然就有点儿迫不及待了。他恨不能此刻就坐在柳琛面前,尝着她煮的粥,对她诉诉苦,倒一倒心里的那些烦闷。
柳琛邀妥了晏蔚然,就向家里打电话,对苏沃野通报消息。
苏沃野在电话那边说,“午饭吃了一半就退席,是生气了吧。”
柳琛笑着回答,“生什么气呀,就是有事嘛。”
苏沃野打着麻糊眼,“好了好了,不生气就好。”
柳琛听了丈夫嘻嘻的声音,肚皮就气得鼓起来,即刻甩出一句话说,“今天的晚饭,我想换换口味了。”
“换什么,口味儿?”苏沃野一时没明白过来。
柳琛带着剌儿,学着他的腔调说,“不不不,不是说咱们家平时的菜不好,主要是,换个口味儿,就很!,你说是不是?”
苏沃野听得明白,知道太太还是生气了,于是就在那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柳琛却装懵懂,用开心的声音说,“我和他呀,不喜欢热闹,你就在外面吃饭吧,晚上你也自己安排,明天再回来。”
苏沃野心存着侥幸,只做太太是开玩笑,讨饶地笑着说,“唉哟,你知道我今天不舒服,还让我流放啊?”
柳琛不依不饶,“我看你舒服得很嘛,吃午饭时胃口那么好。哎,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过的啊,如果我带人回家来,只要给你打个招呼,你就让开。”
苏沃野想了想,用挺大度的口气回道,“行啊,我让贤。”
苏沃野心里忖着,这件事情好办,不过是彼此换个巢罢了。你不是让晏蔚然到咱们家来么?那我就找罗雅丽,去他们家好了。
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苏沃野急忙联络罗雅丽。这女人真是行动快捷,她回话说此时正陪着济南的客户在火车站附近的蓝梦饭店用餐。七点钟的特快卧铺票拿到了,饭后就和客户一起上车去济南。
怎么办?来的就要来,走的必须走,苏沃野换好衣服离开了家。他开着车来到董记擀面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碗香菇面,一盘花生米拌豆腐干,苏沃野慢慢地吃着,慢慢地耗时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温馨的灯光里,人们象归巢的鸟儿一样行色匆匆。手擀面、花生米、豆腐干儿……全然是家常的味道;小木桌小木椅小吊灯……烘托着一种居家的气氛。可是家呢?!
有家归不得呀,今宵何处栖?
苏沃野在心里自嘲着,好嘛,这都是自找的。吃完了饭又到哪儿去?找个宾馆开房间吧,可以想象,那一夜会何等冷清,何等寂寞,何等无聊。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公司的老总方峻。方峻两口子都是麻将迷,还有一个同样爱麻将的邻居老胡。三缺一的时候,苏沃野就会被他们拉上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挺好,挺好,热热闹闹地玩玩麻将,这漫漫长夜可不就熬过去了么?
在电话里一听说苏沃野想打麻将,方峻在那面就笑起来。“好啊,老胡就在这儿呢。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你不是感冒了吗?”
苏沃野说,“打麻将治感冒。”
“哈哈哈,对对对,打麻将啊,什么病都治。”
苏沃野开车赶到方峻家里时,麻将摊子已经摆下了。方太太安排了小保姆在包鲜虾馄饨,好给大家做宵夜。苏沃野坐的是老位置,与老胡做对家。苏沃野虽然牌龄牌技都在别人之下,却输得并不太多,赢得也不算少。如果做个报表统计,就会发现他的财政收支基本持平,甚至还略有一些赢余。
苏沃野心里暗暗地将这种经济形势归功于他坐的位置好。他坐在那儿,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画。苏沃野每次出牌之前,都会下意识地看看它。那是钟馗打鬼图,画上的钟馗生着满脸长胡子,一副老头子相。财神也不也是老头子么?钟馗这个老头子也有让人发财的功能。何况钟馗还多一个功能呢,钟馗能打鬼。鬼都打走了,
人的手气还能不顺么?
这天晚上打麻将,刚下手的时候形势很好。连着胡了几把,让苏沃野挺开心。打着打着似乎不对了,面前的钟馗变得模糊起来,摇摇晃晃的,仿佛要被一团鬼雾挟走。苏沃野的手气就背起来,连着输,输,输。苏沃野慢慢觉得身子发软,有点儿坐不住,想往椅子下面颓。
方峻正在兴头上,指着苏沃野笑,“瞧瞧,瞧瞧他那个样子,真是输不起呀,想往桌子下面溜?”
老胡也跟着凑趣,“可不是,脸都白了!”
还是方峻的太太仔细,她盯着苏沃野看了看,担心地说,“你不舒服吧,是不是病了?”
“嗯,有点儿感冒。”苏沃野摸摸自己的额头。
方太太起身去给苏沃野拿感冒药,方峻打个哈欠,有点儿扫兴地说,“怎么办?你休息,不打了吧。”
苏沃野说,“不,不,没问题。”
老胡说,“感冒怕什么,等会儿喝馄饨的时候,多放点儿胡椒粉儿出出汗就好了。”
老胡是真不想让苏沃野半道儿就撤,把大家闪在这儿。他特意搬来一个带靠背和扶手的大软椅,让苏沃野可以半靠半躺地歪在那儿。
或许是因为吃了药,或许真是因为馄饨汤里放了许多胡椒,那天晚上苏沃野的体温并没有升上去。只是钟馗不复存在了,等到天亮时算一算,他大概输了有两千多块钱。
大街上已经有了晨练的人。
苏沃野发动汽车的那一刻,心里还在想,此刻到哪儿去?太太和那个男人想必还在床上睡觉吧。
或许,他可以开车在街上转转,等到他们起床之后再回家;
或许,找一家饭馆坐进去,慢慢地用早点;
或许,可以直接到公司自己的写字间去;
……
可是他实在没有情绪在外面游荡了,他想马上回到自己家里的床上,伸胳膊伸腿地躺一躺。苏沃野把车往自己的家里开,他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其实呢,就是昨晚不走,也睡在家里又怎么样?
钥匙串哗哗啦啦地响,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似乎那扇门本来就不属于他们家,他的钥匙也不属于那个锁。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里边有动静,有另一个男人在卧室里和柳琛说着话。接着就有了脚步声,是柳琛从里边把门打开了。
柳琛穿着睡衣,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她的神情,她的语调都因为清晨登门的不速之客而显得有些吃惊,显得有些激烈。柳琛说了些什么,苏沃野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发现自己在笑,他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就象是梦游奇境,那感觉真是异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