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白房子边防站已经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来,有一种叫北方忧郁的东西,一直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我。这叫病。时下,人们爱说你有病这句话。这话要说给我,那他算说对了。
这北方优郁时轻时重,时急时缓,像关节炎一样长久地纠缠着我,提醒我曾经有过一段北方阅历。
关节炎当然也是一种病,不过它的病症是在身体的各个关节上,而北方忧郁则是在心灵深处,是在大脑里。记得,离开白房子前夕,医生要给我们发医疗费,他要我们每个人都报上自己的疾病来。我报的是关节炎。我确实有关节炎,那一阵子,不光两个膝盖的关节疼,甚至上升到坐骨神经,上升到腰部。五年的爬冰卧雪,怎么能没有关节炎呢?医生很同意我的话,而且目光中餺出赞许的神色。医生和我是好朋友,那时,医疗费最高的标准是100元,而关节炎的医疗补助可以达到80元,也就是说,已经接近最高标准了。从我的利益考虑,医生希望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量地给这个义务兵沉重的身体多一些弥补。
医生是一名兽医。这事是不是有些奇怪?边防站的医生,一个浙江人,先我之前,转业走了,营部只好派一名兽医来,为我们检査身体。兽医之所以对我有好感,仅仅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叫他兽医,而只有我叫他医生。记得,医生在我的医疗补助栏目里,填了80元之后,然后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意味深长地说:关节炎不是病!再严重的关节炎,到了内地,就会减轻,就会消失。倒是……说到这里,他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抬眼望了望窗外灰朦朦的中亚细亚天空,望着边境一线那髙耸的了望台,长长的铁丝网和新耕的松土带,叹息一声说:
会有另一种疾病,比这关节炎严重得多。它将伴随你一生,折磨你一生。而且,在未来的日子里,说不定你有一天会承受不了这折磨,而产生精神崩溃,那么,它说不定还会以一种更严重的状态出现!那叫什么,请你告诉我!请相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兵,他能承受你的话。他已经在这个险恶的白房子,承受过许多次的生生死死了。因此,一点小小的慢性病,大约不会使他过于惊慌。当然,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医疗费,80元已经到顶了,我也不会再要了!我当时大约这样说,而我的话引来了下面这样的话。
那叫忧郁!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朦朦,阴沉沉,无边无际,你整个一个人,都将成年累月地浸透在这无边无沿的优郁中。由于它产生自北方,所以人们叫它北方优郁!北方忧郁这个词儿,是普希金给起的!距这个医生说过这话的二十年之后,命定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我的北方忧郁终于在老境渐来之时,发展为一种病变。凡事都得有个起因,而我的病变的起因,与戈尔巴乔夫那一次访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