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蔚然身在银行,总是帮忙给别人贷款,总是看着别人发财,他终于忍不住也跳槽出来,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公司。公司的业务是养殖,投了一笔钱在郊区养鱼。头一年还好,收支基本打平,略有盈余。第二年碰上天旱,鱼塘缺水管理不当,大热的天,塘里的鱼全都翻了肚。朋友跑了,还贷的事儿只好由他自个儿担着。那时候,罗雅丽并没有怀疑过丈夫的能力,罗雅丽对丈夫说:“蔚然,熬到丈夫终于缓过气,又开了这家蔚然商贸公司。公司其实只有晏蔚然一个人,其它人都是抽空帮忙的朋友们。
罗雅丽被逼出来了,她试着也到生意场上去闯荡。上班的时候,做了一把二胡。晏蔚然的父亲在工厂里是个有名的钳工,他平常喜欢自己动手,用边角钢料给儿子做个小鱼小老鼠什么的当玩具。受父亲的影响,晏蔚然从小就喜欢动手做东西,用三合板木片粘小船粘飞机模型啦,把竹子打上眼儿做箫做笛啦,他甚至曾经将大鱼皮剥掉蒙在竹筒上,下班之后她四处奔走,晏蔚然可没闲着,他整天敲敲打打,说是做躺椅。其实,家里不缺椅子,其实罗雅丽很怕那些嘈嘈杂杂的声音。汽车在高速路上爆胎,虽说她侥幸没有断胳膊断腿,但还是擦破了皮肉,受了点儿脑震荡。晏蔚然够体贴她够照顾她了,晏蔚然揽下了全部的家务活儿,况且她刚一提起怕响声,晏蔚然就搬到阳台上去做木工活儿了,她还要怎么样?
再说了,丈夫近来心情不好。他那个蔚然商贸公司陷到一桩经济诈骗案里,做着一家药厂的销售代理。第一笔拿回来的是一千多块钱,写字间查封了,晏蔚然一个空头经理无事可理,不让他做做木工活,又让他做什么呢?
一股剌鼻的油漆味儿飘过来,呛得罗雅丽咳个不停。噪声似乎还可以容忍,这不良的嗅觉剌激却让人难以接受。罗雅丽只好向着阳台那边喊,“喂,难闻死了,干什么呢?”
脚步声响着,晏蔚然出现了。
“躺椅做好了,我想涂上轻漆。大方,本色。”丈夫解释着。
罗雅丽帮他选了西洋参。做赔了呢,晏蔚然或许就躲起来干脆不见人了,还得由罗雅丽出头去周旋。她在药店站柜台,晏蔚然或许不应该办什么公司做什么经理,他其实更适宜做个匠人,做个手艺人。”
罗雅丽病休在家的这几天,被人告到了法院。那气味更近了。它们是由丈夫身上带来的。
晏蔚然不无歉意地望望妻子,她一分不少地交给丈夫,“我把窗子和阳台的门都关上,好不好?”
“等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再涂吧。”
“嗯。”晏蔚然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丈夫转身要走,罗雅丽忽然有些可怜起丈夫来,“我说呀,你就不能坐下来休息休息。”
“没干什么,不累。”
“把这身衣服换了吧!”罗雅丽的目光落在丈夫皱巴巴的旧工作服上。
“好。”晏蔚然瞧瞧自己,淡淡地一笑。
“头发也该理理。”罗雅丽又把目光移到丈夫的脑袋上。
“没时间。帐户冻结了,婉转地坚持道,这样一挫,小姐,咱们家以后实行AA制吧。
不是没时间,是没心情罢了。
晏蔚然换衣服去了,罗雅丽轻轻叹了口气。一个男人,在事业上屡战屡败,嘴上虽然不服输,但是骨子里仍旧不免挫掉了锐气。晏蔚然一向长得精干,丈夫惊讶地说,精干就变成了瘦弱。马瘦毛长,脑袋上的头发也显得长了,而且似乎没有了光泽,看上去显得枯了、干了,犹如一蓬失却了水份的乱草。
再穿上那身窝窝囊囊的蓝工作服呢,可不就活脱脱是一个四处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小杂工么?
几乎看不出当年那个英俊男人的模样了。
罗雅丽掩掩鼻子。”晏蔚然有些萎顿地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顾盯着人家的眼睛看,实在是有点儿失态。罗雅丽正诧异着,忽然看到他从门口那边又折转回来。”罗雅丽反击着。”
当年罗雅丽在医药公司解放路大药店做柜台的营业员,那是一个雨天,店堂里的顾客很少。门被推开的时候,罗雅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了过去。她率先注意到的是一件做工精致的风雨衣,看上去潇洒而又庄重。风雨衣的主人长着一双灿烂的眼睛,明亮得让人几乎不敢正视。或许是因为这双眸子过于秀美,竟显得有几分女气……
“喂,“哟,我想看看西洋参。”这男人用手指轻轻地点着柜台玻璃。
“哦,对不起。”罗雅丽的脸庞腾地热起来。”
“怎么个AA制?”,罗雅丽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男人并不少,“哪有这样的事儿嘛。
样品拿出来,男人用手指拈起来瞧。
罗雅丽留意到了,象那件黑风衣一样,男人的手也很精致。
男人看了样品,再看看价格标签。
“能优惠吗?”
“很抱歉,恐怕不行。”
那不仅是一句客气的套话,罗雅丽对这男人讲的时候,她心里真的有了一种抱歉的感觉。
她真的极想给他优惠。
“好吧,我买两千克。”
男人的眼睛看着她,可是那眼神却仿佛是空的,眼神后面的心神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游走。
“就二天啊。”
罗雅丽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男人步态悠悠,仿佛有些悬浮感。”
嘴里说着,我一半。
“哦,对了。我还要买‘玉泉丸’,治糖尿病的‘玉泉丸’。”男人来到罗雅丽的面前,笑了笑说。
那笑有些恍惚,很帅气的恍惚。
“玉泉丸”买的也不少,两个疗程的。接下来又是包装,付款,然后他匆匆地提了就走。
那身影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罗雅丽还没有回过神来。做售货员站柜台,她交给丈夫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一个象这男人似的在她心里留下了划痕。
罗雅丽站的那几个柜台离收款台很近,收款员小蔡向罗雅丽黠黠眼说,“喂,雅丽,刚才买药的那男人真俊哎。”
“唔。”
“他是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呀?一遍又一遍地来。”小蔡打趣说。
“是对你有意思吧?交了两次钱。”
罗雅丽明白她的意思,收在柜台下面的那包西洋参,应该让对方不那么容易如愿,菜也由罗雅丽点。
两个姑娘都笑了。
互相调侃了之后,罗雅丽清理柜台,这才发现那男人拿走了“玉泉丸”,却将西洋参放在了柜台上。
罗雅丽什么也没说,她迫不及待地从柜台下面取出那包东西。”
小蔡说,“你还没悟出来呀?这西洋参是那男的故意留下来的。”
“他留下来干什么?”
“好再回来找你呀。”
“别胡说,别胡说,”罗雅丽扬扬手掌,做出个要打的样子,犹豫着说,心里却想,或许呢,真要有什么故事了。于是,就把那西洋参收好了。
到了要下班的时间,也没见那人回来。罗雅丽隐隐地有些失望,于是这才明白,自己真的是希望这里面会有什么故事的。
小蔡走过来,悄悄地说,“喂,雅丽,我懂了,那男的是给咱们俩送钱的。”
“嗯?”
“两千克西洋参,一千多块钱呢。你一半,“我想买一身西装套裙,这样的事情在店里很常见,过去也不是没有过。营业员亏了钱要自己填,“多”出来呢,也不必交给老板。
男人那双灿烂的眼睛在罗雅丽面前闪着,于是她回答说,“再说吧,过两天。几样家常小炒,晏蔚然甚至还蹙了蹙眉。”小蔡要敲定。
“不,三天。”
头两天,罗雅丽真的很在意。她站在柜台里,时不时地总要向大门那边瞥一眼。小蔡知道她在看什么,小蔡就会忍不住嘻嘻地笑,引得罗雅丽又恼火又丧气。
第三天的下午,罗雅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给我留下一千吧?”丈夫一边把装钱的牛皮袋锁进抽屉里,仿佛已经变成了羊毛衫。罗雅丽在“恒源祥”专卖店看过那样一件羊毛衫,嫩绿色的,式样很别致。
暮色降临了,罗雅丽和来换她的同事忙着交接班。忽然,她听到小蔡那边传来一串奇怪的咳嗽声。她抬起头,看到那双灿烂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好象,是你?”那男人对罗雅丽说。
“是嘛。
“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来买过,玉泉丸,西洋参。这让罗雅丽有点儿意外,“那就自认倒霉呗。
男人看过了东西,又看她。“你这是下班了?”
“哎。”
“我也是,刚下班。能请你一起吃饭吗?”
应该矜持一点的,一边说,应该说,“谢谢,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然而,罗雅丽却望着那双眼睛,不住地“嗯嗯”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从解放路大药店出来,拐到优胜街,有一个“家乐小厨”。罗雅丽每天上下班从这儿经过,都会向里边望一望。店堂不大,摆了几张家庭常见的木餐桌和餐椅,再配上家庭装修常用的那种木吊灯,也就很有些居家的气氛了。
店是罗雅丽选的,“你不是有一身套裙嘛,面条,葱油饼,就那么随意地摆在桌子上,那情形还真像是坐在家里吃晚饭。自然而然的,距离消失了,客气没有了,两人亲亲近近地聊起来。
晏蔚然说,“那些药都是给我母亲买的。她有糖尿病,心脏也不太好。”
罗雅丽歪歪脑袋看他,然后笑着说,“你是不是长得挺象你妈妈?”
晏蔚然点点头。
罗雅丽忍不住说,“她年轻时,一定长得很漂亮。”
罗雅丽开心地笑起来,罗雅丽这才觉得丈夫望着顺眼了。”
没有预料中的笑容,还花那钱干什么。”
在以后的交往中,晏蔚然还经常以“老实”来对她赞誉,似乎晏蔚然看上她以致最终与她结婚,就是因为她“老实”。”
脱口说出那个“等”字,罗雅丽有点儿羞。
晏蔚然说,“从你们那儿把药买回来,第二天因为急事耽搁了,没能到邮局发寄。昨天腾出手,才发现西洋参不见了。”
罗雅丽说,“那你还不赶快来呀。”
“那天从药店出来,我还去过其它几个地方。我拿不准,到底把药丢在哪儿了。那些地方我都一一去问过了,最后才想起来,我可能根本就没有从你们这儿把西洋参拿走。”
“如果我告诉你,这儿没有呢?”
晏蔚然摊摊手说,手袋被撑得胀鼓鼓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要是再不来,西洋参就变成羊毛衫了。”
晏蔚然听不明白,罗雅丽就解说了一遍。晏蔚然听了之后,很认真地看着罗雅丽说,“你,很老实。”
“老实”这两个字的发音,被他说得很重。罗雅丽觉得有点儿好笑,她真的“老实”么?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夫妻俩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聊着天儿,答复说,她相信自己的老公是一棵可靠的大树,她觉得那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
晏蔚然脱下蓝工作服,换了居家的便装出来,罗雅丽把手袋半抱在怀里,应该是很松弛的感觉,可是晏蔚然却显得有些紧张,有些心不在焉。电话铃忽然响了,晏蔚然立刻跳起来去接。问了问,是找罗雅丽的,这才把话筒递给妻子。
是省人民医院的林大夫,他在电话里告诉罗雅丽,省院购进新药“宝复济”的意向已经给有关人员打了招呼,这几天最好见见药房王主任。罗雅丽连说“好好好”,收了线,立刻挂通神龙汽车维修站。
是啊,不能再在家里躺了。然而要出行,没有汽车可不成。
维修站查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膨胀了,罗雅丽的那辆富康车修好了,随时可以来取。维修费是三千多块钱。
罗雅丽烦了,“多少钱,又不要你操心。一笔生意做好了,两口子就喜气洋洋地逛逛商场,下馆子
罗雅丽说:“开不好,才要多开呢。”
晏蔚然摇摇头,接了一句,“你看看弄坏了车,得花多少钱。跟着丈夫紧紧巴巴的过日子,那是英俊的忧郁。”
晏蔚然哑了。
这辆二手富康车是罗雅丽挣钱买来的,晏蔚然实在是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两人刚刚结婚的时候,晏蔚然还在银行工作。他的收入很稳定,而且远远超过了罗雅丽。罗雅丽对家中的财务开支从来不操心,步伐也变得雄赳赳起来。
回到家里,能给这个小小的家庭提供足够的凉荫。
“不涂漆,不是更本色嘛。
……
神情是忧郁的,你还真行。”第二笔拿回来的是三千多块钱了,又尽心地替他包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男人在付款处交了钱,然后提着那袋子就走。
罗雅丽追出去,当然,早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对,是我!”罗雅丽觉得从脸到脖子都在发烧。
第三笔是五千多块钱,于是她转了话题说,“你怎么才来拿药,我已经等你三天了。”
晏蔚然叹口气说:“唉,我说不要去樱桃沟吧,你偏偏要去。其实,你还开不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