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广场在氏族村的中央。一块像农家的打麦场那样的平地,平地中央,一群身着兽皮的半裸的男人女人们正在用脚跺地,用手拍击胸膛,用嘴发出呐喊。广场的西北角,北斗七星照耀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土台。土台上,女酋长庞大的、臃肿的、半裸的身躯,像蜂箱里的蜂王、蚁巢里的蚁后那样,横亘在那里,正在接受着子民的顶礼膜拜。她是中心。广场的一侧,碎石堆起的一座山上,髙髙低低、错落有致地坐着一些看客。
满世界都是红光,这红光朦耽而又柔美,就像我的路霞那红裙子的颜色。天空,苍穹上的星斗,广场,广场上的人们,以及这一座接一座的尖顶屋,这遍布四野的高高低低的树木,都笼罩在红光中。这一切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只见过一次这种红光笼罩万物的情景,那是在我的白房子服役期间,偶然看到一次飞碟落下和升起时所发出的光芒。
好久我才明白,这红光来自广场四周一座接一座探照灯之类的东西。这提醒我这只是仿造,对6700年前的仿造,但我此刻宁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红光是篝火,髙高低低的树木是真的树,这一群欢乐的人们正是6700年前我们那遥远的祖先。
女酋长大约是从某一个摔跤队聘请的退槽了的相扑运动员,她那么庞大,那么臃肿,那么富有母性。她确实像蜂王和蚁后。我曾经在赶花人的蜂箱里看见过蜂王,她庞大无比,蠕动着白色的打皱的身躯,艰难地在格子里爬动着,一边爬动一边将蜂王浆像注射一样注入每一个空着的巢孔。我也见过蚁后在她的城堡里产卵的情录,她也是在艰难的蟎动中,身下留下一长串米粒一般的小白点,这些小白点会迅速地变成蚂蚁。关于蚁后,我则是在《动物世界》中见到的。
那地点是在洪荒的非洲原野上,而蚁巢像一个泥做的土堡。
敬礼,光荣的祖先,伟大的母性,人类的一段可资纪念和怀念的童年时光。
路霞抓着我的手,走人这载歌载舞的人群中间。她的通体都披着红光,不过我也一样。我们径直走向女酋长,然后双膝跪倒,接受她的祝福。女酋长仰卧着,用哼哼唧唧的声音,说了一段祝福的话,在说话的同时,她伸出像枯树枝一样的手,在我们的头顶摩娑了好一阵。最后,她将一种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水洒在我们身上,并且摸摸索索地,掏出两串串珠来,分别为我和路霞戴上。
接着我们便汇入了狂欢的人流中。
男人们个个健壮,女人们个个艳美,世界在这个时候还多么年轻呀,到处是健康的和淸新的气息,到处是纯洁如同处子的男女。那时候人们还不懂得忧愁,优愁是以后的事情。那时候人类所引以为骄傲的蜘网般密集磐石般沉重的文明还没有出现,人类的天空清朗而又单纯。
舞路是狂热的和尽情的。没有固定的舞姿五花八门。一切都处在一种无序的状态中。或者说粗疏地约束着众人的只是鼓点,只是音箱里播送着的那种快节奏的音乐。
路霞在这种场合简直是如鱼得水。她从场边拿来两个面具。一个自己戴上,一个为我戴上,这样我们便和场中的所有的原始人汇为一体了。她的面具大约是一个母夜叉,乌黑的脸,头上有两只角,两顆獠牙露在外边,粉红色的舌头一直垂到胸前。而我的面具是一张野猪的粗陋的脸。人类那时候已经能饲养很多的家禽了,例如猪,例如羊,例如鸡,例如马,例如狗,并且还能够捕鱼和种一些简单的庄稼。人类所交的第一个朋友是野猪,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个氏族部落最先圈养和驯化的。
健美操冠军的红裙子,满场地飞旋。她的嘴里喊着短促、突兀的音节,自己则随音乐扭动。一会儿,她将身子前倾,头勾下来,屁股则髙髙翘起,仿佛孔雀开屏一样;一忽儿,身子又笔直地后仰,头高高挺起,两肩耸着,双手插腰,两只高跟鞋的鞋跟轮换踢踏着地面。
我则是徐缓的和愚蠢的。我只能随着这音乐的节奏做些幅度很小的动作。我是被裹挟在这狂欢的洪流中了,但是我又不能不动,如果我不动,那会更显眼和尴尬。
她在自我表现自我陶醉自我扩张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关照我。当她抽出余力,将焦点对准我,环绕在我的四周,做着那些动作时,我能感受到面具后面那嘲弄的味道,她的关7注反而更令我尴尬。
披着一身光彩的、正在舞蹈的路霞,令我想起传说中的吉普赛女郎卡门,和那个不是传说、而是实有其人的麦当娜。
狂欢的舞蹈的人们几乎都戴着面具。这面具是每种动物的脸,而他们的舞蹈的姿势,我现在看出来了,那分明是动物的,是对动物们的投手举足的拙劣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