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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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列兵的回忆(2)

中队长站在一侧,瞅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皱,说还是叫通信员好吧,什么小伙子大伙子的。她眼皮没抬,说:“他又不是我的通信员。”然后示意我抬盆。

嫂子来队后,中队长就不与指导员等人一个桌子吃饭了,而是在宿舍里陪嫂子吃饭,饭菜也是我从炊事班领的。中队长偶尔改善一下伙食,炖只鸡或一条鱼,中队长就让我给指导员几个人送一些。而我由于在嫂子身边跑前跑后,小腿儿挺勤快,小嘴儿也怪甜的,嫂子改善伙食的时候,就留我与他们一起吃。中队长常常不能安稳地吃饭,班里的战上吵架或是蒸的馒头不够了,他都要亲自去看一下。有时正吃着饭,上级来人检查工作,他便丢下饭碗,慌慌地去了。嫂子冲他的背影,有些讥讽地说道:

“瞧你那傻样。”

嫂子常说中队长混得窝囊,说与他搭班子的前两位指导员都提升了。他还在这儿愣头楞脑地傻干,与他一起入伍的干部的家属都随军了,他还说让我再忍耐一下,一下是多久?别人把他当猴子耍,他却把别人当爹供着。

当着中队长的面,嫂子这样埋怨的时候,中队长就很不服气地说:

“我又不是工作没干好才没提,上级不是说了么,这是个重点中队,怕勤务出事。”

嫂子就反诘道:

“就你能,你走了勤务就出事,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吧。”

“谁说呆一辈子的……”

“那你提呀,有本事别让我和小方在家里受罪!”

“上级不是说了嘛,这个中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你合适,就你这种傻子才好耍弄!”

中队长用力咽口吐沫,气得不吱声了。

指导员多次提醒中队长,说你家属来队只住一个月,你多陪陪她,让他多踹你几脚也是幸福的。指导员总是不声不响地把队长要做的事情去做了,中队长就显出很愧疚的样子。

嫂子也知道部队只允许家属一年探亲30天,探完了30天要走人,所以想在30天里多寻些浪漫和温存。晚饭后,暮色朦胧了面孔的时候,她便让中队长陪她去兵营外散步。中队长却总是寻不到那种情调,喜欢晚饭后去哨位上转悠,去离兵营很远的猪场察看,这样晚上睡得才踏实。于是中队长常常对嫂子说道:

“让通信员陪你在附近遛遛。”

嫂子哼一声,气呼呼地叫“小伙子”,我便牵着男孩小方的手,或是把他扛在肩上,陪着嫂子走出兵营,兵营对面有一条河,两岸垂柳拂动,花香暗溢。那里有洁净的石凳,有孩子们喜欢在上面翻筋斗的草坪。我们朝河岸走去,夜色淡淡地罩着散步人的身影,风是柔和的,很适宜吹弄薄薄的裙裾和煽动缠绵的情感。

我总是不知疲倦地和小方在草坪上翻筋斗,或是踢足球,嫂子在石凳上看我们,也看四周石凳上的对对情侣。一次,我正尽兴地翻筋斗,听到嫂子一声叫:

“小伙了--”

我习惯地答了一声“到”,站到她的面前等待她的吩咐、我答“到”与周围舒缓的气氛不太和谐,她觉得我的憨笨与忠诚有些可笑,于是就抿着嘴笑了,指了指石凳,并学着中队长的语气说道:

“坐下!”

“是。”

坐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她又说靠近点,我答着“是”,又向她身边动了动。我早就说过我是名列兵,服从命令不打折扣,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她见我真的傻乎乎地朝她身边靠,就不敢继续下达口令了,吃惊地瞟我一眼。我觉得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听得清邻近石凳上的男女的低语声。

于是都不说话,去看黑黢黢的一条河。隔河的对岸灯火闪烁,有笑声隐约传来。沉默了半晌,听见嫂子一声轻微的叹息颤悠悠划过耳边。嫂子说道:

“你看你们队长,傻乎乎卖命干,有什么用呢!”

“我们队长不傻。”

“我要当初不嫁他,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那些追我的男同学,现在都混得牛乎乎的,当官的当官,挣钱的挣钱,可我当初就喜欢当兵的,嫁了这么一个傻子。”

“我们队长不傻。”

她突然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提高声音说道:

“你也是个傻子!”

我点点头,说自己真是个傻子。然后,我把如何给队长的母亲寄钱如何被骗的过程,当做笑料讲给她听,以证实自己傻里傻气的。她却没有笑,问我给队长的母亲寄了几次钱,我如实说了。半晌,她才轻轻“哦”了一声。当晚,我还没有睡熟的时候,隐隐听到吵架的声音,开门走到楼道里,见指导员已经站在中队长宿舍的门外,仔细听屋里的动静。我只听了零星的儿句,就知道嫂子正为中队长给母亲寄钱的事吵闹,中队长似乎失去了冷静,语气粗硬,后来就听到屋里传出“叮当”的声音。

指导员在门外犹豫着欲敲门,终于没有敲,瞅见我傻愣愣地站在一边,就瞪我一眼说道:

“你呀,你--”

指导员转身而去。我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了头,流一会儿泪,想了想,觉得因为我而让中队长挨骂,或许还要被嫂子从床上踹下去,就又流了一会儿泪。这时候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中队长站在外面,不等我说话,他就低头朝屋里走,往我的铺上一躺,说你睡里边我睡外边。我明白他是被嫂子赶出屋子,比从床上踹下去严重了。这一夜,他便和我在一个床上迷糊了几个小时,等到我睁眼起床,他已经在操场上站着。准备带领兵们出早操。

早饭的时候,嫂子仍没有起床,中队长只好又回到中队部的饭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处,贴着一张创伤膏,指导员他们也一定看到了,却佯装没看到,只有我瞅了一眼又一眼,心里推测是被嫂子的指甲挖的呢,还是碰到什么棱角上划破的。指导员偷偷地白了我一眼,我忙从创伤膏上收回目光。

中队长知道大家都看到了他眼角的创伤膏,就试图开个玩笑解释一下,于是笑了笑:

“嘁,昨晚她没用脚踹,只用肚子一挺就把我掀下床了。”

然而谁都没有笑,只听到“吧唧、吧唧”吃饭的枯燥声。

直到嫂子离队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与她聊天,她仍旧喊我干这干那,我也仍旧答着“到”,一溜小碎步跑来跑去,但却极力躲避着她的目光。

嫂子离队的半个月后,中队长在去查哨的路上,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他说感觉发烧、头晕、肚子痛。其实他发低烧有几个月了,没有当回事儿去看一看,但这一次觉得撑不住了,才去总队医院查了查。从医院回来,指导员询问情况,中队长笑着说:

“啥事也不会有,我还真想病一次,让那些自觉清高的小护士伺候我几天。”

然而几天后指导员接到上级电话,通知中队长准备好洗漱用品去医院治病,什么病没说。指导员的脸色有些灰,沉思很久,才走到中队长宿舍,笑嘻嘻地说上级来电话,你必须去医院休养一些日子,好像血压高一点儿,我想肯定是那群小护士想让你享受一次被伺候的待遇吧。中队长也笑了,摇着头说不去享那个福,没闻惯医院那股怪味。

中队长本想去猪场转一转,看看几头宝贝猪崽,还没出兵营,上边派来了一辆小车,他就被指导员连推带拖送上了车,洗漱用品都役带。

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医院对他再次复查的结果,证实他得的是肝癌,病情已到了晚期。他却能撑得住,医生深感惊讶。上级首长都先后到病床前看望他,虽然医生对他保密,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得的不是一种小病,也不是一种好病。当首长们问他是否让家属来队照料他时,他坚决反对。

中队长在医院住了5个月,从夏天住到雪花飞舞的冬季。这期间,指导员每个月都让我去邮局,给中队长的家属和老母亲寄钱。最后一次,我把自己刚领到的30元津贴费,也一起寄给了他的母亲。我一直想去医院看望中队长,但因为我是个列兵,根本没有这种自由。

一个飘雪的天气里,指导员匆匆忙忙要去医院,据说中队长的病情已进入危险期,我就壮着胆子要求指导员带上我,指导员略微一怔,说道:

“去了不准多说话。”

我怀着一种紧张的心情见到了中队长,却觉得他不像进入危险期的病人。他精神还好,只是瘦得面目全非,下巴的胡须又长又乱。我看到许多干部站在病床前,自己就躲在后面,从人缝中凝望着中队长。他却突然发现下我,招了招手。我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含着泪花想说句安慰话又不知咋说,中队长就先说话了,说了句只有我和指导员能听懂的话:

“你收到那个妇女寄来的锦旗了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仍旧是那种纯真的笑。

中队长去世的前几天,部队才通知了他的家属。嫂子刚下火车,就被等候在火车站的小车直接送到医院。据说嫂子伺候在中队长病床前,几天几夜没合眼,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担心他跑了似的,医生和护士都受了感动。

一个寒冷的凌晨,嫂子终于没能拽住中队长,她从他的手温上感觉到他渐渐离她远去,这时候她看到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图案丰富美丽。

大约凌晨4点,指导员敲响我的门,我跟着他赶到医院时,看到病房外的楼道里,站了几个参谋干事,病房里挤满了人,中队长的面部已被白布遮住。我又一次见到了嫂子,面容憔悴是不必说了,人已哭得没有力气。她看到我像看到亲人一样,突然又放开嘶哑的嗓子哭泣起来。

忙乱了一阵子后,中队长被送到太平间。我站在楼道里,看到那个经常与中队长开玩笑的年轻参谋红着眼圈对一位干事说:

“命令已下,还没公布……”

事后才知道,中队长已被提升为支队训练股长,但还没有公布,他就住院了。在中队长被送往太平间的时候,我看到那位平时总是一副严肃面孔的大校首长,竟掩面而泣。早晨的大阳正升起在楼顶,似乎被寒冷凝固在天边,有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勉强透进楼道里。

午饭前,我和指导员带着嫂子返回中队,嫂子仍住在中队长宿舍里。由于见物思人,嫂子在宿舍里一边收拾中队长的遗物,一边低声呜咽。中队干部和上级首长都劝慰她,希望她过些日子再收拾遗物,她却执意不肯,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寻找往日的温情吧。

部队开饭集合时,指导员站在队伍前说道:

“今天中午不唱歌了,告诉同志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中队长今天凌晨去世……”

兵们一下子寂静下来,片刻就听到低泣声,后来一个兵控制不住哭出声音来,100多名兵便一下放开了喉咙。这哭声是正值青春旺盛时期的100多个男人的齐声痛哭,气势磅礴。

没有一个兵去吃中午饭,但是所有的人都想劝嫂子吃一些东西,她却滴水不进。傍晚时分,她突然晕倒了,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准备将她送往医院。指导员敲我的门,急促地喊道:

“通信员!”

我呆在屋子里不吱声,第一次没有履行军人的天职,应一声”到”。窗外的暮色正浓,我借台灯光数着那碗大米粒,一个一个地数。作为一个列兵,我还能依靠什么寄托对他的哀思呢?

(原载于《西南军事文学》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