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镀金时代的心灵和精神档案:重读《废都》
毁誉一身的《废都》的开禁或者可以视为时代场景的变迁,人们对小说的道德诉求不再过于苛求。回溯当年的围剿大潮,实际上源自知识分子的一个情结,那是自晚清到今天深受梁启超“小说与群治关系”理论影响的结果,认为小说应当担负起国家文化前途的命运,应微言大义,文以载道。
但若抛开道德桎梏,跳出情色外壳,理性的读者会发现在这样一部遍身缺陷的作品里面有一层坚硬的内核,它的金子般的品质被粉红色的口水湮没了,至今未能得到充分的挖掘和审视。夏榆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记录它们的意义可能只是在为一个资本主义的时代提供一份荒凉的心灵标本,为一个全球化的自由时代提供一份不自由的证据。”这段话同样适用于《废都》,它的优秀之处在于为我们这个资本即自由的镀金时代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心灵和精神档案。
《废都》的评价史
《废都》是贾平凹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城市题材小说,在此之前,贾平凹已经以他的商州系列和《浮躁》等长篇小说扬名文坛。《废都》1993年的问世,携裹着“百万稿酬”和“当代《金瓶梅》”的强势宣传,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读和评论热潮,被称为“废都现象”,几个月后作品旋即被禁。与一千多万册的销售成绩相映成趣的则是批评界几乎一边倒的骂评声。指斥其媚俗粗鄙,批评其为“精神颓败者的狂舞”,“伪都市小说”。书中泛滥的性描写更是遭到了声色俱厉的轰炸式批判,认为其庸俗恶心,是一部道德沦丧的“黄书”“淫书”,甚至上纲上线,庄之蝶就是当代西门庆,贾平凹就是庄之蝶式的大流氓,渲染性其实就是宣传色情文化,是对社会公德和社会文明的破坏和挑战,应立即取缔。不过这类评论往往流于道德义愤,大段大段抄录小说原文以作佐证,缺乏学理性梳理,实际上批评乏力。
这些批评有着共同的缺陷,那就是以道德审判代替了文学批评,有的干脆就是空洞的叫骂,而缺乏对文本进行细读和研究。直到今天我们看到很多打着“重读”旗号的评论文章仍然纠结在《废都》与《金瓶梅》的仿写关系;小说过多的性描写;人物形象的颓废;价值标准的含混等评价上面,这正印证了吴义勤不无感慨的一句话:“我觉得就对同代作家的苛刻程度而言,我们今天的时代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实际上这些评论还是道德谴责,而未能真正进入文学文本,进行真正的文学评判。文学当然少不了道德,但问题是道德评判能否取代文学评判?我非常认同吴义勤的观点:“文本研究应该是批评家的立身之本。一切从文本出发也应该是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原则在当今的批评界却遭到了普遍的背弃,文本研究已经成了当今批评界最大的软肋。”
少数几篇肯定的文章在今天看来确实不乏真知灼见。比如雷达的《心灵的挣扎》,党圣元的《说不尽的〈废都〉:贾平凹文化心态谈片》,陈建华的《末世文士的历史覆影》等。雷达从作品的“颓废美”写起,认为作者写出了“颓败的文化环境中文化人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指出小说“关于世情的描绘仍是极为出色的”,确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式的衷曲”。党圣元将《废都》看做作者的“泄愤之作”,认为作品“意在为当前社会转型期的城市文化做一白描”,“全书上半部热,下半部冷,作者骨子里对城市文化的体验是透凉的,所以《废都》体现了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陈建华指出《废都》的价值在于“对当前大陆社会和文化形态的回应及其回应的方式,对知识分子夹身政治权势、残存意识形态和都市文化畸形关系之间的特殊窘态”,具有一种“反现代”倾向,“重现了《金瓶梅》时代的开放然而充满悲剧性的文化症状。”应该说这些评论是具有历史穿透力的。还有李敬泽的《庄之蝶论》,在这篇文章里,李敬泽虽然以他惯有的天才式的书写才能写得曲里拐弯、云天雾罩,但其肯定赞赏的姿态是非常明显的。他指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对《废都》的批评成为了重建知识分子身份的一个重要契机:偶然的遭遇战迅速演变为全力以赴的大战,人们终于找到了一架风车:这个叫庄之蝶的人,这个“颓废”、“空虚”、“堕落”的人。十多年后重读对庄之蝶连篇累牍的判词,我能够感到当日诸生诚挚的人文关切,但我也注意到有一件事不言自明地成为了立论的前提:作为文学人物,庄之蝶是知识分子的镜鉴--也不知是不是风月宝鉴,反正,揽镜自照的知识分子们感到大受冒犯。”其实道出了当年《废都》被疯狂批判的部分原因和问题的实质,很多批评家在庄之蝶身上找到知识分子的身影和精神生活,从而给予《废都》批判或赞赏。但是如果将《废都》的价值仅限于对知识分子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的描述,又是片面的,只说出了问题的一个方面,会形成对小说整体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的遮蔽。
回顾《废都》的批评史,我们感觉到重读重评的需要。穿越十七年的迷雾和喧嚣的鼓噪,回到文本,或许有利于我们比较客观理性地来审视这部被贾平凹称为“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奇书。
庄之蝶的心灵档案
党圣元不无幽默地说:“最后,那头奶牛病了,体内长了个大大的牛黄,亦完全有理由认定《废都》即是作者在这城市‘魔魂’侵害下的产物,是一个‘牛黄’,蚌病成珠嘛。”无意中道出了一个真相,即贾平凹实际上用了很多心力在描述这种“魔魂侵害”的过程和作者化身庄之蝶在这个被侵害过程中的心理挣扎。作者当然不能等同于作品中的人物,但是作者投身其中的精神思想必然要通过人物反映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贾平凹正是通过庄之蝶虚妄的才情和他的迷惘颓废留下了九十年代知识分子的一份心灵档案。
先说庄之蝶的“才”。小说中庄之蝶是人人称道的才子,众人趋奉他,女人仰慕他,权贵重用他。(当然他也在利用权贵。)但庄之蝶不是我们心目中那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才子形象,而是这个复杂的社会,复杂的时代,复杂的都市衍生出的一个复杂的个体。他的“才”都是有功用价值的,对庄之蝶来说,以才来结交高官,掺和政事,谋求私利易如反掌,也是天经地义。比如求缺屋的获得。庄之蝶有才吗?不知道,至少小说中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小说倒是有庄之蝶替钟主编写情书,为黄厂长写宣传稿,帮市长写新闻稿,给龚靖元写挽联等情节,但从来不见他写作让他扬名的文学作品。小说中庄之蝶几次说想写一部长篇,但时势(牵涉景雪荫名誉案的官司)不允许他写,就不写了。他的时间精力都被这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侵占,难怪他时常感到窝囊、泼烦。从庄之蝶的人生轨迹来看,他是从乡下奋斗进西京,又靠写作扬名立万,当然是有写作才能的。但是,即使才高八斗如曹子建,若终日混迹酒色,这份才又能持续多久?很让人怀疑。
再说庄之蝶的“情”。才子当然理应多情,《废都》简而论之是文人庄之蝶获众女子青睐,浪迹花丛的艳史。在中国传统小说中有源流可以追溯,远者《金瓶梅》,近者《青楼梦》。庄之蝶家有贤妻,却到处寻香猎艳,先将风骚唐宛儿纳为情人,后将柳月、阿灿揽入怀抱。看似痴情,怜香惜玉,实则“悦容颜,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小说有一个极为荒谬的情节,安排唐宛儿和柳月在一间房中先后侍奉庄之蝶,而二女自此俨然同盟军姐妹相称。所以,庄之蝶的情极为虚浮可疑,充其量只是对女人的“既悦其色,复恋其情”。
《废都》最让人诟病的就是庄之蝶汹涌的欲望,他在小说中与多个女子的混乱的性事。在我看来这种写作方式就像一把双刃剑,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庄之蝶在尘世中的迷惘颓废,也给作品的艺术审美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贾平凹完全可以写得更美更蕴藉一些,而不是这样铺张凌厉的春宫演示。有些笔墨确实粗糙鄙俗,难以卒读。但是正如有些论者提及的:“庄之蝶之所以沉湎于性事,是因为他找不到其他摆脱、逃避的途径,堕落和颓废是迷茫、无着无落、没有任何认同的自然结果,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一个通道,那就是女人。”钟良明更是放言,书中泛滥的性描写是作家的叙述策略,是一种“自我作践的艺术”,并指出“《废都》每一场性行为都有准确的含义。”他举例作品中庄之蝶和唐宛儿市人大会议期间在古都饭店的性事,是将政治交易与男盗女娼并置,形成了一种比对效果。这样说其实不无道理,看看庄之蝶,庄严神圣的三天人大会议期间,有两天在与唐宛儿鬼混,最后一天被市长抓去当枪使,介入市长与人大主任的权力之争。实际上以荒淫解构了神圣,同时也以深刻的笔墨描画出了精于权术的政客和脊梁骨软塌塌的文人的嘴脸。
小说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写出了名、权、钱对知识分子宰制的思考。贯穿全书的风月官司是庄之蝶因“名”惹祸,周敏借他之名进入杂志社,又想借写作他出名。所写的昔日恋情触犯了现为领导的景雪荫和丈夫的脸面,名和权发生冲突,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名”在此时成为一种负累,庄之蝶不能依照自己的性情承认错误,那会输了官司。可他也不愿意说谎害了曾爱过的女人。事实上,他一步步走进一个悖论。每当他表现良善之意,他就陷入更大的困境。而每当他硬起心肠,则鸿运来临。与景雪荫的官司打起来的时候,一干人等到处找关系,送人情,法院的白玉珠、司马恭之流权势人物趁机提条件要字画,让案件的审理拖沓延宕,以获取更大的利益。此时的庄之蝶就是权力碾压下的一只小虫,自保不及,哪里还有与权力对话的能力和机会?他的确缺乏传统“士”的品格与骨气,缺乏西西弗西斯式的追求终极信念的勇气和胆略,可假如他真的做到了,恐怕会成为疯老头第二吧?庄之蝶正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也留恋他在生活中的声名和地位,所以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权力,成为权力的走狗。但是尴尬而屈辱的心理挣扎又总在撕扯着他,使他不能像黄德福那样心安理得地附属权力,他常常会感到“吾非我”的痛苦。所以他常常发出惊人之语自我糟践,他疯狂纵欲使自己略有解脱,他沉迷哀乐在悲凉的曲调中寻找片刻的内心的宁静。贾平凹在对庄之蝶的审视与批判中完成了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审视与自审。
党圣元将《废都》看做作者的“泄愤之作”,认为书中大量的性描写的秽言是“毒笔、怨笔、愤笔”,我是赞成的。庄之蝶徜徉在灯红酒绿里,内心却是无边的黑暗。他既是清醒的旁观者,又是人生的在场者,既是局外的批判者,又是心灵的自审者。贾平凹在写庄之蝶也是在写自己。苦涩的心灵挣扎捆扎在《废都》上面,而《废都》里的埙声也始终流淌在贾平凹的心里。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周梦蝶,谁是蝶,谁是庄生?浮生如梦,人生如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时代的精神档案
雷达当年说:“‘洗尽铅华悔少作,屏却丝竹入中年’,《废都》之作,不仅是为了宣泄一时的苦闷,对于时时梦想着走出商州,写出高境界大作品的贾平凹来说,他自有其内在的信念。他做好了任人‘笑骂评说’的准备,对他揭示的心灵真实充满自信,他不顾忌家人会怎么看,朋友会怎么看,人们会怎么看,大有豁出去的决绝。”事实证明,贾平凹当年的准备并不充分,他没有料到人们的反响会如此强烈,批评的声音会如此汹涌,以至于差点吞噬了他。几年后,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如此说自己对待《废都》的态度:“在四十岁的这年里我干了几件事--常言说四十不惑,我却事事令人大惑--之一是写了部《废都》。《废都》是生命之轮运转时出现的破缺和破缺在运转中生命得以修复的过程。生活越来越是一把沉重的铁锤,我不知道它打碎了玻璃后能否就锻造了利剑?我说过,《废都》是‘安妥我灵魂的一本书’,也说过《废都》是我‘止心慌之作’。搞写作的人说顺了生命体验之类的话,对我而言,《废都》不仅是生命体验,几近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过去的我似乎已经死亡了,或者说,生命之链在四十岁时的那一节是断脱了。”在这段极为隐晦的文字里其实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贾平凹把自己的心灵流变、灵魂挣扎和生命轨迹写进了小说。他不一定经历过庄之蝶式的生活,但是他经历过庄之蝶式的心灵挣扎,并且有一个灵魂重铸的过程。那么,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灵挣扎,又重铸了怎样的灵魂呢?如果认同庄之蝶代言了九十年代部分知识分子,那么我们将通过他认识怎样的九十年代时代精神呢?
有论者说:“这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但是全书充满了陵墓的气息。”虽是持否定态度的戏谑之言,却也道出了《废都》的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反现代”。小说中比比皆是类似今古奇观的奇闻怪事,它们共同构筑了小说人物的生存背景,也是废都之所以称之为废的底色。“毒不死人的农药,名作家的风月官司,庸市长的政绩努力,危墙塌死了顺子娘,王主任强奸了设计员,清虚庵监院打了胎,潼关工人性虐待老婆,还有与主人性交的小保姆,吸大烟的败家子,神神道道的文史馆研究员。”是一幅礼崩乐坏、精神坍塌的时代局面。值得一提的是,贾平凹在此也营造了一种奇特的小说叙事的方式,胡河清称之为“贾平凹的创作美学表现了一种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精神深度模式和东方神秘主义传统炼成一体的尝试。”在《废都》里,奶牛作为哲学家的大段大段的独白,双仁府老岳母神神叨叨的鬼话,痴迷于邵子神数的孟云房的算命卜卦,爱好收藏的赵京五的文物把玩,收破烂老头儿张口即来的讽世民谣,大段大段炫耀的煽情的性爱描写,幽怨枯寂沧桑的埙声,各色人等的命运故事等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众声喧哗五彩斑斓的美学世界,它们无法用哪种现成的理论予以界定和描述,但是它们传达给读者的是近乎迷狂眩晕与震惊的艺术效果。诗意与粗俗,雅致与原始搅合在一块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我们所存身的这个世界。
张新颖说:“重读《废都》,最深的感受是,这是一部中年人写的书,写的是中年的经验和心境。”是中年的回望和总结,且渗透了自己人生的苦难与挣扎,但是绝不仅仅如此。作品中纷乱而鲜活的社会世相,庄之蝶无处不在的内心的憋屈与泼烦,实际上写出了一个在时代场景发生巨大变化的镀金时代的知识分子,写出了权力、金钱、欲望对他们的三重宰制和在这种宰制下的人格变异,写出了让庄之蝶之流惶惑迷惘的现实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