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都在闹回城,秀秀也要回城,不顾一切,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回城,因为那里有人民公园,有菊花展,有苹果,有疼爱的父母,有温馨的家,有人群……采购员油嘴滑舌用回城作诱饵诱奸了她。然后再把她介绍给诸多厂部的人,众多的男人前赴后继来到草原深处,以回城为饵在秀秀那儿占便宜,文秀一次又一次奉献自己,摧残自己,从一个单纯无知的女孩变成众多男人的性奴。灿烂的青春一点点陷进污浊的泥淖,最终万劫不复。她在疼痛的想象中一步步更接近虚拟的梦想。她无法选择,在孤独荒芜的旷野,在每个章每个条子都可能堵住她的归路的现实面前,她一步步堕落,一点点放弃,爱情、尊严、身体、希望……到最后不是那些男人在骗她,而是她自己在欺骗自己,用那点残存的美好和希望支撑着自己。在文秀进产房后,还有一个自断三根脚趾头的知青进去奸污,而同为女性的医生、护士在一旁掩嘴偷笑,她们嘲笑文秀的淫荡。唯一心疼她的只有失去男根的老金,这是否是一个刻意的反讽?结局处,老金开枪打死了她,自己也与她死在了一起。湛蓝的天空几只鸟在自由地翱翔。似乎一把撕开了那荒谬时代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穷形极相。人性被践踏被蹂躏被粉碎,而兽性肆无忌惮地横行。
《天浴》的沉重和苦痛在于这并不是一个单向的、偶然的悲剧,而是纠葛了时代、权力、个体、生命等多种因素后集结的阴霾。阉割成为一种隐喻,老金是被割掉阳具的男人,而整个社会是被割掉精神的社会,所以秀秀之类洁净如水的女孩只能成为祭品,供奉给那个荒谬的时代。老金可以与流氓斗殴,却不敢与权力抗争,这正是他每一次默默等在被欺辱的秀秀旁边的原因。牲口一样活着,牲口一样任人摆布。秀秀的梦想是什么呢?不过是回家,回到城市,有一份工作,结婚生子,颐养天年,这个不能称之为梦想的梦想,却在当年使很多人付出了尊严、青春、贞操、身体、甚至生命的代价,一种无法挣脱的悲怆,一个最黑暗的梦魇。在这种疼痛讲述里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有她们被伤害的青春。
(第三节)现实批判:谌容
谌容小说《人到中年》从眼科大夫陆文婷一天上午的手术室经历写起,她的助手,好友姜亚芬要移民加拿大,她关切地问好朋友,一天上午三个手术能行吗?女儿的肺炎好了吗?而陆文婷的回答是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一推出画面的陆文婷就是一个极度敬业也极度辛劳,家庭事业一肩挑的中年女性形象。四个半小时的手术下来,她也因心肌梗塞住进了病房。
故事叙述就从躺在病床上昏迷的陆文婷的幻觉和前来探望她的人的回忆展开,十八年前,陆文婷通过自己的刻苦攻读进了这家大医院,在著名眼科专家孙逸民的培养下,成长为医院的骨干。在这里,她收获了甜蜜的爱情,拥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然而这条路她走得极为艰辛,正如略带官僚气的赵院长所说:“这是一个信号啊!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陆文婷窘困的生活现状摊在了读者面前。
陆文婷每天超负荷运转,在单位是顶梁柱,手术一个接一个,家庭一天也离不开她,在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女儿佳佳发烧了。但她一直把病人看完了才赶往托儿所,给女儿看完急诊,儿子园园还在等着她做午饭,只好买个烧饼给儿子充饥。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危险。”
她是清贫的,淡泊的,是执着于事业追求的。但是逼窄的空间,照料小孩的辛苦,一家人共用一张书桌的窘迫,陆文婷只好叹一声:“生活,你是多么艰难!”她把问题的症结归为不该结婚。而即将出国的刘学尧则以似醉非醉的话语道出了问题的本质: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正说明了“知识分子的不幸加重了知识妇女角色的紧张,知识妇女角色紧张突出了知识分子的不幸。”陆文婷有“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的医者仁心,可现实中的待遇却让她的奉献变得极为悲凉。耗尽智力,精力,体力,超负荷运转的结果是造成陆文婷式的中年悲剧。就连金属也会疲劳,会断裂,更何况人。小说结尾,陆文婷的幻觉里与挚爱的丈夫、儿女、医院、病人一一道别,她的病出现了险情,生死未卜。
因此点出作品“珍惜人才”的主题。同样身为医院骨干的姜亚芬、郭大夫先后去了国外,已经批准和正在申请要走的还有好几个。人才外流,没有外流的被累倒成为知识分子的现状。在陆文婷悲剧后面是一个更为广阔深邃的现实。作者力图“把人间的悲喜剧放在一定的历史范畴,探索决定人物命运的历史渊源,写出更深刻更本质反映历史面貌的作品。”
谌容非常关注女性问题,她的作品常以描写女性生存状态的方式来表达对女性的关怀。《永远是春天》中塑造的这两个女性实际上都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未能实现自己的独特价值,而是男权中心文化与政治需求共谋下的牺牲品。韩腊梅是新社会女性观的产物,虽然可歌可泣,实际上已经成为非女性。她将全副身心献给工作,在男性化大袍下女性特征几近消泯,她也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要求与渴望。形同孤家寡人,实为男人精神伴侣的女战士。而师丽华则全副身心奉献给男人和家庭,表面上家庭和美,实际上是男人的附庸的平庸的女人。退回到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定位上,她重蹈覆辙,沦为第二性,为男性的需求而存在。
张洁表达了类似的思考。《爱,是不能忘记的》钟雨在除了一夫一妻的婚姻以外对其他性关系施行禁忌的文明性道德的压抑之下,度过痛苦熬煎的人生。谴责无爱的婚姻,主人公钟雨对理想的爱情的执着追求,她的在道德感与感情之间挣扎的殉教般的爱情。文中有这样一段类似主题的话语,“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呼唤我们的人,既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
《方舟》描写三个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人到中年又各自离开丈夫相聚在一个住宅的单元里。她们如同乘住在一叶方舟上,经受着生活海洋里风浪的拍击和颠簸。终于走出了无爱的婚姻围城却又得不到真正自由的女人。因为当她们终于挣脱了没有幸福可言的家庭束缚时,她们坠入的却是一张试图将她们吞没的世俗与偏见的罗网,而这张网更结实,更阔大,她们已无路可逃。她们要应付白复山、魏经理、谢昆生这样卑鄙下流的男人的骚扰和污辱,还要面对贾主任、“花蝴蝶”这类女人蛇蝎一般的舌头。她们与环境的矛盾是紧张而持久的,几千年传统的封建道德观念成为束缚她们的最有力的枷锁。
在《方舟》卷首语中写道:“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以尖锐愤激的女性意识道出了女性生存的艰难处境。方舟是小说中三个独立的女性同居一室组成寡妇俱乐部,彼此以同性之爱取暖。是她们的避难所,也意味着她们人生的漂泊无依。传统道德对她们的打压,居心不良的男人们的骚扰,事业与家庭的牵扯,妻子与母亲的责任,都使她们在奔向理想之路上走得极为艰难。作者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而是认为“妇女,要争得真正的解放,不能只有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解放,还需要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来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然而,这仍然不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答案。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自强不息的奋斗,然而,社会--这架残酷的机器给予女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空间呢?尤其是离婚后的女人,她们甚至连自己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在被男人侵犯、窥视、辱谩的环境中去自强不息吗?这显然是一个没有了结的故事。
与张洁一样表达了女性追求独立自主途中所遭遇的挫折和困惑还有张辛欣《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同一地平线上》等作品。《我在哪里错过了你》中“我”爱上“你”之后,千方百计按照“你”的要求来重塑自己,将以前“我”身上那些男性气质一一去除,尽量使自己变得温柔、体贴、含蓄、文静,以做“一个真正的女子”来得到这个真正的男人的爱。然而这份改变极为艰辛。终于“渗入我的天性中不肯轻易低头的血性冒了上来”,使你离开了我。“我”陷入无限悔恨之中。小说无限感伤地反复忏悔自己没能成为真正的女人,而实际上,这个所谓的真正的女人不过是传统文化中男人心目中的女人而已。张辛欣借人物之口不无辛酸地说:“这能怪我吗?假如有上帝的话,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社会生活要求我像男人一样!我常常宁愿有意隐去女性的特点,为了生存,为了向前闯!不知不觉我变成了这样!”第一次从女性角度对女性雄化后女性本体的丧失进行了质问,指出是社会,是生存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