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容不迫,一针见血地叙述故事,一个一个颠覆了沈红霞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仰。一是作为榜样存在的芳姐子、陈黎明的事迹,数千名垦荒队员艰苦卓绝、轰轰烈烈的奋斗,留下一个墓碑林立、依旧荒蛮的草地,一大堆生满了铁锈的康拜因,没人能想出法子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他们重新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人们漠然地、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也就根本看不见它。和一群仍留在草地上酗酒打架、堕落、颓废的以兽医夫妇为代表的垦荒队员。十年后,大批知青又敲锣打鼓来到了这里,怀着同样的改天换地的激情、信仰和责任,他们改变了草地吗?作者让我们看到的以陈黎明的叙述而展现的风貌,以兽医和他老婆为代表的垦荒队员,“凄惨惨,灰溜溜,当年创业者的风范荡然无存……”他们酗酒,颓丧。斗志昂扬地修公路、播种,种下小麦长成了草,大麦也长了草,种下草却成了荒漠。
知青原本有一个极为美好的名词和目的,他们是要到广阔天地大炼红心,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改天换地做一番事业的。而他们艰辛的付出只是破坏和毁灭而已。我们看到以沈红霞为代表的律己甚严的奉献,也看到挤在场部的要回城的大批要回城指标的知青,还有与当地牧工打架闹事的被场部称之为“知青都是土匪”的形象。是大批人来到牧场,养出的牲畜还不够他们自己吃,大批的闲散人员,用毒药毒死了狼、乌鸦,又带来瘟疫,整个草场荒芜了,人们用自己的艰辛、苦难换来了对草场的彻底破坏,不仅破坏了大自然的和谐与美丽,也让人类自身的行为在十多年后的关照中变得荒诞、愚昧。鲁枢元曾不无悲愤地感慨:“人,其自身已经成为自然生成的天敌、环境恶化的污染源。人走到哪里,哪里就生态失衡、环境败坏。这真是一个让人扫兴的结论。”沈红霞和女子牧马班的奉献和牺牲于是成为一个无法确定的内容,苍凉中包含残酷的形象。她把三代革命人:红军、垦荒队员、知青不同的遭遇共同的命运讲了出来,用一种人、鬼、人交流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二是女子牧马班的建立与结束的荒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位军区首长--夺走沈红霞母亲的将军视察军马场:“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下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信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这一段话在女性主义者看来,是对女性极大的不尊重。战争的残酷带给女性更大的苦难,而在这位首长的讲述中成为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和歌功颂德,甚至是戏谑的口吻讲出的。“场部到处是闲置的牧马老手……”仅仅一位老将军一时的心血来潮,仅仅为了证明女子也能,于是有了沈红霞有了女子牧马班。七个女知青便开进了寥不见人的草场,开始了艰苦卓绝的牧马生涯。被树立的先进典范,她们过着非人的生活。姑娘们把马的生命看得高于自己的生命,沈红霞为救绛杈而跳进沼泽,被冻一夜失去了双腿,老杜为救一匹白驹跳进冰窟窿,被冻病死在回城的车上,在危险的白河三角洲上,雷电将过半的马群打死,姑娘们与马呆在一起……这是没有叙述的叙述,是作者站在历史的视点上的回望、审视。
她们的英雄行为在外来参观者眼中,则显得过时而愚蠢:“一排似男似女的人,”“远看感觉她们人多势众,个个强壮;走进才发现她们历历可数,人人瘦弱。”“她们衣衫破旧,双颊上两块再也无法消退的紫疤。她们整齐地列着队伍,每人斜挎一个红布书包,手里将一本破旧的红宝书按节拍地上下举动。”这种外形就是她们被戕害的外在物证,从精神到肉体她们都被改造成了怪诞的存在。从报名女子牧马班那一天起,就已经是非女性非人。作者采用的是高于对象的视点俯视生活,超越了其时其地的受难者的经历和感受,看出生活的荒诞、荒唐和可笑。
如果说她们初入草原,还有跳有唱,有着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认为是一段可歌可泣历史的开始的话,而在故事的结束却令人啼笑皆非:所有的知青都返城了,人们已经把她们遗忘,虽然她们每月领取口粮,可她们的档案资料却不见了,已没有军马场了,当地人接管了牧场。被认为已死了的沈红霞“长发飞散,衣不蔽体”“等于全身赤裸,但仍束着皮带,斜挎一只鲜红的小布包,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上千匹马,蹄声如雷。”女子牧马班在我们眼里看来,无疑在经历着一场苦难,作者透过生活那似乎严肃的外表,看到了一本正经的荒谬,正常的生活逻辑失去了效力,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信念、理想、希望是精神生命的基础,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信念、理想、希望的无用性,精神生命就跌入虚无的深渊,在这深渊之中,如果生命的思与情找不到超越深渊的路径,生命自身的热情就会焚毁生命自身。“然而,什么才是真实的价值,什么才是确实可靠的终极意义,必得事先询问,否则会出现致命的意义颠倒。把自身的感性个体生命奉献给绝对真实的价值与奉献给虚妄往往只有一步之差。不首先弄清楚什么是绝对真实的价值,不可能避免自以为替天行道而实际却身陷荒唐。”
三是对她们苦难的消解。她们为信仰责任奉献了一切,先是美丽、青春、爱情、正常的生活,还有沈红霞的下肢、嗓音、眼睛,这使她们的形象显得苍凉而又残酷。对她们来说,上山下乡运动不仅进行了十年,也影响了几代人,影响了他们的家族史,这部分知青就像是凝固的历史,将历史悲剧持续到世纪末,她们就像一面镜子,从另一个角度映照出了一代人的命运。毛娅那个扁脸大眼,一天到晚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的姑娘,嫁给了当地牧工,当时是被当作扎根草原的典型来宣传的,登了报。“到了岁数的女知青顿时开了窍,几乎掀起了一个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开始挑拣了,要高的、白的、俏点的。却在多年之后,变成了一个肮脏、麻木,头发眉毛焦黄的老女人,生了许多孩子“像一个母猴子身上爬满小猴子。”住在主人家,因哭得烦人,便用被子捂住孩子,离去时,最小的被无意当中闷死了。柯丹,在神圣的被当作典范的女子牧马班里生了一个私生子,她的短暂的欢乐换来了十月怀胎而又不能为人所知的痛苦,偷偷地生下来。和平常一样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无人怜惜,在遭到众人鄙弃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谦卑,在小点儿们策划杀掉老狗姆姆时,被压抑的女性和母性在柯丹身上得到了极好的体现,蓬勃的生命本能突破了重重禁忌,她的存在是对所谓信仰的解构。
四是对悲壮青春、“青春无悔”的历史反思,血淋淋地展示了其无意义。在八十年代后期的知青文学叙事中,以梁晓声、张承志为代表的知青作家们建构起“悲壮的青春”的叙事结构和价值体系,并以全景式的史诗性作品建立起稳固的话语统治地位。在这些作品里,农村的苦难成为一种奉献式的受难,乡村生活开始成为一种神话。集体主义、国家主义和苦难崇拜成为其基本主题和特点,张承志的草原系列小说,表现人们崇拜,大苦与大爱的结合。在梁晓声的小说中,也表达了对苦难的赞美,对群体和大爱的热爱。
严歌苓展示苦难,但只是为批判专制社会制度,她颂扬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只是居高临下地剖解它们的荒诞和无意义。女子牧马班受尽苦难和折磨后终于解散了,老杜死在回城的车上,毛娅嫁给了当地牧工,沈红霞失踪了,一群丧失了青春的女子回到城市后又该怎样开始自己的生活?她们青春的欠债该向谁讨还?女性对生活的独特视角被忽略了,女性立场消失的同时,叙述中大量涉及到饥饿、苦难、死亡等更尖锐、更残酷的生存问题。
此外还有,垦荒团留下的荒地;知青牧马带来的弊端;草地的消失。“青春无悔”的结论不攻自破,它无情地诠释了那场荒唐的空想运动,从垦荒团到知青下乡到女子牧马班,显示了严歌苓的反省和认识能力,值得夸耀的悲壮,传奇的故事,英雄主义的集体群像,都涂抹上反讽的金光。正如系统论的创始人、生物学家贝塔朗菲说:“简而言之,我们已经征服了世界,但是却在征途中的某个地方失去了灵魂。”
《天浴》发生在雌性的草地的另一个悲情故事。小说后由严歌苓、陈冲编剧、陈冲导演成影片。小说展开的背景依然是1968~1976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七百五十万年轻学生告别家园,怀着改造自身,与工农结合,消灭城乡差距的理想奔赴农村和边疆,成为小说开始的宏大历史墙。美好单纯的秀秀1975年下乡来到大草原。一个极为乖巧的爹疼妈爱,有人惦记的小女孩是怎样一步步走进人生的陷阱,在异地他乡被一群兽吞没了年轻的生命和梦想?文秀被派去跟老金学牧马,准备成立一个女子牧马班,与白河农场的省先进比赛。一个拍脑门的决定,一个近乎儿戏的决定就将一个花朵般的少女丢进了茫茫草原深处,荒芜人烟,与一个男人共住一顶破帐篷。尽管这个男人是尽人皆知的失去男性功能的人。老金生活在草原深处,与马为伴,曾快马神鞭的他被仇家去了势。这个男人所体现出来的友善、关爱、仁义成了整部影片最动人的部分。他为文秀洗澡而在地上挖出的澡堂既有丰富的生活智慧,更深蕴他对这个乖巧的女子的无望而深切的爱。为了维护文秀,他更是敢霍上性命,端枪与人拼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