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也就顺口那么一说,听不出有别的什么含意。他又不是伟人,说出话来都是金口玉言、金科玉律,不值得认真推敲的,再说把事儿办成了就行了,你管他成不成人之美呢!老栾勤就说,倒也是,这事儿真该好好谢谢你呀,放日人身上,若是调动个工作,不花个三千两千的你就甭想,咱却一分钱没花,太儿孵了,就显得不真实似的!你抽空将他约出来吃顿饭行吧?
我说,无所谓呀,这些人什么饭没吃过!哎,你不是也是做好人好事儿?怎么像给你家里的人办事儿似的。
老栾勤就说,由我引起的嘛,这是我揽的事儿呀!
姚敏此次工作调动,算是他们关系史上的个分水岭定了。此前王一壶管她叫闺女,叫孩子,此后不久即叫她小妖精,又是骚×、浪×什么的了呢!不知谁给她出的点子,抑或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一段王一壶特别注意修饰自己。我经常看见她穿着腰间系着带子的那种红色皮茄克,头发染了但没洗净,发际及耳根处有污黑的斑斑点点,再用绿的塑料卡子往后那么一卡,高跟鞋一穿,胭脂口红的那么一抹,扭啊扭地就上街了。我跟她打招呼,哟,是嫂子呀,瞅了半天没认出来,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个女侨胞哩!
王一壶说,还女侨胞呢,瞧厢呀,老百姓就不兴包装一下了?操她娘,别以为光她娘的儿会打扮,咱打扮起来也不亚于那些骚、浪!
我就笑了,嗯,你这么一打扮,一下子就把县城所有的骚全打倒了。
王一壶突然气乎乎地说,你他娘的甭在这里跟我说怪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帮着给那个骚调动工作,本事不小啊你!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给骚调动工作?给哪个骚调动工作?
王一壶说,你甭给我装糊涂,你心里清楚!我始才知道是怎么个概念。
过一段,王一壶与老栾勤又寸步不离。老栾勤上哪她跟到那,有时老栾勤在外边儿上公厕,她也在门日等着。她还特别喜欢接电话,一听是女的来电话,甭问什么事儿,绝对要开口大骂,完了再把老栾勤折腾上一番。我偶尔有事打电话找老栾勤,她还会将我骂一通,要么说我跟他丈夫沆瀣一气,要么说我将老栾勤给勾引毁了,好像她丈夫多纯洁似的!全然不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同事及邻里之情面。早晚他们的小女儿栾菊大学毕了业,结了婚,并暂时跟他们住到了一起,她才稍微克制或收敛了些。
栾菊的形象、作派,乃至观念,常让我想到那个杜小贤。我在文化馆与杜小贤共事过几年,对她有所了解。这人嗓子也好,形象也不错,可就是观念不行,整个一个沂蒙意识。你从她跟老栾勤说每次演出完了,首长接见的时候她都要躲到后边儿,怕那些老家伙摸脸捏耳朵,也能看出她是怎么样的个人儿。她于第一届全国电视歌手大奖赛唱出名堂之后,有好多部队及北京的文艺团体来调她,她爱人小刘连同他的家人不让她去,她也就没去。后来她去艺术学院进修,毕业之后留到那里了,这才走出沂蒙山。她跟小刘是生活困难时候定的娃娃亲,而那人不太有出息,当了几年兵回来,也不琢磨着学个习上个电大什么的,满足于那种在厂子里头看大门儿的保卫工作。这种情况在我们的小县城里还看不出多大的反差,可到了省城差距显出来了。加之小贤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等她做到系主任了,小刘还在那里干食堂管理员。小刘人品不错,憨厚朴实,且助人为乐,有些力不能及的事情他也努力去做,比方大学生毕业分配这件事,一般人就很挠头。山里人寻思小贤在那里干系主任,又认识好多大干部,让她帮帮忙,将孩子留在省城那不是小菜一碟吗?你跟小刘一说,他八成就会答应,他也真去跑,当然也真办不成,这中间的尴尬可想而知,哎,再有人找他,他还会去努力。小贤曾几次说他,你怎么可以利用你老婆这点小小的知名度就敢找人家副省长?我不就是演出完了的时候,人家跟咱握了握手接见了那么一下吗?又不是单独接见的我,咱又没让人家摸脸捏耳朵!就算人家对我有印象,也轮不到你去找呀?你算干什么的?你真是太没数、太不自量力了。小刘就会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有名了,老家的人求你办点事儿,你在那里架子烘烘,人家会怎么说?再说你有你的层次,我有我的圈子嘛,我又没直接找那副省长,而是找的他秘书,他秘书小陈也是咱老乡呢,俺们一块喝过好几次酒呢!小贤说,人家根本就不是在那里出生的,仅是老家在沂蒙山,那就算老乡了?再说老乡多了,人家关照得过来吗?最终还不是没办成?你在那里大包大揽,看你怎么给人家解释……总之是惹麻烦不少,你也很难跟他沟通,他这次找了副省长没办成,下次就可能找厅长。谁也说他两个不般配,哎,还年年被评为大专院校的模范夫妻、模范家庭。
栾菊投师到小贤门下,耳闻目睹、耳濡目染,当然要受她的影响。按说以她的条件--嗓子及形象都不错,还会弹钢琴,稍微活动一下,留在省城问题不大的,艺术团体进不去,青年宫少年宫甚至大企业的俱乐部也行啊,哎,她偏偏就分回来了。我曾就此事问过她,她说,省城再好也是人家的城市呀,有一首歌里不是也唱,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自己的足迹?
听上去好像碰过钉子受过挫折似的,还有点小深刻。我说,年轻轻的,干嘛这么悲观呢?
栾菊说,那当然了,想留在省城的多了,如今办点事儿,不豁出个半斤八两的谁哕哕你呀,其实像我这种专业的要留在那里也许不算太难,稍微学点坏就能解决问题,我的同学中就有不少留城留校的,有的还做了主持人,有的则从大二就开始创收,一年换一个车,不等毕业工作先找好了。
我说,一年换一个车是怎么个概念?
栾菊说,大二的时候骑的是自行车,大三换成了摩托车,赶到大四就换成小轿车了,毕业的时候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开着轿车走出了校门,上几年大学等于做了场大生意,率先富起来了。
我说,好家伙,一个在校大学生能有多少门路?
栾菊说,名堂多了,有的是走穴,有的是赶场子跑歌舞厅,还有的干脆就在那里傍大官儿或傍大款儿!
她说的这事儿,我先前也听说过,诸如一到周末,不等下课,门外就一排排的小车等在那里之类,看来是真的了。遂说,噢,原来是这么个概念,这也说明咱小菊是个本分孩子呀!
栾菊笑笑,本来嘛!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之所以分回来与她的对象小孙也有关。小孙叫孙博,外号孙大博士。这家伙的长相及品行也跟杜小贤的那一位差不多,也是个子不高,皮肤较黑,嘴唇很厚,说话还有点结巴,不像有学问的样子,哎,他还是我们县人民医院泌尿方面的个小权威,市里的几个大医院有时还请他去会诊。他的学历大概是这样,他于省城的医科大学毕业之后,先在县人民医院工作了一年,尔后又考了研究生,估计不是什么博士,但小县城的人都这么叫。有一年校庆的时候牛满山还发言,说是永远不要小瞧沂蒙山出去的学生,如果让自门的孩子一对一地跟省城的孩子一起参加高考,并且享受统一的录取分数线,省城的孩子不是个儿,绝对考不过咱沂蒙山的孩子,还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他说这番话的依据便是这个孙大博士。我们的小县城里有许多这样的怪才,有时你在大街上走,看见个不起门的人,你一问,他八成就是个大学生,再一问还是个研究生。吕士凡那么个不着调的人,他儿子还在日本留学哩,你找谁说理去?
小孙跟那个小刘一样,对人也非常热情、非常实在。我说过,像我们这种来自农村又在本县工作的人,平时最挠头的有两件事儿,一是老家来人找你看病,二是让你买煤买化肥买农药。孙大博士在医院工作,找他的人自然会格外多,但他仅是个泌尿方面的大夫,你再权威也还是只会看那玩艺儿,而找他的人也都不是泌尿方面有问题的。他便导游似的,为你排队挂号,你动作稍微慢一点,挂号费他替你缴上了;尔后领你找专家看病,完了再划价、缴款,楼上楼下地蹿。你若住院,他又领你办手续,而住院部缴费的地方,迷宫一般,七拐八拐,一会儿就把你转晕乎了。我曾去过那地方三次,可再去的时候还是不能一下子就找准。他做的这些事大都不符合规定,绝对有走后门儿之嫌,也肯定会给他带来诸多的不便或尴尬,他却无怨无悔,照干不误。他这一手当然就特别容易感动人,据说栾菊就是他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实习的时候,她去体检来着,一听口音是老乡,再一说话还是校友,他又向导似的领她楼上楼下地蹿,乡情加感动,三来二往地就爱上了。也有说是杜小贤帮他们拉线搭桥的,以小贤那样的观念及审美标准,选择他也可能。小孙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栾菊艺术学院也刚毕业,两人便一起回到了小县城。接着就忙着结婚。鉴于先前的变故,老栾勤曾提醒栾菊,你可要接受你哥你姐的教训,千万别再来个重新组合什么的!
栾菊即露出不屑的神情,说是还能都跟他们一样呀,那俩人是什么层次?
老栾勤为此还到人民医院对小孙作了一次暗访,一了解,口碑不错;再一了解,还是第三梯队,跨世纪干部的后备力量!老栾勤始才把心来放下。
小两口结了婚没房子,暂时在老栾勤那里住着,王一壶的那个更年期便有所克制或收敛。小孙这人业务很棒,表达能力一般,说起话来有点结巴,还特别愿意说话,抑或是他看出这个家里面的气氛有点沉闷甚至别扭,故意多说话也可能。有时一家人包着饺子,他就会哕哕上一番,县城这地呀方,特别容易让人心理平呀衡,也特别能把知呀识分子的那点野心抑呀制;如今想当官往上爬的知呀识分子不在少呀数,起码比工人农呀民是多得多;可在县城工呀作,你再有野呀心能有多大的官可呀当?全县六七十万呀人,才有几个处呀级?干一辈子混个副科呀级,他还心满意呀足,自我感觉良呀好--我不是说的岳呀父您,您别多呀心;他就只好老老呀实实搞业呀务。可在省城就不啊行,你本来不想当呀官,可你旁边的个王八呀蛋,逮着机会就在那里毛遂自呀荐,要么请当官的吃饭走上层路呀线,要么写匿名呀信把他认为是潜在对手的人身攻;他天天琢磨着钻呀营,哎,一般还、还真能得呀逞,你就是再木讷愚呀笨,心理也很难平呀衡!他当了科长不罢呀休还想当副呀处,当了副处再想把那正处呀当,完了再人模呀狗样地领着你搞三呀讲,你说这不是纯在那里气他呀大爷咱,贻笑大呀方?县城的文化呀人儿,可能也有这些毛呀病,但比那些个鸡巴呀玩艺儿轻,也没那么大的舞台让他显鸡巴呀能,这是其呀一。孙大博士说,其呀二是,小县城这地呀方特别适合过日子,也特别适合老实人生啊存,什么是小呀康?我看县城的生活就是小呀康;既能享受着现代文呀明,也能享受到农村的实呀惠,电视能看三十呀多个台,与省城不差半呀毫分;能养鸡鸭鹅呀狗,还能吃到绿色蔬呀菜,小日子就这么过呀起来;全国人民若是都把小县城的呀生活来过上,那就基本实现了小呀康;大城市的设施啊可能要好一呀些,但他人际关系复啊杂,环境污呀染,他要吃个绿色啊蔬菜难上加呀难,那就不如在县城里生活舒啊适,你说是呀吧老爹?
老栾勤还很认同,嗯,有道理呀!
孙大博士说,这是其呀二,其三是关于好单位的问呀题,我曾对多次跟小菊探呀讨,什么是好呀单位?我说你业务上比较呀棒,心态比较放松自啊如,甭看领导脸色行呀事,哪怕福利差点儿也是好呀单位;你业务上不大呀行,领导头天晚上跟老婆吵了一呀架,二天上班脸色不呀好看,你心里就紧呀张,以为他对你有意呀见,你整天提心吊啊胆,福利再好也不是好呀单位。当然喽,这里面确实也有个无形啊资产的问呀题,一个笨蛋分到中央呀电视台,跟一个高才生分到县广播呀站,那就不是一个概呀念,笨蛋的日子比高啊才生的日子一般要好呀过;可话又说回呀来,笨蛋收入呀高,但他精神压呀抑;高才生收入呀低,但活得比较踏呀实,总算起来,我看还是差呀不离!
栾菊在旁边就会发表不同意见,说你这是自我安慰罢了,中央电视台能进你还是要啊进,省城能留你还是会呀留,操,我让你影响得也结巴了,还笨蛋收入高精神压呀抑,高才生收入低心里踏呀实呢,还怪顺口哩!
孙大博士就笑笑,善于自我安呀慰,也是咱小人物的专呀利,这又牵扯到啊什么是小康的问呀题。小康呀小康,顾名思啊义,首先你得身体健啊康,你年均收入八百美呀元,但你要么来个椎尖啊盘,要么前列腺肥大或发啊炎,弄得身体不健呀康,家庭不幸啊福,那也不能算是小呀康;小康呀小康,你还得心理平衡、心地善良、心境宁啊康,你看见人家进步就着啊急,看见人家福利好就心呀慌,逮着机会就忙着毛遂自啊荐,隔三差五地再来封匿名信造啊谣言,心理龌龊啊又紧张,那也不能叫小啊康;你进了中央啊电视台暂时高啊兴,可你看见个笨蛋当了啊副省长又会心呀伤,人心无足蛇吞呀象,那就永远进不了小呀康,所以还是有个心态的问呀题。
老栾勤说,嗯,你说的这个小康呀小康,首先得身体健康是对的,也确实有个心态的问题。
孙大博士说,那天是听谁说的呀来着,说是混了大半呀辈子,职务不呀高、工资不呀高,就弄了个血压呀高;政绩啊不突出、业务啊不突出,就是椎尖盘突呀出,大会不发呀言、小会不发呀言,就是前列腺发呀炎,离小康差得就更呀远……王一壶哈地就笑了,说是谁编的呀这是?怎么琢磨的来!孙大博士就说,其实这呀话我大三的时候就听说了,咱小县城还当作新笑料来呀说,比省城慢好几呀拍!
事后,孙大博士跟小菊说,哎,今天我好像第一呀次看见你妈笑呀!
栾菊就说,你小嘴甜呗,善解人意呗,既会结巴又能巴结呗!
孙大博士说,我当然要巴呀结,他们把这么漂亮的女儿给我做呀老婆,那还不该好好地巴呀结!那么个很俗的笑话就能把气氛来调呀节,这也说明他二位缺乏沟呀通,一个家庭里面若是没有笑呀声,那也不能算是小康水呀平!
栾菊说,你最近对小康的事情怎么这么上心呀?动不动就来个小呀康、小呀康,烦不烦呐?
孙大博士说,不知咋呀回事儿,自打跟你结了呀婚,就老是想到这个小康的问呀题,我理想中的小呀康,大概就是这呀样,人均收入八百美元以呀上,心态平呀和,家庭和呀睦,重要的是跟心爱的人在呀一起,和和美呀美,心情舒呀畅,那还不是小呀康?
栾菊就说,嗯,这话我爱听,别看我丈夫是结呀巴,却不妨碍说话中呀听!
还真是,那么一个小笑话,过了好长时间,王一壶还念念不忘呢!有一次栾菊下班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王一壶在屋里咯咯地笑,她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之后问王一壶,谁在这里呀妈?
王一壶说,没有谁呀!
栾菊说,你笑得咯咯的,我以为是跟谁说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