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梅若云来看戏。陶羊子用近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张戏院的票,他把梅若云领到座位上,并不时地给她端水,递毛巾。他很高兴能为她服务。
戏开场了,梅若云静静地听着唱腔,开头依然觉得戏台上的折子戏剧情有点俗,慢慢地就听出些名堂来了,听得入神了,听到精彩处也随着叫好。接下来的是一折昆曲《游园惊梦》,一段文戏,舞姿柔曼轻盈,曲调清新和婉。梅若云不禁低声回吟了几句曲词,觉得甚妙。随后又赞了一声。这一次她赞的是曲文的含蓄典雅,并不在唱腔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的赞声,虽然不响,却也让周围的人听着了。
台上换戏的时候,有个跟班模样的走到梅若云身边来,指着前面说:“我们家公子让你坐到他边上去,他说这里的位置太后了,不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坐的,坐前面可以看清楚些,我们家公子也会教你怎么看戏,怎么叫好。”
梅若云本不理睬他,可说着说着,这跟班便伸手来拉。梅若云起身想走了。跟班哪容她走,只是拦着罗嗦,嘴里说:“小姐脸薄啊。”引动旁边一片笑声。前面一位公子模样的回头看一眼,也带着笑。
陶羊子听到戏院里杂声,看到梅若云周围的人,就赶过来挡着跟班。这跟班正没处下台,揪了陶羊子的衣领说:“你是什么东西?来做护花使者?这样的小姐也是你护的?”
梅若云说:“你别拉他。你放开他。”
跟班就放了陶羊子,说:“小姐的话不敢不听。看来小姐是愿意到公子那儿去了。”
这时,坐包厢的秦时月看到了这一幕,便走了下来,伸手说:“慢来。戏院里,怎容如此嘈杂。”
秦时月看看梅若云,对陶羊子说:“这是你的朋友吧?”
陶羊子点头说是。
“小姐,请跟我来吧。”秦时月说。
秦时月是戏院的名人,跟班不敢造次,却又不愿就此退缩,说:“我家公子要请她过去的,怎么就跟你去呢?”
秦时月也不与他理论,让戏院里另一个杂工拿了自己的名片,过去给了那位公子。公子起身来与秦时月抱拳一揖,跟班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回头走了。
梅若云到包厢坐了。秦时月说:“小姐神仙似的人物,别窝在那人杂的地方,还是这里安静。”
梅若云低头红了脸。陶羊子只管感谢。
秦时月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他也奇怪陶羊子的身份,怎么会与梅若云一起。从梅若云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陶羊子说:“我们是同学。”觉得不对,便补充说:“同过一段时间学的……校友。”
秦时月还是第一次与陶羊子聊天:“这么说来你也非等闲出身,怎么就来做这样的事?”
陶羊子说:“我只想找一个事做。戏院的事本来也是人做的。”
他话一出口,秦时月心里起敬。
“看来陶兄肯定有过人之处。我从来提倡不以人穿着打扮和从事的职业高低看人。我相信小姐交往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秦时月没忘了给梅若云一句体贴的赞赏。
梅若云只顾低着头。陶羊子奇怪,平素她不是这模样的,难得看到她这样的小女儿形态。
秦时月神态潇洒地轻声给梅若云说起了戏。从这一出昆剧的出处与背景谈及整个昆剧的发展,讲得既文化又实在。陶羊子也听得入了神,看了这么多的戏,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秦时月侃侃而谈的与他在报上写的文章不同,报上文章写的是演员的演技,写的是演员的唱腔,而此时他说的是戏曲来源,谈着百戏之祖昆曲的演变。
梅若云应了一句:“剧情细腻,曲词雅致,作者表现了独特的人生体验。”
秦时月赞道:“这就是了,小姐真是聪慧。”
陶羊子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还缺了很多知识,不免有点自惭形秽。
散场了,陶羊子送梅若云走出戏院,见秦时月在戏院门口与那位公子揖手道别。跟班盯了陶羊子一眼,跟着车走了。
秦时月转过脸来问梅若云:“家居何处?”
梅若云说:“颐园路。”
秦时月一听颐园路,便问:“哪家?”
梅若云说:“梅家。”
秦时月抚手说:“原来你就是梅家小姐。你父亲与我下过棋,算是一个棋友。他老的棋下得超脱。”
梅若云点头,又指着陶羊子说:“他下棋下得好呢。”
秦时月朝陶羊子看一眼:“是吗?下的是什么棋?”眼光中只是淡淡的。这时有人招呼他,秦时月拱手回应。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星期天,我在城堡上等你下棋,你带了棋来。”
秦时月转过脸来,听他们正约着下棋。他想这两个年轻男女也就是同学间随便走棋而已,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梅若云说:“你上我的车吧,车夫已经开了来。我送你回去,也可一见梅翁,有些时日不见了。”
“谢谢秦叔。”梅若云低头说。
“这秦叔可不敢当的。”
“你和我爹相交,自然……”
陶羊子很少听梅若云说半句话的。
陶羊子正在后楼房间拈着一颗棋子,默默地想着围棋的来源与背景。既然秦时月说戏有戏文化,那么棋也该有棋文化。在苏城,任守一说到过棋文化。戏与棋本身有着长长的历史,又合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变化着各自的文化色彩。那文化仿佛融在了棋的历史印痕中。可是对着这副已经残破的棋,陶羊子觉得嵌在棋里的是被人践踏的历史。
就听得女老板在下面叫:“陶羊子,有女客来访。”
女老板的声音脆脆的,最后一个声调婉转向上,正是陶羊子听惯了的。以前会使他联想到这声调是从那暖暖软软的肉体中发出来的。近来陶羊子的这种感觉没有了,与梅若云接触以来,他的感觉仿佛在梅若云的神形间过滤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来客是梅若云,可梅若云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他?陶羊子把棋袋提着,快步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整着衣服。
走下楼来,陶羊子看到一位个头娇小的女子背着光,站在门口,笑脸盈盈的。她的长发挽成一个鬏,盘扎在头上。原来是任秋。
任秋看到了棋袋,原是她家之物,自是熟悉,开口就说:“你提着它来做什么?”
陶羊子笑了笑,他这憨憨的样子,是任秋看惯了的,她不由皱皱眉头。她曾说过他:你这样子怎么在都城里呆下去?乡里旧传统看人,说憨是老实,城市里喜欢的是精明人。
最近任秋和陶羊子见面不少,任秋好几次到戏院来看戏,陶羊子端一张凳让她在戏台下的边角坐着。戏院里做事的人都是这样招待朋友的。任秋觉得不满意,陶羊子准备去买票给她坐到位置上去,又被她拦住了,说你的工资能买几次票?
陶羊子回头上楼去放棋。任秋跟着他上去,说要去看看他呆的窝。陶羊子单人生活惯了,房间还算干净。任秋却一眼看到他的毛巾在水盆里放着,便说:“你怎么总把毛巾放水里沤着,沤臭了好闻啊?”
任秋把毛巾拧干了,转身看,想晾到外面的竹竿上晒一晒,她用手先抹了一下竹竿,发现是黑的,就用手撩起水盆里的水擦了擦。
就听女老板在下面的巷子里叫:“羊子你把水滴在我头颈里,当心我上来捶你。”
任秋咯咯地掩着嘴笑。她的上半身笑弯着,房间地方小,她的屁股弓着,正好拱在了陶羊子身上。陶羊子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一肉体接触,本能地让了一让。任秋并没在意他的动作,只是笑着,还用手来搭着他的肩。待她抬起身,看到陶羊子红着脸木呆呆的样子,本来还点着他笑,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一收,撅了撅嘴,随即弯身去收拾他床上丢着的一件衣服。
常年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毕竟是女孩,收拾家是任秋的习惯。
三下两下,任秋就把房间收拾得整齐多了。她叠了被子,脸对着陶羊子,陶羊子依然木木地看着她。他从小就是一个人生活,还没有人这样待他。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着任秋的温情,觉得此生难以报答。
很小的房间里,两个年轻人站着,心恍如随着身体的靠近而近了。陶羊子感觉身体里的欲望也随同心一般,勃勃跳动。
任秋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开着的铁罐子,里面放着桃酥。那是陶羊子在戏院外的小铺里买的。陶羊子也只有这点嗜好,夜班做得晚,不想再去吃夜点心,用来充饥。
任秋拈了一块桃酥,在嘴里嚼着。她说是冠生园的酥饼,加了日本人的味之素,就是比国内的东西做得好吃。任秋喜欢吃,也喜欢评价吃。
陶羊子看着她边吃边说的样子,感到十分亲近,想着自己有了能力,要给她买很多的东西,为她做很多的事。
又听女老板在楼下叫羊子,还夹着笑声。陶羊子赶着下楼,任秋也跟着。
原来是胡桃,正与女老板说笑,女老板举着锅铲作势要打他。陶羊子看到胡桃就心里不自在,怕他再提去钓鱼街。胡桃知道他的心思,挤着眼说:“我正想邀你一同去钓鱼街过瘾呢,你怎么把那里的女人带了回来。”
任秋虽然很熟悉南城的样子,却并不清楚钓鱼街有什么特别。但女老板听了,朝向任秋的眼都瞪圆了,眼看就要发作。
陶羊子说:“你别乱说。她是我师父的女儿,你上次见过的。”
胡桃这才看清了任秋,他见过她,上次她一下子戳穿了小六子的“托”,弄得他们很下不了台。只是她现在变换了发型。
胡桃对任秋叫起了姐,他说他第一眼看到任姐的时候,就有一种像在一家里待过的感觉。
陶羊子习惯了胡桃的自来熟,任秋却一下子信了,听着胡桃云里雾里地谈天说地,听得很高兴。
胡桃说:“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任姐到南城各处去走走,南城好多好玩的地方,任姐你肯定没去过。”
任秋说:“是的是的。你邀羊子去的钓鱼街我就没去过,那里真有好玩的?”
陶羊子见胡桃要应话,怕他说出什么乱七八糟来,就赶忙地对胡桃说:“我正要与任秋上街呢,你也去嘛。”
一旁站着的女老板拉住了胡桃,说:“我正要抓差呢,你来得正好,帮我提水吧。”
胡桃朝陶羊子与任秋看着,总算看出点名堂,朝陶羊子挤挤眼,跟着女老板去了。
任秋觉得这两个人的神情举动有点怪,再看陶羊子,发现他的眼神游移,便意识到一点男女之间意味,不由脸上也有点热。
他们走出巷子一段路,才开口说话。互相看着笑了。
陶羊子背着棋袋,来到了那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古老城堡。时间还早,他独自在宽厚的城墙上席地而坐,铺开了棋盘。他觉得那些缺裂的棋不合梅若云下。他拿出棋子,挑拣着有裂纹的棋。清亮的秋阳下,黑棋泛着琥珀般半透明的光色,纹如龙飞,白棋上仿佛添了一圈光晕,纹如凤舞。陶羊子挑了一会,把拣出来的裂棋又放回了盒里。在陶羊子意象中,棋如人,棋的缺裂需要她的抚慰,她纤手拈过的棋,所有裂纹显示的伤痛都可化解,都将在他心底熠熠生光,更添着一层色彩。
陶羊子又有好些日子没与人下棋了。上次还是在苏城与梅若云下的棋,那次以后他就有了过新生活的念头。
陶羊子一步步复着盘,把两次与梅若云下的棋摆了出来,摆到黑白棋如五指相合处,轮到白棋走,陶羊子拈了一颗白棋,审势着盘面。
这局棋开始就是陶羊子执白,中间对局间互相换了一下棋子,现在重轮陶羊子来思考白棋,他本来执白棋习惯在空上,眼下他却想着在黑棋高目处挂角,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着。
正摆下这一着,梅若云来了,她看到白棋的落子,也没说话,就拿过黑棋,本来黑棋就是她的布局,她凝思一下,尖了一手,顶着了白棋,围着了角上的黑空。
分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棋路都走得实在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陶羊子也想了一想。对他来说,复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许多日子前下过的棋,他也都能复出来,一步都不会错的。而重新下起隔了许久的棋,一步步回思着过去的棋感,又有着将来棋局变化的期待,他感觉是一种快乐。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快乐了。他把受到尖顶的黑棋向上长了一子,这一子也走得实在,而快乐也实在地融入他的内心,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种快乐。
接下去的拆与跳,他们都走的是实实在在的定式。没有棋的交锋,却有着一种相融。多少日子里陶羊子的人生有着割裂感,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这种割裂。而这时他重又握着白棋,那些早年沉在下棋快乐中的感受又回复过来。在任家园子的石桌前,许多童年的棋局,在记忆中宛如阳光下的一片新绿。
连到上面的白棋了,那是上次梅若云走的棋。陶羊子想着当时梅若云下这些棋是怎样的想法,想她是如何应付当时执黑棋强蛮的自己。他一步步尽力合着梅若云的棋路,白棋走得很慢。黑棋是当时陶羊子下的,梅若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黑棋应得很快。
陶羊子认为该处理中间的棋了,中间有黑白棋像合掌似地贴着五子。当时就是这里停下的。陶羊子回味着了两人排子的心境,很长时间他在脑中复盘想着她走的白棋会不会脱开,现在他手执白棋,还是不想离开,便又爬了一步。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他们的眼光对了一下,都微微地笑了笑。她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陶羊子过去没有见过,在他眼中变化着了情态。她的肤色映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色,虚的实的,斑驳流动,越发显得肤白如云。
梅若云小飞了一手,虽然飘逸,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局部。
陶羊子也飞了一手,他是大飞,仿佛在黑棋小飞的地方又小飞了一手。双双飞跃起来。梅若云应了一手小尖,陶羊子也尖了一手。宛如两手顶在了一处。梅若云跳了一手,像是腼腆地跳开去。陶羊子接着爬了一手,眼看要刺断黑棋了,梅若云也就接了一手,陶羊子向上贴了一子,如此三颗黑棋与三颗白棋又仿佛相贴着走了三步。
在放子的时候,陶羊子觉得那颗棋裂缺明显,想换一颗子,他再伸手盘上时,正碰上了梅若云落子的手。那手有点凉凉的,却是极柔软。
梅若云知道他的用意,说:“就让它在吧……”
在许多完整的棋前,一颗破损的棋显得突兀,仿佛显着莫测的预示,不免让人有点惊心。
“棋破裂了。”
“在盘上的棋,并不乎它是破还是裂的。”
“有时会想到,棋还是好的时候,我没有尽到保护。我要是一直拿着就好了。可破坏棋的人并不坏。”
“你不会在意它们是什么模样吧。有时我就会想,人的一生,也许很多时间都是破裂的。”
陶羊子看着梅若云,他们眼光相对,默默凝视着。
他们都忘了下棋了。眼光落下时,梅若云才说到,那晚秦时月送她回家,约她与他一起去下棋。
“与你一下棋,就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她并不是把那个约定忘了,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
陶羊子就说:“我们还是去吧。”陶羊子不想她失了约,秦时月也是他心中敬重的一个人。
他们并肩往秦时月家去。从古城堡走下后,一时间起了大风,行道树上被吹落的黄叶漫天旋舞着,他们仿佛在金黄色的世界盘旋上升。陶羊子恍惚是在棋的仙境中,身边是飘拂着的梅若云。
秦时月家在御坛街的一处幽静地。宅院里植着不同的花树,天已入秋,植物的色彩显得浓重。
一位佣人来开门,引着陶羊子与梅若云进去。在院里,就听小楼里一阵幽幽的箫声,仿佛一个人的低语,吹得动人。箫声忽然停下了,秦时月走到台阶上迎客。在家的秦时月穿着一件长袍,越发显着他的自然洒脱。
秦时月是个世家子弟,早年丧母,由继母带大,中学毕业就去日本留学,学的是中日文化比较。
秦时月的楼后延伸出去,是个雅致如亭的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日式塌塌米,上面一张矮桌。秦时月在桌前盘腿坐下,他的盘腿坐姿同样显着潇洒自在。见陶羊子不习惯盘腿,便说:“你们随意吧。”
梅若云这才红脸坐下来。秦时月盘腿坐得很好。梅若云抬眼的时候,正见窗帘缓缓拉开,她不由地“呀”了一声。这半爿八角亭结构的房间视线开阔,看窗外是一泓碧水与绿树,仿佛围着的一圈景,
院景当然是加工过的。具有着一种雕琢的艺术美。举止自如超脱的秦时月,生活中则喜欢精心雕琢的艺术美。宅院的设计情趣是高的,花卉的栽种与盆景的摆设,每一细微处都体现着艺术的韵味。
梅若云说了秦时月吹奏的箫曲之名《平沙落雁》。
秦时月点点头。
“只是……”梅若云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秦时月伸了伸手说:“请说。”
梅若云就说:“原曲意是秋高气爽,风平沙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只是这个乐曲有了变调,调子带着孤独的忧伤。”
秦时月不由动容,带着惊讶的神气:“我本不喜欢孤独。但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孤独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想人只有在孤独之境,才真正能体悟独特的人生吧。其实,又有谁愿意孤独呢?”
接下去,两人就谈了一会儿音乐。秦时月问梅若云用的是什么乐器,梅若云说是琵琶。秦时月说,他家没有琵琶,要不可以来一段管弦合奏。
梅若云又有点红脸。低头没应。
佣人来送茶,跟进来的秦时月夫人却说:“我来吧。”
见到秦夫人,陶羊子和梅若云都想起身。秦时月朝他们把手按按,意思不用客套。
秦夫人把茶端到他们面前,并替秦时月揭开杯盖。
秦时月说:“这是我下棋的两位小友……你也来坐一坐吧。”
秦夫人眼看着两位,在梅若云的身上多停了一会,用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神情带着点赞叹。
秦时月向夫人介绍了梅若云,说与她父亲熟悉。又介绍了陶羊子,说到他在戏院做事。
秦夫人颇有兴趣地说:“是演员吗?”
陶羊子说自己是一个杂工。
秦夫人说:“看你知书达理的,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
一听就知,秦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陶羊子说:“到南城来,时间短,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秦夫人说:“你还不如到我的厂里来,做一个账房。你什么时候来试一下工。我相信,能下棋的,都心里有一窍,没什么事做不来的。”
秦时月便说:“你就是心里只有厂和机器。人其实还有一种喜欢。”
陶羊子心里舒了一口气。对秦夫人他还是感激的,并没有觉得她小看了自己。如果以前有机会当账房,他是会很高兴的,只是自己慢慢已对戏有了兴趣,看灯光亮起布景展开演员登台,他带着一种欢喜与期待。
秦夫人坐了一会,随后对秦时月说:“城南的厂里有事,我去了。”秦时月点头。秦夫人又与两位客人招呼一下,就走了。看得出他们夫妻和谐。秦夫人的父亲就是一位工厂老板,秦夫人是女承父业。
于是,他们开始下棋。陶羊子取下棋袋,铺开棋盘,拿出棋盒,说:“用这副棋吧。”
秦时月身边的案几上就有一副围棋,而矮桌面上刻着的就是棋盘。陶羊子放下棋盒时,秦时月不由问:“你拿来的是什么样的棋呢?”
陶羊子很不好意思地:“一副破棋。”
秦时月定眼在棋盘上,伸手拿了过去,细细地看着,嘴里说:“这是古盘啊,还真有这样的古盘吗?当然要再看一看棋子了。”待陶羊子打开棋盒,秦时月眼光发着亮,一颗一颗地抚摸着棋。陶羊子含糊不清地说到棋让胡桃他们当作掷玩之物了。
秦时月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这可是古玉的。是家传的吗?看来你的上代不是一般人家。比我的家世高呢。”
陶羊子说是师父给他的。
秦时月便问:“你师父是谁呢?这么古雅的棋,他却留给了你,看来是十分看重你。”
陶羊子想到了任守一的模样,他总是匆匆离开,在避着什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迹。陶羊子也就不想对别人说道。
秦时月看看陶羊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铺开了棋盘,握了一把棋子在手里,让陶羊子猜子。
陶羊子低声地问:“真用这副棋?”他已看到秦时月的棋,是崭新的玻璃棋子。
秦时月说:“有这样珍贵的棋,怎么能不用呢?”
陶羊子猜到了黑棋,也就先行了一步,规规矩矩的星位。秦时月却行在了高目上。陶羊子知道他是走外形的,这合着秦时月的风貌。
陶羊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走外形的注重空,这合着陶羊子棋风。可一旦布局结束,秦时月便显出凶狠的一面来,盯着陶羊子的一块棋搏杀。陶羊子本来以为他会是飘逸的棋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棋风与人的外在这么不相同的,就像自己一度时间执黑棋时的凶狠。现在他已超越了,对付这样的棋已有深一层的理解,也知道化解之法,只是对过于无理的凶狠棋着,进行了回击,用手筋吃掉了几个白棋,黑空就明显大了。
秦时月盯着棋局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染了一点红色,使劲地把棋子拍向盘去,却发现没有以往拍盘的效果,因为陶羊子的那个棋盘压在了矮桌面的棋盘上。他有点不解恨地看着盘。梅若云也被气氛感染,直盯着棋盘,有时也盯住这个男人看。
终于结束了。在秦时月再走一手无理棋的时候,陶羊子想了一下,也下了狠心,把白棋飞出的联系断了,于是一块伸展着的白龙就此被灭了。结果是很明显的,胜负不是一般的目数了。秦时月把棋投在了盘上说:“输了。”
投了子的秦时月回复了他的潇洒形态,习惯地抚抚手,看着棋局,摇着头,笑说:“不堪一击啊。真是失之毫厘,差距千里。”
梅若云低着头,不去看情态差别很大的秦时月。
陶羊子看着棋盘,回思着棋局的得失。这局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只是他心里充实了,在古城堡上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回复了棋感,而这个棋局,使他恢复了自信。他走黑棋,也能走出以往白棋有的境界。恍惚多少日子以来他虽没下棋,却如任守一所说,棋的境界在向上提升。
秦时月从棋局上抬起眼来,看着陶羊子,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在戏院里打杂的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从棋上看你,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不该是在戏院打杂的小工。除了一些棋的处理还带有小地方出来的意味。”
秦时月的手在盘上划过的棋局地带,有几处陶羊子能感觉到自己的局限。他惊讶这个棋下得不怎么样的男人,对棋的看法,却有着这样的理解。应该说,这与他的身世与他的文化涵养连着,融通了他对戏的看法,以及对一切艺术的看法,具有了超越的观察力。
秦时月继续说:“你有一种天生的大气,那是你人生俱来的超脱之气,如风,如蝶,如风中自在之蝶。这就是你选择了戏院里低贱的活儿,却不失自我的气度。这也就是梅若云如何会与你相交,我本来还奇怪,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的棋力差,本来无法做座标来衡量你。我总说自己,心大而业低。棋上透现出来,往往不由自主,合不合本性?本性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别人来认定了。人只有接近了,本性层次的高低才会看清吧……”他说着摇着头,仿佛进入了自我忏悔的境界,这个男人便有着了一种潇洒之外的悲哀。
梅若云一下子垂下头来,然而她的神态却似乎是在向他伸出手去,抚慰他。
秦时月并没有注意她,像是一直忘了她似的,这时才看她一眼,眼光像是问她:我说得不对吗?
梅若云摇摇头。
秦时月又移眼看着陶羊子:“棋称手谈,一局谈毕,你的棋境告诉了我,你具有着高势,但有时也会因人生低层而流俗,那几步俗手便是你生活习惯生成的。棋境的高势应该去寻求相应的社会地位,这样你的棋力也会随之高升。棋如人生,人生的低位与棋境的高势在心性上总不相宜。”
陶羊子想起任守一对自己的看法,也只有这个男人的看法与之相合。虽然说的有所不同,但通过棋境表达的高一层见识,有着相同之处。
陶羊子应了一句:“我并没有觉得在戏院打杂就低了。我喜欢戏,不喜欢做账房。”
秦时月说:“你的话让我又感觉到你的棋,发力处浸润着坚韧的力量,棋思宽厚。只是苏东坡说过: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人随社会地位的上升,一些人往往会堕落自身;但提升自己是必须的,心的层次总会合着地位的层次。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陶羊子想了想说:“是。”
秦时月站起来说:“好吧,让我找个机会,看看能否让你的棋力展示吧。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我的夫人说的确实不适合你。特别你还是梅若云的朋友。”
从秦时月家出来时秋风已静,院里树上有鸟雀轻轻地啭鸣着。陶羊子叹了一句:“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没有烦恼。”
梅若云说:“人生的烦恼是没有穷尽的。因为它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并不管是生活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