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扒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大男人的身上的皮吧!这层皮太厚了,是用两千年的时间,一层复一次地抹上去的。就像森林中那野猪,为了保护自己,将身子一次一次地往松树杆上蹭,直到身上沾满了厚厚的油脂,刀枪不人!她犀利地说。
说这话时她那挑衅的口吻和姿态,好像在向全世界的奥男人宣战。而站在母系氏族村这个地方,由一位女性此刻在这里这样说,我只能硬着头皮听着;何况这女性漂亮。
埙声突然在尖顶屋外猛烈地响起来。伴着埙声,火光突然将门外的天空照得绯红。接着是鼓声,是人们的呐喊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我走上前去将木质的门打开一条缝。我看见那响声和火光起自露天广场。而每一个尖顶屋里,都走出一对男女。
大祭祀就要开始了,她说,但是,误不了的,还是让我将我的研究心得讲完吧。她于是开讲。
只见她伸出四个指头,对着眼前这个误入母系氏族村的李先生,讲出一番道理枣?她讲出的这番话如果冠它一个题目,或者说是一篇论文胄,那该叫《大男人的心是如何乱的》。她这时候巳经变学者,刚才那种怨妇式的咄咄逼人的口吻,这时候已经成平静的阐述。
女孩涂着蔻丹的第一个指头指向我,这样说一业已步人齿摇摇、发苍苍、小肚子开始鼓起的你们这些大男人们,百无聊赖之际,偶然的机会,或因公干,或因朋友同学聚会,去一次卡厅酒吧,于是心开始乱了。好在这卡厅酒吧满世界都是。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此中来。此中自有此中的乐趣,撩拨人心的音乐和画面,弄姿搔首的三陪小姐,暧昧的气氛,这一切都令步入不惑之年的人突然晕头晕脑。路走三回熟,慢慢地这路也就趟出来了,顺了,除了付小费时要咬咬牙之外,其余时间,都有一种不知此身是何身的感觉。久而久之,于是有顺口溜说出:早晨扎领带,中午喝蓝带,下午坐现代,晚上怀里搂着下代一甚至是第三代1此其一女孩涂着蔻丹的第二个指头指向我,这样说~其二是由于信息量的蜂拥而至,由于个性时代的到来。过去的帝王们的生活,对一个平民来说,是一窝黑幕;如今影视中的古装剧告诉我们,书榷上的帝王演义告诉我们,过去我们视为金科玉律的东西,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东西,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拿皇帝来说,一面在神糾大地上树数不清-的节妇烈女,立数不清的贞节牌坊,一面后宮三千,妃嫔八百,遍搜天下美女以供他恣意行乐。愤愤不平的今日的平民们于是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上帝死了!这是尼采的话。这话说到今天,就是个性代替了领袖,人人都视自己为自己的帝王。而身为帝王,自然可以不拘小节,不是?女孩伸出她的涂着蔻丹的第三个指头,指向我一第三点是一个新奇的观点,这观点是我研究了无数个男人后,某一天突然灵感一闪,得出的。你不必用眼睛瞪我,你是在担心自己成为被研究者吗?我现在说第三个观点。这观点就是,四十岁往上的男人,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正是纳妾的年龄。时代文明了,一夫一妻制成为今天构成家庭的基础,成为一条法律,但是,遗传基因总是在作怪一获得性具有遗传性,这是最新的遗传学理论,而这个遗传是通过基因实现的一这个遗传的基因堆砌起来有两千年之久啊!所以嘛,身处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们,遗传基因每每在心中作祟,于是,在日渐平淡的婚姻面前便会常常生出多非分之想。
滔滔如泻的女孩,大约很为自己的华和口才自负。她在滔滔如泻中,翘着二郎腿,叼着烟,神采飞扬,目送而手挥。她的眼神由于兴奋和深层次的思考,而有些狂乱。那目光是散着的,不独独对准我,就像手电筒没有调好焦距一样,这令我明白了她其实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听众,一件道具而已。
我也是兴奋的。因为在这个大家都用假嗓子说话的世界上,我终于碰见了一个人用真嗓子说话的。我是大度的。我想在鞭挞般的剥皮式的尖刻中,如要我换一个角度,不是作为对方,而是作为欣赏者来对待这一切,岂不是这一切突然都变得奇妙无比了吗?
她还有第四个指头。这第四个指头是一定要用的,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果然,女孩伸出了她的第四个涂着蔻丹的指头,她的声调也变得昂扬起来。她开始说一最后一点与一种期待心理有关。期待是贯穿生命始终的一种情绪。每个有思维能力的人其实都在期待。玛雅人总是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渴望宇宙飞船突然出现,将他们带回自己那个星球,他们那久违了的故乡。一代一代的玛雅人就在这种期待中死去,然后新的一代刚一出生,便举目天空。这真是涩的使命和宿命呀!你们这些四十岁往上的男人,亦是如此。四十岁的时候是他期待心理最为强烈的年龄段。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而那接踵而至的晚年正在不可逆转地到来,令他不寒而栗,于是他希望有外力改变它。俄罗斯文坛有一件掌故,是关于俄罗斯天才诗人叶赛宁的,上面那两句诗就来自于他。叶赛宁有一天遇到了在世界各地巡逻演出的美国舞蹈家邓肯,他发疯似地爱上了她,从而抛弃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名门之后,好像应该是普希金的孙女吧。)这事自然后来成了悲剧,热恋之后即是悲剧,暴风雨般的激情过后即是理智抬头。谁抛弃了谁?不知道,不过接着就是一声枪响,这位天才诗人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他过早地耗尽了自己,他在春天就挥霍了秋季。这件事是得还是失呢?说不好,不好说。我们只知道,在这昏天黑地的热恋中,叶赛+的诗才像喷泉一样地喷射出来;当然,我们也知道那最后的结局。不说了,我这么一席话,我的第四个手指头的意思说的是:期一待一邓一肯。是的,期待邓肯正是每一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日渐走向平庸的男人的心理。
女孩的冗长的布道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在她讲话的途中,广场上的噪音,正一浪一浪地袭来,召唤我们前去。
女孩讲完以后,尖顶屋里是暂时的冷场。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在想心事,她没有说话,是因为她的这一个题目已经说完。静场了一段时间,或者很短,只有三十秒,者很长,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她终于坐不住了,她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我正在挺起前额,准备承受第五个涂奢楽丹的指头。我的话将她逗笑了一她笑起来很美,她说没有了,或者说暂时没有了。
我对她说,京剧程式中男人在斥责别人时,往往是一声叫板,长袖一摔,直挺挺地向前伸出一个指头;女人伸出指头的数目则是男人的倍数,也就是两个。我说,我今天真倒霉,竟然承受了四个。
我的话逗得她大笑。她大约好久已经没有这样笑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认为。她还说我懂得幽默。
既然她夸奖我懂得幽默,那么我就再幽默一回吧!我说,数目字有时候会是一件奇异的东西,拜伦在《唐璜》中,谈到可人的朱丽亚和她的年迈的丈夫时,这样调侃:她嫁了已有几年,嫁了一个年纪五十岁的人,这样的丈夫是多如过江之瓣;可是我以为嫁给像这样的一个,还不如嫁给年纪各二十五的两个。
说完,连我自己也笑了。
路霞站了起来,她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大祭祀已经开始了,咱们去吧,人一一男人一一李先生!说完她抓住我的手,将我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