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预审员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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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个外号叫迪斯科的青年

我走过举办流行时装表演的剧院,看到男女青年们在入场处云集;

我走过迪斯科舞速成训练班,看到男士青年们在门口排成长龙;

我走过放映“内参片”(而实际上是获得本年度奥斯卡金像大奖的名片)的礼堂,看到青年男女们站在礼堂旁的马路上,渴望能得到一张退票……

我深深地感到,在八小时以外的时间里,现代青年们的追求,已不是我这个中年人所能完全认识和理解的,更不要说我的父辈了。

我要对自己,也要对还不能完全认识和理解这些现代青年的人们说--

请公正地评价他们吧。

因为他们是青年;

因为他们年纪轻;

更因为时代在前进。

老周的话

建筑队二十三岁的水暖工小徐,是被保卫科送到我这儿来的。

罪名是:进队后多次打架,屡教不改。前天竟然发展到动手打保卫人员老邢,还要动刀子扎老邢。事后企图逃跑。经反复教育,也没有交出凶器。保卫科的意见:要求依法判刑,最起码也要拘留几天。

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保卫科长老周对我说:“就先别问罪过,你瞅瞅他那个模样,就不是好人样!留那么长的头发,不男不女的,我说过他多少次?你猜他怎么说,‘头发在我头上长着,你管不着。我就不信因为头发长,你把我弄进号里去关五年!’结果,他不但不剪,还到理发馆去烫出了花,诚心气我。你再看他穿的那叫什么衣服?奇装异服!裤子瘦得不能蹲,一蹲下来裤裆准得炸!可名字还怪好听的,叫什么苹果牌,美国的!我看,有那个钱还真不如买苹果吃。你说这不是追求资产阶级那一套吗?这跟电影里的流氓阿飞有什么两样?说起来,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可你别犯事啊!他整天不是顶撞领导,就是找茬打架,再不就是去跳舞。不跳内容健康的舞,专门跳迪斯科,哈腰扭屁股,丑态百出!他跳迪斯科出了名,落了个外号就叫迪斯科。我一看到队里有这号人,心里就起腻,总担心他给队里惹事。我说他,他不听,好了,这回他犯了事,非好好治治他不行!”

我问老周:“他工作表现怎么样?”

老周迟疑片刻:“还可以。不过,最近也把他师傅老武气得够呛!”

我又问:“在这次打老邢之前,小徐还跟谁打过架?”

老周答:“光我知道的就有两起。一起是跟伙房的炊事班长刘太,一起是跟本队青工张宝。”

事主的话

根据老周的介绍,我决定先逐一核实小徐的问题,然后再找他本人。

我先找到老邢,这位五十多岁、臂带红色标志的老工人是工地纠察员。他看我一脸严肃,犹豫一阵,就说:“那天是这么回事。我在工棚里看到普工王海偷懒睡觉,就说他。王海瞪两眼跟我犯混,我一起火,两个人当下就揪扯着挣巴起来。这时,小徐就来了,他也上了手……”

我问:“是上手,还是拉架?”

老邢想了想:“是拉架。可他光拉我。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听听他那个外号,叫迪斯科!哼!他拉着拉着,就要跟我动刀子!”

我又问:“他举起刀了吗?是什么样的刀?”

老邢摇摇头:“看他往腰里拔刀,我咋唬了一声,吓得他没拔出来……所以,我也没看清是什么样的刀。”

我又找到炊事班长刘太和青工张宝。

刘太说:“小徐在伙房闹架是去年的事。那天,他和几个小青年买了半斤肠,小徐一看就说我少给了份量,叫喊着要去称称。他们去外面找了一家小铺一称,说只有三两多,回过头来找我。我就咬定说是小徐在外面偷吃了。小徐一听就急了,抓起伙房的秤盘子就给扔在地上……这事应该怪我当时的态度不好。后来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小徐没偷吃,看来还是称少了。”

张宝说:“小徐跟我打架是四年前的事。那关大伙在电视里看女排决赛。女排打赢了,为国争了光。小徐一高兴,跳起来,踩了我的脚。我正好穿了双新鞋。当时小徐跟我说了对不起,可我很生气,就把手里的饭盒扔过去砸他。小徐也火了,一拳就打肿了我的眼睛……不过,这事怪我先动的手。”

师傅的话

听了以上三位的话,我感到小徐固然有错,但与老周的介绍却有出入。为此,我又找到小徐的师傅老武。老武是个爽快的人。他说:

“小徐这孩子,除了爱跳迪斯科我看不惯以外,干活没得说!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水暖工这活,就是给用户安水管,修水管。那天,派他去玉泉路安水管,他为了不影响周围用户用水,就不关总闸,带水作业。两公斤压力的水喷起来几米高,象条龙似的,浇得他浑身上下透湿!还有一次,汽车库的水管要焊割,那里位置不好,得趴在地上干;焊枪离脸边近,是个危险活儿。小徐就抢着去了。结果,水管焊割下来了,他的脸也给火星子烫坏了好几处,有一处正在眼皮上!不光是干活啦,这回文化补习,他两门都得了八十分。不是文化革命给耽误了,我说这孩子更有出息。”

我问:“听说最近把你气得够呛,是为什么?”

武师傅笑了:“嗨,那事怪我。那天我跟爱人拌了几句嘴,心里窝火。上班时分配工作,就让小徐一个人去扛大铁管。但那铁管很重,本来是两个人的活儿。小徐当时就说扛不了。恰好有别的班的师傅在场,我这个脸就拉不下来,认为徒弟不能顶师傅,丧气地说:‘你扛不了就回家去!’结果他真的回家去了,把我气得够呛。事后我一想,师傅就不兴有错吗?”说到这儿,武师傅悄悄告诉我,为了献血的事,小徐在会上顶了老周几句,为这事老周一直挺窝火。这回非要把小徐送公安局,难说没几分私心。

医生的话

我一听献血,忙问是怎么回事。武师傅告诉我:“小徐连续三年都响应国家号召,报名献了血。他在家是独生子,献血都是背着父母偷偷干的!今年又动员献血,是老周动员的。结果,小徐在会上顶了他儿句:‘动员来动员去,怎么你们当官的谁也不报名?噢,就指望我们这些落后分子啊!’闹老周一个大窝脖。”

我问:“那后来小徐献血了吗?”

武师傅笑道:“你去问问医生吧!”

我找到医生。医生说:“小徐今年又背着他父母来献血了。他带头一报名,他的几个哥们儿也都报了名。献血那天,他们全来了。有的人没献过,心里害怕。小徐就说:‘我献过,我先献,你们看着!’正在这时,建厂局的一个大高个工人献血出来,因为血管没扎好,血直往外喷。他自己看见血,登时吓得要趴下。小徐一步跨过去,一手按住大高个的血管,另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个大背跨,就把大高个背在背上,送到休息室。建厂局的人问小徐是哪个单位的,小徐只说:‘我们都是来救死扶伤的,我也是献血的!’说罢,就进屋献血。这次他献了200C血,有一奶瓶那么多!”

小徐的话

最后,我叫来了小徐。

小徐说:“我这个人就是火气大。不管是谁,让我看不过去,就不行!有什么事让我绕个弯,我不会!让我憋着,准得给我憋出病来!那天,老邢头动手揪王海,我就看着不顺眼。王海偷懒可以管,动手就不行。我上去拉架,结果老邢头跟老周汇报,说我动手打他。那天我穿的是牛仔裤,没皮带,一拉架,裤子往下掉,我一掖裤子,老邢头就咋唬起来,非说我要拔刀子!结果,保卫科到家找我,我正巧不在,老周当下就炸了窝,说我想逃跑!后来有人告诉了我,我自己去找的保卫科。我没犯法,跑什么?他们有权,就把我带到这儿来。我知道这回把我送到这儿来,我就是没事出去了,也从此清白不了啦!本来就有人看不惯我的穿衣戴帽,可这是我的爱好!我父亲看不惯我穿牛仔裤,给我剪了两条,也没扳过我来。为什么非得穿一身蓝呢?为什么非得穿大裤裆呢?好象那才是无产阶级!我到别的单位去跳舞,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一样。迪斯科怎么啦?我做为一个年轻人就爱跳!一跳就浑身轻松;一跳就把满肚子的烦恼跳没了!可牢骚归牢骚,干活我可不含糊。我总想,我这个工作是管水的,我到哪儿,水到哪儿。人离开饭可以,离开水不行。我这双手就能给人们带来水,这是多么好的事啊!苦点,累点,脏点算什么?一想到水,我心里就比水还透亮!调我到哪儿去享福,我也不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想的,他们当头的知道吗?”

听了小徐的话,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立刻打电话给老周,让他把小徐接回去。

老周在电话里直发愣。

我就告诉他:“因为,你发现的,还有待核实;你没发现的,还有待发现……”

下班后,我挤上公共汽车。我看到一个穿牛仔裤、花格衫的小伙子对挤在他后边的一位老太太叫着:“慢点挤,小心我篮子里有刀!”

老太太当下就咋唬起来:“哎哟!他上车还带着刀呢!”

小伙子生气地:“你咋唬什么,我带的是冰刀!”

老太太不依不饶:“冰刀也是刀啊!你身上带着刀,还不许我讲话啦?这儿有警察,咱们叫他评评理!”

我知道老太太是冲我说的,但我没看她。因为,我又想起了小徐,想起了小徐说的一句话:“……我知道这回把我送到这儿来,我就是没事出去了,也从此清白不了啦!”

谁知道这个外号叫迪斯科的青年,被保卫科长从公安局里接回去以后,处境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