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以来,生态文学研究逐渐升温,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家的创作,一大批具有强烈生态意识的文学作品喷涌而出。女作家自然不甘人后,在她们作品里直接对自然描写的作品不多,但是她们以敏锐的目光投向了人类精神文化生态,尤其是对人类欲望的批判。欲望本身不是一个贬义的名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求而努力工作、学习、创造、占有,无论是物质财富还是功名地位都有着强烈的需求。可以说,欲望是人类发展的动力,是一切才能觉醒的召唤。但是人的欲望又是无止境的,这既意味着人类的发展无止境,同时也将导引人类的毁灭。正如梅多思等人在《增长的极限》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地球是有限的,任何人类活动越是接近于地球承受这种活动的能力的限度,权衡取舍就越是明显和无法解决。”“如果世界人口、工业化、污染、粮食生产以及资源消耗按现在的增长趋势继续不变,这个星球上的经济增长就会在今后的一百年内某个时候达到极限。”因此人类应该学会节制欲望,担负起地球整体发展的责任。人类必须把自我的发展置身于自然万物的大系统中,进而对整个系统的平衡和谐负责。著名生态思想家唐纳德·沃斯特明确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是在生态系统本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度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研究生态与文化关系的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虽然不能直接推动文化变革,但却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而这种理解恰恰是文化变革的前提。”沃斯特富于激情地断言:“整个文化已经走到了尽头。自然的经济体系已经被推向崩溃的极限,而生态学将形成万众的呐喊,呼唤一场文化革命。”
九十年代的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呈现百花争艳的奇丽景象,佳作迭出,精彩纷呈。女作家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注着女性的生活和命运,彰显女性的愿望与梦想,描写女性的爱与性,细腻刻画她们在寻梦之旅中的困惑与彷徨。更重要的是,她们以犀利的目光审视人类的各种泛滥的欲望和由此造成的恶果。她们指出,欲望如同关在瓶中的恶魔,一旦放出,它的破坏力是摧毁一切。人类如果不及时控制自己的欲望,那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毁灭。她们通过各个丰富的案例来剖解人类如何被欲望控制,造成人生悲剧的。同时她们在作品中反思男权中心的专制文化是如何以压迫、欺凌他人为乐趣的。也正因为如此,她们特别重视人际关系的友善和社会制度的公正平等。在她们的才华横溢的写作中有凄美的爱情,也有平淡而绝望的婚姻,有热烈而坦荡的情欲,也有对现实生活犀利痛切的批判。女作家们将女性的世界多姿多彩,女性的情感波澜起伏,女性文学的主题丰富多彩表现得极为宏阔深邃。九十年代后的中国的女性文学是一次历时久远的地壳运动的结果,还必将是另一次历时久远的生态女性主义运动的开端。
(第一节)言说疾病:毕淑敏
《红处方》毕淑敏写于1996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时年作家44岁,在正式写作十年后推出,应该说凝聚了作者的心血和才华。这部小说的封面注明为“灵魂救赎小说”,在吸毒与戒毒这样的题材里,作家没有刻意去挖掘故事的惨烈,而是以一颗医者的悲悯和耐心将自己对人类的关怀,对人性的体察,对人的灵魂的挖掘作为最重要的主题在写作,可以说她写作的中蕴含了对社会和人类的深刻的责任,有着劝诫众生的热情。在小说《代后记:女儿,你是在织布吗?》中作家写道:“这就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十余年来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一个视责任为天职的人,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
作家将目光投向令人望之胆寒,甚至听之色变的吸毒人群和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戒毒医生群体。小说中沈若鱼为收集写作素材以一个特殊患者的身份潜入戒毒医院,她如愿以偿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吸毒病人和光怪陆离的事件。她的精神、情感、意志都经历了一次特殊的历练,她不得不中途逃离。然而至交好友戒毒医院院长简方宁的自杀身亡又将沈若鱼拉回医院,她决定去当一名戒毒医生,以这种方式纪念好友。
如果将毕淑敏与同代作家做一个对比,她最独特之处在于这份医者的悲悯之心,二十多年的从医生涯已经融入了骨血,成为她生命最有活力的部分,因此,她一写医院方面的素材立刻更为鲜活灵动,入木三分。《红处方》以沈若鱼与若干个吸毒人员、戒毒医生、护士的对话展开细节叙述,将一个个吸毒人员独特的人生经历穿插其中,使小说格外厚实、深刻。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很自然地将女性的体悟和感受渗透笔端。很多议论和评判似乎是无意中说出的,却清晰地展现了作家的女性观。比如戒毒权威专家景天星,是一个为了事业而放弃婚姻的特立独立的女性形象,她认为自己“没功夫。婚姻是少慢差费的事。谈一次恋爱花的光阴,够我完成十篇论文了。”作家顺口评论道:“老处女的身份使她有格外的幸运。社会上,人们对不同于自己生活习惯的人,报以非议,某些时刻又会因了世俗的相互争斗,给他们机会。特别是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家庭,人们会出于古怪的怜悯,在事业和仕途上不屑与她们计较。”三言两语写出了人们对钟情于事业的女性的态度,似乎她们是异类,总带有些许鄙视和怜悯。从医者角度她写出了身为医生面临的困境,尤其是戒毒医生。他们不光是要治病救人,还必须面对复杂的人群,面对各种疾病感染的威胁。滕医生描绘那些吸毒人员:“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了人的基本情感。”有很多医生是值得尊敬的,景天星为事业追求了一生;简方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滕医生的兢兢业业;沈若鱼自己后来投身戒毒事业;第十五节中那个极有才华的医生为了了解毒品吸食的感受,以身试毒,结果深陷毒瘾,无力自拔。“他失败了,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意志是无法同毒品对抗的。任何企图鸡蛋碰石头的人,都应该在这堵血墙边停下愚蠢的脚步。”
但毕淑敏绝不是给医生这个职业唱颂歌,相反,她以清醒的笔墨道出了许多人所不知的黑幕。在上世纪末,医生们错把鸦片当作药品普遍运用在日常生活的疾病治疗中。并说“谁又能保证悲剧不再上演?医生这个行当,有无数白衣包裹下的罪恶,局外的人不了解,内里的人又不说。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阳光下!”“人类为自己酿造了一坛比一坛更毒的苦酒,在神志懵懂与昏然的短视中,一醉方休。”作家列举了一个世纪以来医生们为了戒毒而犯下的各种荒谬的错误,甚至可以称得上罪恶,他们将病人的生命当作儿戏,当作试验品,迫不及待地将各种荒谬的治疗方法用于实践,结果死者众多。(第十九节)这一条试验之路本身就包含着对生命的极不负责任,是医学的悲哀。与动物实验室的动物试验没有本质的区别,同样的残忍。此外唯利是图,阴险狡诈的孟妈就是一个反面典型,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
小说精心塑造了多个优秀女性形象,其中最耀眼的是精干美丽的戒毒医院的院长简方宁,她知识渊博,善良淳厚,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倾注了全部热情。因医院在草创阶段,所以事情千头万绪,都必须简方宁出手管理,也因此,她顾不上丈夫的感受,也没法儿亲近最爱的儿子。而她从事的事业呢?在她最好的朋友沈若鱼看来是如同在地狱中煎熬,面对一群重度上瘾,一发病就完全丧失理智的人,这些人身上几乎集中了人类全部的弱点。戒毒医院则是这种弱点的放大和集中展示。医院内部也都各怀心思,暗藏企图,比如医生孟妈一直在暗挖医院的墙角,将病人拉到自己的私人诊所,并暗中将提供中药配方的秦炳介绍给外国人毕瑞德,毕瑞德购买配方后根本无意生产药剂造福人类,将它锁进了保险箱。护士栗秋借护理之便,要在吸毒的有权有钱者中找一个丈夫,她最终如愿以偿。简方宁在事业频遇挫折时发现丈夫与保姆之间的私情,此时她又遭受庄羽的暗算,被动吸毒上瘾。简方宁选择了自杀,用生命殉了自己的事业。
庄羽是作家塑造的吸毒者形象,一个被毒品扭曲了灵魂和人格的魔鬼。她一出场是一个美丽绝伦,在沈若鱼看来“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的女人。她言辞尖利,谈笑放诞无礼,喜欢吹嘘自己显赫的家世、金钱。而这一切分明是一张假面,在她洗去化妆品后,立刻变成了一个“灰黯干枯的纸偶。”她出身高干家庭,利用家世关系赚取了数不清的钱财,被英姊劝诱吸毒,几进戒毒医院却一回到原环境立刻复吸。吸毒之前她是运动员,有健康的身体和美好的情感。吸毒之后变得冷酷无情、心肠恶毒。她将深爱她的支运也拖下水,两人都吸毒后一起到简方宁的戒毒医院,并成功戒毒。庄羽在几次给简方宁打电话遭遇冷淡,尤其受到简的丈夫的嘲骂后,转爱为恨,她不仅自己复吸毒品,还花费重金请画家用毒品7号画了一幅画送给简方宁,致使简在无意中染上毒瘾,最终导致简的自杀。就像沈若鱼劝简一样:“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毒品将她变成了魔鬼,当她确知自己要毁灭时,她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而美丽聪慧的女医生就成了她的邪恶的牺牲品。
小说第六节特意穿插了一个人兽的故事,为了赚钱,人上人乐园的老板雇佣了一批深陷毒瘾而又身无分文的人,让他们穿上兽装扮演人兽,然后各地有钱人以高昂的价格在此打猎,目标就是人兽。猎杀与反猎杀的血腥游戏中,人已成为可以说话的兽,猎人不再有任何悲悯和同情之心。猎人所痴迷的是猎杀的乐趣,而人兽则为的是毒品。这样非人道的一幕让读者震撼。不仅因为毒品那邪恶的魅力,而是人对人的命运的操纵,一类人用毒品控制了另一类人的生命。人类热衷于彼此操控,以此来体现自己的权威和价值,并从中获取金钱和各种利益。
小说第八节沈若鱼也讲述了一个血淋淋的关于操控的故事。那时她被领导派到医院学习接生,女主任替一个美丽的未婚女子做流产手术,女子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于是手术台上出现了让人胆寒的一幕:女主任将手术做了一半后停了下来,她软硬兼施地对女子做思想动员工作,要她说出男人的名字,并威胁她说,不说出来手术就不做了,让她死掉。女主任对前来学习的沈若鱼和护士简方宁面授机宜:“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她的内心感到极大的不平衡。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这番话似乎出自一个冷酷的魔鬼,没有一丁点儿同性之间的怜悯,反而以自己能操控他人生命为优越,从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精神和肉体上凌辱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似乎屠夫对待砧板上的猪狗。这样残酷的一幕已不仅仅关乎道德、职责、良心,同样的一幕我们在严歌苓《天浴》、虹影《饥饿的女儿》等作品中都见识过,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社会对待未婚先孕的女子的态度,一种恨不得置之死地的嫉恶如仇,它应该来自传统深处的贞节观。
第十六节则描写了动物实验室里对动物的操控,为了试验药品的毒性、功效,人为地将各种动物弄成吗啡模型,然后开展药品试验,借这一段描写传达了一个生态女性主义者的观点,“人类起码不该在动物面前那样趾高气扬。”“人不要什么都吃,什么都去试。”这一节在整部小说里非常重要,可以说以极精悍的笔墨表达了作家对动物实验的态度,对动物的态度,对待地球的态度。她刻意写出吗啡狗、吗啡猴的通人性,写出它们眼神中的悲哀,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深切同情。在这些无奈的动物面前,人类是强悍的,是可以操控它们的生死的,这种操控虽有堂皇的理由,但一定正确吗?把三种操控联系起来,有着神似的成分,都掺杂了利益,都渗透着人类自私和残酷。
此外作家还写了许多人渣级别的人物,如三大伯,他不吸毒却潜伏在戒毒医院,目的是赚取钱财,卖粉给熬不住的吸毒人员,并由此成为大款。兴业的姐姐等着他的骨髓救命,兴业却一次又一次戒毒之后又复吸。还有邪恶的张大光膀子……到处都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正如沈若鱼所感慨的那样:“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纠结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无穷的欲望扼杀……”
《血玲珑》中“血玲珑”是一个极为残忍的医学救治计划,为了拯救罹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夏早早的生命而制定出来的,但它的实现必须以早早的母亲卜绣文重新孕育一个孩子,并获取这个孩子的骨髓予以移植为代价。这个计划的成功必须以两个牺牲为前提,其一是卜绣文必须找到十三年前强暴她的那个男人,并获得他的精子。这个问题的难度既在于宽恕昔日的罪恶,也在于茫茫人海中寻找这样一个男人的困难。其二是抽取一个新生儿的骨髓势必会导致新生儿的死亡或残疾,那么拯救生命也就变成杀害生命。此时的卜绣文已是四十二岁高龄,孕育极具危险,她还必须把十三年前那桩早已深埋的痛苦摊在众人面前,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打击着她。这份计划的残酷还在于医学权威为了个人的名利对母爱和生命的掠夺与压榨,医学权威钟百行似乎已修炼到任何人的情感都不存在,只醉心于科学发现,期望以血玲珑计划来实现突破,个体病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则是无足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