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怀里揣着钱往回走,他走岔了路,在街上转了几圈,走到楼上房间里,天已很晚了。两表兄正歪在床上,见到陶羊子,常木兴站起身来,陶羊子这才想到,还没吃晚饭呢。转身向外走,想带他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常木兴拦住了陶羊子,常木根说他们都吃过了,要等到现在才吃,还不饿死了。常木兴却朝陶羊子伸出手来。
陶羊子木木地伸手到怀中去,嘴里说着:“没有零用钱了吗?”
常木根说:“输啦,他的钱都赌输啦。”
陶羊子停下了手。常木兴瞪了常木根一眼。常木根并没理他,只顾说着。
就在楼前两条街交汇处,有一家赌馆,里面有麻将赌与牌九赌,还有轮盘赌,常木兴先去小赌赌,赢了。接着赌注下大了些,一直赢到了一块大洋。再接下去,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却连本钱全输光了。
陶羊子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猛地翻腾着,不由地冲常木兴叫起来:“你怎么可以去赌呢!”
常木兴没想到陶羊子会朝他叫,声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不也天天去赌棋么?不过你的运气好罢了。”
陶羊子本来有钱就花。这一次有这么多钱揣在怀里,他却觉得沉沉地压人,无法伸手去拿出来。
反正余园的人都清楚他是谁了,此后陶羊子也就脱了毡帽,背上了棋包。他在余园的楼外楼里两次坐下来,桌对面的棋手一见他便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走开了。
是啊,明知棋下不过他,明知他这么厉害,不是等于送钱给他吗?
陶羊子本来没有明确想到自己是在赌,只认为是按输赢规矩下棋,现在他意识到这想法是自欺欺人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的所为真的合着道吗?
陶羊子离开余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早早地回去,对着两表兄的脸。他在街上闲逛着,不由地走到了盘园,走到了盘园的水榭里,他把棋盘在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铺下来,他很长时间没用这副棋与人对局。对着空棋盘,捏着一颗棋,他久久没有落子,他不知道该落在哪里,该复的是哪一盘棋。他第一次感到这副棋的生疏,有着一种隔离感。恍惚间,眼前的棋盘上是一片红色,还有铁盘血涨如紫铜的脸。
多少日子,他都在那一种状态下与人对局,他还是喜欢下棋而下棋吗?
坐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子,随后他把棋盘叠了,收起来,回到住所去。
有好几天,他都到盘园来,每次铺开棋盘,默默对着空盘,最后又都收了起来。他无法回到原来复盘打谱心境明快的状态中去。
这天,陶羊子走出盘园的回廊,就听有人叫他,恍惚又不像是叫他。他茫然地朝前看去,左边月牙门洞前有几株梨树,正开着粉白的梨花,花树之前站着一位姑娘,朝他微笑着,并慢慢挪步向他走来。
陶羊子定眼看一会,才发现她是梅若云。她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在原来娴静的神态中添了一种明快的光采。又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她明显长大了,苗条的身姿,飘逸的长发,肌肤如花,清净淡然,更显女性的丰满。
“陶鸣谦。”她叫的是他的大名,也就是学名。只有小镇的私塾与苏城的学校有人知道这名字。而在私塾里,也就程老夫子这样叫他。在学校里,也就梅若云这样叫他。
她翩翩而来,如惊鸿照影。
陶羊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这才想到,自己总来盘园,内心便是有着她的影子。她曾告诉他,她常到这里来。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她。
梅若云走到陶羊子面前,问了一句:“你好吗?”
他只是点着头。头直动着。
“还下棋吗?”
陶羊子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你背着棋啊。”她的声音与她的神态,温存柔和地抚慰着陶羊子的内心。
陶羊子的心突然放开了,他说起了棋,由棋又说到了他这段时间的人生经历。像开了缺口的水田埂,话如流水一般涌动出。陶羊子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近些日子中他更难得说话。对着梅若云,他说得笨拙,也说得畅快。
梅若云静静地倾听着,对他所有的感受,似乎都明白着。
他们沿回廊走着,一直走到水榭,在美人靠坐下来。陶羊子最后又说回到了棋,说到他在余园赌棋并与棋相隔的悲哀。陶羊子觉得自己每倾吐一句,心中的重压就脱落一分。
“现在铺开棋盘,我的脑中就一片空白。”陶羊子说。
梅若云依然静静看着他,她的眼光越发的柔和。慢慢地陶羊子的眼光随着她的眼光移向园景,正在春季,满园的树、草、花、水流溢着无限的春色。
她说:“下棋吧。我们的一盘棋才下了几步呢。”
他们在太湖石桌前对坐着,摊开棋盘。拿在陶羊子手边的是黑棋盒,他就摆着她上次走的黑棋,两个高目一个中间星位。她也像应棋一般,摆着他走过的白棋。一步一步,五手棋就摆到了上次封盘的地方。下面应该是白棋走,但白棋在她的手里。他等着换棋。然而,她就用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是两颗白棋的中间星位,白棋三子连成了一条飘逸的线。
陶羊子也就用黑棋走了一步,手执黑子,他的着法自然逼向白棋,挂在了白棋左边角上,白棋便去右边高位宽拆了一步,依然是凌空虚立。于是黑棋就托到左边白星位棋下,黑棋明显是在挑起战端,一步步走得狠,而白棋只是四线高位排着子,看起来实空都让黑棋占了,但白高位上排的几颗子,形成了一股势,越发显得白棋的宽畅。
陶羊子准备把手上的一颗黑棋投到白空中去,仿佛是那颗黑棋挣扎着要冲进去,但作为棋手,陶羊子审了一下盘面,他发现,梅若云的白棋正是走着自己过去的棋风,却又似乎是她一贯的棋风。
飘飘忽忽的白棋如在风中低低地细语,也抚慰着他激动着的情绪。
陶羊子的黑棋退回来,拦了一步空。陶羊子意识到,这是他走黑棋以来,难得不凶狠的着法。接下去的走势,黑棋像是受着白棋的引领,飘飘忽忽地舞动着。
陶羊子的心绪也仿佛从底层提升起来,他在突破着那底层的压抑感,眼前园子里花色鲜亮,水色朦胧,显现着人世间本来的色彩。黑白棋的执着都只是他内心的反应,黑白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认请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了黑进白围的感觉。
她在走着他的白棋,他在走着她的黑棋。一白一黑,走了好多步。他们变换着阵式,他的心舒展着,黑棋再也不是他的禁忌,
与她这一对弈,陶羊子觉得人生有着了一点温馨。在他情窦初开的男性感觉中,她纤手拈子,绮丽委婉,庄重而优美,凝思而飘逸。让他有入棋的理想境界之感,无争斗又有神思的妙动,如游戏又有无穷的变化。
白棋在右中四路的黑棋上扳了一手,这是争中空的走法,黑棋也扳了一手,白棋又扳了一手,双方形成了一个高处的阶梯状。这样白棋就有一个打吃的棋,可以在两处打。然而棋语说,两打不如不打。白棋再向中间平了一步,黑棋也有两处打,也不如不打,贴着平了一步。下了这一会,有懂棋的人走过来,奇怪地发现这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在下棋,再看他们的棋都走在高处,以为他们不会棋在下着玩。
他们一连贴了五个子,仿佛互相伸出五指相贴着。
于是有人插嘴指招,让白棋点到黑棋的角空里。他们对视一笑,陶羊子很久没有笑了,也就不再下下去。指招的人也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她已经在苏城中学毕业了。她的家原来就在苏城,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想拓宽商路,去了南城,她留在苏城读书,由伯父照顾她。现在她想进大学,但父亲那边生意有点问题,希望她去管账。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她都会去南城。过两天要动身,临走前她到盘园来,就希望能见到他。
陶羊子是第一次听人对他吐露身世,并且是他心中的女性。然而,她却要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怅然。
他们在盘园门口道了别,梅若云走了,陶羊子默默地站了一会,他又走回到盘园中,在水榭重新铺开棋盘,把刚才走的棋复出来。一子一子走过来,仿佛都在交谈着什么,他这才深切地领悟到下棋为什么叫手谈了。一颗颗黑白棋上映着晚霞,凝着点点光彩。他对着棋盘上的棋局看了好长时间。
陶羊子总是在街上转悠,没有目的地,他像是在找着一条街,但不知道那条街是什么样子的。
惊蛰过后,雷雨天说来就来。大点的雨珠噼噼啪啪往下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陶羊子快步钻进一条巷子,避到宽檐下,发现他站在了祁督军家的门口。大门有点暗灰灰的,油漆有些剥落了。门虚掩着,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落落。他就走了进去。原来的偌大院子,没有了人的声息,两边厢房门上挂着锁。正厅桌案都没有了,只有几张残破的条凳。那副对联还镌在木柱上,仿佛有着了一种嘲弄的意味。
北伐的部队开到南城的时候,祁督军还想在南北政府之间周旋,以便继续割据在江南。后传说他被骗去南城谈判,便一去不回。在乱世中占地立足,祁督军不是没有提防,只是他自持有他的军队作后盾,再加上他去见的是称兄道弟的芮将军。没想到,芮将军一见面就对他宣布最后通牒,祁督军自然不予接受,但他的下属军官早已被芮将军买通,部队立刻易帜。传说祁督军被囚禁了,也有说当即就被枪毙了。
似乎合着了任守一的命判,祁督军的命是极旺之火,过犹不及,需江南之水克制,他有十年水运,所以能雄踞江南。一旦脱离水城而去南城,南为火,又走了火运,火盛则焚,便受枪火之灾了。
不过细一想,祁督军在苏城握权不只十年,什么火运已属虚言。他赖以盘根的部队早已瓦解,就是不去南城,苏城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
所谓算命,多少是于社会的审时度势中,对个人作判断吧。
陶羊子走到二进庭院后的鸳鸯厅,门闭着,陶羊子默立一会,回想了一下当初他进这里时,这里的摆设和排场。
正想回头,从边门走出了一个驼背老人,撑着黄色的油纸伞,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眯着一双眼看着陶羊子。陶羊子不认识他,想来是帮祁督军照看门户的亲戚。
陶羊子朝老人点点头。
老人也点点头说:“这场雨下得大,没一刻停不了的。”
陶羊子想,老人以为他是一个避雨者了。老人一个人很孤独,想与人说话。陶羊子也就与他随意地聊了一会。
一阵风刮得大,风回旋在旧庭院与旧空房之间,发着莫名的呼啸声,雨水被风刮得到处乱钻。
陶羊子说:“风刮得大,雨就下得大。”
老人说:“一开始风太大,就会把云刮走,倒下不了大雨了。天,实在有不测风云。”
陶羊子想老人也是一个懂知识的,他满脸皱纹的沟壑间,又积淀了多少悲愁世故?
老人进偏屋去了,在点火烧灶,烟冒出来,也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在这破落庭院中,在这往昔盛极的府第中,陶羊子仰面而看,雨从天上落下来,在瓦檐上滚落着哗哗哗的声音。陶羊子年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的沧桑感。
荣哉衰哉,得哉失哉,胜哉败哉。
雨停以后,陶羊子走回住所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裤,只有背着棋包的地方有着一点干潮的不同印迹。
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思着自己棋上面的不对,也不知是哪一盘棋走错了。棋盘上的黑白色彩,总幻化成吃子与搏杀,结果只剩下胜与败。
他对他的人生又有了一点恍惚。前些日子,他一盘一盘地胜棋,似乎不是在下棋,而只是在赚钱。他从没想过下棋是为了用来赚钱的。
风还在吹着,天空间,流动着大片大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