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很想与人下一盘棋。几盘棋勾起了他的棋瘾。他想去找袁青下,但不知袁青住在哪里。他总不能像袁青那样,在芮总府门口等吧。这孩子也许是偶然去那里的。袁青说过的,那里没棋下。芮总府的棋士都不与他下棋。
陶羊子背着一个棋包出门去,信步走着。他没想好,该走往哪里。不知不觉走到任秋住的院落里。他发现自己好些天没到这里来了。
任秋坐在院里的一张小凳上,腿上搁着一个绣品。她朝下看着,眼光却没有在绣品之上,似乎只是看着自己在日光下的身影,看得那么认真。
陶羊子在院角看了她好一会,还没见她有动静。在陶羊子的感觉中,任秋总是在独自做着什么,这么静静的形态,还是第一次见。
过了一会,陶羊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忽而动起一点顽皮心,他站到任秋的身后侧。于是,地下显现一高一低的两个黑影,像是相连着。
任秋回转身来,看到是陶羊子,一下子脸红了,脱口而说:“怎么是你来了?”
她的话里有点说不清的意味。陶羊子不知她是把他当作了别人,还是认为他好长时间没来了。
陶羊子顺着后一种意思说:“这些天,下了几盘棋。”
任秋说:“又是下棋。都是下棋。”
她嘟了嘟嘴,拿起绣品,站起身说:“来吧。”
任秋把陶羊子引进屋里。这底楼的房间光线有点暗蒙蒙的,任秋反手关门的时候,手臂从陶羊子肩上伸过,陶羊子年轻的心里蓦然动了一下。她与他是那么亲近,却又还隔着那么一层,那种隔隙,是他此时忽然很想打破的。陶羊子猛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又觉得突兀了,手指放松了一点。
任秋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你弄得我痒。”
陶羊子这才感觉,刚才自己动作的冒失,如棋走的是险招。此刻似乎有某种感觉在他心里发酵,他红着脸把手放开了。
他们相对着坐下来。任秋在身边的小桌上铺开绣品,抹着上面的针脚,随便地与陶羊子说着话。陶羊子先是在竹躺椅上坐着,身下竹片晃悠悠的,一伸腰就躺了下来,任秋拉过一个薄毯盖在他的身上。
陶羊子盯住低着脸的任秋看着。他的后背贴着竹片,有点凉,他的前胸盖着毯子,有点暖。陶羊子觉得人生就是一种凉暖的对持,如棋盘上的黑白。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与下棋的感受是对应的。另有一些感受虽然美好,却如梦一般,是不真实的。
人生时而会感到空,就像一盘棋不知道走下去,会走成什么样子。人之所以感到空,是因为在自我的面前,一切都在流动着,这个自我不免便有着孤独感和苍茫感,只有和亲近的人在一起,才觉得实在。
窗前的搁板上放着一尊罗汉像,这是新添的,陶羊子前几次来都没见过。这一尊罗汉像有点特别,常见的佛教塑像脸盘富态,神容慈悲,而这尊罗汉瘦长,脸上几乎皮包骨头。
蓦一看去,觉得有点像任守一,细看却不像,但又含熟悉的感觉,那罗汉眯着眼,神态仿佛在窥视着别人的内心。
任秋注意到陶羊子的眼光,便说:“是我硬拿来的,他又不敬佛,供什么佛像?”
陶羊子立刻想到她说到的“他”是谁,刚才罗汉像给他的感觉就有所意识。
“他怎么会买这个?”
“他不可能买……也是别人送给他的。”
不想和任秋谈“他”,陶羊子向任秋提出来一起去逛街。陶羊子并不想逛街,但他知道任秋喜欢,他很想让任秋高兴。
任秋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露出笑意,放下手里的绣品,准备动身。
在房门上,锁上一把长锁。刚出院子,迎面就见方天勤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叫着任秋,声调显得亲昵,仿佛他就是任秋的男人的意味。
任秋傻傻地说:“怎么你也来了?”
方天勤说:“什么我也来了?”似乎这才看到陶羊子,他站到任秋身边来,很近地靠着她。
任秋说:“好多天你们都不来,要来就一起来了。”
方天勤眼光像是从上往下看来,说:“陶羊子,你今天不用去戏院吗?”
陶羊子看着这个小时候的伙伴,他脸上的神情依然是习惯的平板,细看便会感到内里含有一丝冷讽,这也是陶羊子儿时就感受到的。这个早先做佣工的农家孩子,现在穿得十分光鲜,映着阳光的绸长衫亮亮的。陶羊子想到他现在是芮总府棋士,棋肯定下得更好了。
“很想和你下一盘棋。”陶羊子说。
方天勤的脸色变了一变:“你以为你能下得过我吗?可为什么芮总没有封你为棋士?”
陶羊子说:“棋,一定要以芮总府的棋士为标准吗?”
方天勤想要说什么。任秋嘟起了嘴:“又是棋棋棋。”
陶羊子说:“他可是芮总府的棋士啊。”
任秋拉着方天勤:“让他去说棋,你陪我逛街去吧。”
方天勤用手提抖了一下长衫领,这个动作很有点上层人物的派头,他呵呵一笑:“棋要在棋盘上说,我会正正经经地和你下一盘棋的……不过现在我就想陪陪任秋。”方天勤转过身去,又对任秋说:“你不招待你的朋友了?”
任秋说:“他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他要是不谈棋,就跟我们一起走。”
刚说完,任秋又改口说:“我也不用你陪了,你们谈棋去吧。”她转身进院子,还把门关上了。剩下陶羊子与方天勤在门外对站着。
天热了,上海的战事总算平息,按协定,上海成了不驻中国军队的城市。而偏偏上海的日本租界里,日本军人天天在操练。
这一天,陶羊子被叫到了戏院后面的小楼里,小楼中有供贵宾休息的房间。陶羊子总在前场打杂,还没进过这个小楼。
俞参谋、方天勤与另外两个棋士在搓麻将,他们身边都有一个陪侍的女人。俞参谋身边的女人个子修长,站在俞参谋身后,就如一个细长的屏风。方天勤的腿上趴着一个小巧的女人,女人时不时地用手轻巧地给他捶着膝盖,方天勤的手垂下来时,就按在女人的屁股上。
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轮到俞参谋碰牌,他对陶羊子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前面来。那几个女人习惯地用眼光投向新人,只一眼便从衣着上看清进来的是一个戏院杂工,不由奇怪这个打杂的怎么会受到关注。面对女人的眼光,陶羊子想到了钓鱼街的尤姐,不免低下了头,让几个女人看得直笑。
这时秦时月来了,他潇洒地出现,正可谓玉树临风,女人纷纷向他抛来媚眼,他只作不见,神态却是和善的。
秦时月见了陶羊子,显得亲热地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来,问着他近来的事,并问到了梅若云。说到梅若云的时候,方天勤朝陶羊子这边望过来,本来方天勤只顾盯着麻将桌,像是不认识陶羊子。
一局麻将搓完,俞参谋的头抬起来,靠到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想环抱他的头,却被他随手拉开了。他推了一下手边的麻将,先与秦时月寒喧了两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与西南王的一盘棋,因为有事耽搁了,最近芮总想起来,要看一个结果。我问过西南王。他说,那种杀棋,力量表现在当时,现在再续,怕没有那种气势了,接下去下,就没有那么好看了。你认为怎么样?”
陶羊子说:“是的。要重新走,路子会变。要说那盘棋,按那种杀棋走下去,我怕是挡不住西南王的杀力。”
几个棋士相互看了一眼。俞参谋看着陶羊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有点突然,这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势根本看不清,走下去输赢两分,可陶羊子却很自谦,实在难得。
俞参谋曾见过棋手在棋盘上落后很多,仍然继续胡搅蛮缠,就想等对方出臭手而翻盘。棋语称这种臭手为“勺子”,是大漏勺的意思。俞参谋当然不会想到这盘棋其实已续过了,下完了,而且是陶羊子胜了。
陶羊子说的也是实在话。他对西南王也当面说过的。
俞参谋说:“那么与西南王的这盘棋就不用下了。你还要下一盘棋,就是与芮总下。芮总和我谈过你,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
从俞参谋的话中听得出来,他向芮总推荐了陶羊子。芮总喜欢与好手下棋。但凡听闻南城来了好手,他都会邀来下一盘。
陶羊子说:“芮总要和我下棋?”
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这里的棋士都和他下过的。与芮总下棋还是要讲点规矩的--芮总要执白棋。”
陶羊子说:“行。我会下黑棋了。”
俞参谋说:“应该说,你是接受芮总的让先。”
陶羊子看着方天勤说:“天勤,芮总的棋真得那么好?”
方天勤说:“当然,我和他下,也是被让先的。”
俞参谋知道方天勤熟悉陶羊子,没有说话。另两个棋士不知他俩认识,特别是海神算。陶羊子与西南王的两盘棋,海神算都在一旁看过,他在心里比较过自己与陶羊子的棋力高低,觉得真要与陶羊子对局,怕是输面会大。他也看过方天勤下的棋,当时自忖棋力相近。所以海神算很想知道方天勤与陶羊子的棋力高低,便问:“天勤兄认识这位小哥?不知你们下过没有?”
方天勤顿了一顿,似乎本不想谈起,只是被问,不得不说:“我们下过多呢。早前,下过不知道多少盘了。倒是我胜的多。最后的一盘棋,依然是我胜的。正好芮总在旁边看着的。”
众人向陶羊子投过询问的眼光,陶羊子点点头。
陶羊子心里想着的却是将与芮总下一盘棋的事。棋手都想赢棋,对局之前也都想知道对手的真正实力,所谓知己知彼嘛。陶羊子想芮总就是芮将军吗?他曾与芮将军下过棋。没想到他的棋力会提高这么快,能让先给这么多高手。也许是他一直与高手下棋,再加上棋的领悟力高吧。师父任守一说过,棋力与境界有关。芮总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自然棋力相应也会提升吧。
李管事来报:开戏时间到了,请各位入座观赏。见陶羊子坐在这儿,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去前场迎各位大爷入座?”
俞参谋把手摆了摆,说:“你们都去吧,我还要留陶羊子在这里说几句话。”
李管事见貌辨色,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对陶羊子说:“你在这里好好侍候芮总府大人。”芮总府的人在这里当然都是最尊贵的来宾。
秦时月也被俞参谋拉着留下来。俞参谋问了陶羊子在戏院的收入,对秦时月说:“现在做工的薪水太少了。钱还真是当钱用。”
秦时月说:“以羊子的知识能力来说,实在是少了。”
“说实在的,”俞参谋有点严肃地说:“芮总是爱惜棋才的。棋,是中国的传统,可现在都不讲传统了。特别是文人,也学武人打仗一样,专门与传统打。什么打倒孔家店,什么不看线装书,老祖宗都不要了?都去看洋人的东西?都去看时尚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对不对路?时尚的东西有没有长久的价值?依我看,这些都不是常态。”
俞参谋的这几句话,让秦时月有着了肃然起敬的神态。
俞参谋说:“传统还是要传的。所以芮总下棋就不光光是下棋,意义很大。当然,他的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嘛。所以与他下棋,要让他下白棋让先。这盘棋不在胜负上,也不光看棋力,要论棋力,依我看,芮总让先可能不够一点。其实到芮总府去下棋的棋手,水平都不一般,但芮总还是能胜的。芮总毕竟是芮总。芮总看棋喜欢热闹,喜欢大家围着一起看,但芮总下棋喜欢安静,是不允许有人在一旁干扰的,连我都不给在旁边看棋。芮总说下棋是件盛事。对芮总来说,他公务繁忙,难得有亲自下棋的机会,即使有比较重要的公务都不敢去打扰的。下过这盘棋,只要被芮总看上了,你便是研究会的棋士,其实就是芮总府的棋士,社会上都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你要尽心尽意地来下这盘棋,这也是你的出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棋嘛,说到底也是只棋。说小,古人云:弈,小道也。说大,关系到传统文化,那是芮总的抬举。能靠棋赚一个立身之本,成为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前世修来的。我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在西南王的这件事上,通过刚才你的答话,很能体现你是谦虚本份的人。我心知肚明,就是搏杀起来,你的力量也不输于西南王。所以,也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正因为我对你有一份欣赏,才与你多说这些话。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话的。我就说到这里。秦老爷,你们再聊聊。秦老爷是个赏识你的人,对你的这一步,他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我也是今天才清楚,秦老爷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
说完俞参谋就起身走了。秦时月起身送他。陶羊子也站起身来,心里在想着俞参谋的话,只是觉得有点含糊,便问秦时月:“你与芮总下过,他真的很厉害吗?”
秦时月说:“我不如他。对我的棋来说,他当然是强的。”
陶羊子想着俞参谋说到,芮总能下白棋让先,并且会胜。可他却又说芮总让先是让不动的。这话有点怪。其实俞参谋说得很明白了,只是陶羊子还从来没有下棋前就在输赢上做文章过。他有点茫然,心想,不必管什么,只有按俞参谋所说,尽心尽意下好这盘棋吧。
秦时月说:“我倒知道一件有关芮总的事。芮总有两个儿子,都会下棋,大儿子的棋不如芮总,小儿子的棋要胜过芮总。有一次,小儿子去了外地,突然接到芮总电文,说要见他。小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坐火车赶了回来,见面问父亲有什么事?芮总说,先别管事,下一盘棋再说。小儿子又赢了他。芮总气得把棋盘摔了,指着小儿子骂道: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别的能耐。有事也不想给你做了,给我马上滚回去。”
陶羊子说:“下棋有胜负,可犯得着这么在乎胜负吗?”
秦时月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办了,也应该明白俞参谋的话了。”
陶羊子还想说什么,秦时月已动身往外走,一边说:“戏台上开唱了,这是谭派唱腔,嗓音带点沙,我喜欢。你陪我去包厢吧,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侍候我看戏了。看好戏,有你侍候应答,这是一件美事。别的杂工都一脸无知相,让我生厌。”
这天早上,陶羊子去了芮总府。在会客厅边上的棋室,芮总已经坐在了桌前,棋盘棋盒都在桌上摆好了,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与陶羊子下棋。芮总对棋的热爱,特别是对棋人的尊重,让陶羊子好生感佩。
陶羊子拿过黑棋。芮总问:“你下了多少年棋了?”
陶羊子说:“有十四年了。那年我七岁。”
芮总说:“那是童子功,下棋需要童子功。我是三岁就下棋的,那时棋还摆不来,也不会数子。”
陶羊子听着芮总说话,看着他胖胖的很和霭的样子。芮总点点头说:“你下吧。”
陶羊子在棋盘的去位星规规矩矩地下了一颗黑棋。芮总很快地便伸手到对角平位星下了一子。接下去的布局,芮总落子如飞,确实显着是童子功,拆和封都下得像模像样,很得棋味。陶羊子停下思忖一下,感到芮总的棋很到位,很难摆脱他的势力。
这么下了十多手,就听外面有说话声音,芮总皱皱眉头,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一丢。就听俞参谋说,芮总在下棋呢。以后外面便没有声音了。
芮总把棋慢慢拿出来,再摆到盘上。陶羊子觉得这手棋有点无理,他思考过这个定式,想芮总也许有新的想法,便犹豫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挡了。这么又下了十几手,一旦黑白棋对接的时候,陶羊子发现芮总的棋都有点过分。陶羊子尽量走得小心一点,每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芮总有一块棋明显没活,是需要补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闯直冲着。陶羊子想,这手黑棋如果挖断,就可以把芮总的一块棋吃掉了,棋局也就结束了。但陶羊子还是拿不稳,想芮总也许会有算路,他毕竟与这么多高手对过局,一定对死活有过研究。棋语说:两活别断。因为对手两块活棋你去断开,一点意义都没有,等于白费了一手棋。于是陶羊子又退了一步,这一退使陶羊子的棋被动了,眼看着芮总只要在外面封一手,先手就到了芮总手里,盘面上便相差了一子,这样芮总确实就形成了让先的局面了。
然而芮总像是随手脱开走了一步。陶羊子马上飞封了一手,这一手救了自己的棋,还对芮总的白棋进行了攻击。以下布局结束,就走进了中盘。一旦到中盘,每一个棋手的个性风格就显明地露出来了。因为布局往往是规定性的,高段棋手与一般会下棋的棋手走得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一般棋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高段棋手深知每一步的真正意味。
进入中盘,搏杀与拦空都靠棋手思考变化,这样,棋手的硬软强弱毫无保留地显现。陶羊子很快发现芮总的棋是自己认识的。自己早就疑惑的。此刻陶羊子确定芮总就是芮将军,那个在祁府与自己下过棋的芮将军,那个曾经看自己与天勤在苏城余园下棋的芮将军。从外型上看芮将军的变化很大。陶羊子不怎么会看人的外型,他怎么也弄不清书上说的瓜子脸丹风眼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能从棋上立刻认识出人来。任何人与他下过一次棋,以后他只要看棋就能认出此人,哪怕此人像整过容一样,走出完全不同风格的棋型。
一旦认出了芮总,也就发现芮总的棋,除了纯熟了一些以外,并没有太多变化,陶羊子便完全掌握了棋盘上的主动。他想清楚了俞参谋昨晚的话,那些话当时听来有些含糊,而现在觉得是一明二白的。这时他只需要慢慢地抵挡着芮总横蛮无理的棋,并不想割断他任何的棋,只是在盘面上掌握着多二子四目棋的优势。
这盘棋波澜不兴。芮总的白棋几次冲击黑空,陶羊子有所退让又有所维持。他执黑已经很灵活了,没有那种狠斗的心理,与执白棋没有多少区别了。
眼见就到收官阶段。陶羊子理解俞参谋对芮总棋力的说法:能让先但不够一点。陶羊子认为自己只要在盘面上胜两个子,作为被让先他是胜了,而如果不被让先,黑棋贴二子半给白棋,那么可以说芮总执白是胜了。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棋,他觉得无趣极了。他的心思给散开了,棋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需要他掌控着胜负的多少,并设计着自己的输赢。以前在余园,他执白时看到盘面上大胜时,他会收缩一点攻势,以求平衡。然而现在要时时计算盘面上棋的目数,不能多也不能少,特别要让对方走在自己掌控的局面上,这让他十分伤脑筋。陶羊子觉得累,那种累是他要费神约束自己行棋不按棋势走。
不过,眼看棋局已到尾声,用棋语的说法:棋盘越来越小了。黑白双方都没有什么反复的机会了。芮总的棋却依然横冲直撞的。芮总下得正起劲,觉着自己到处横冲直撞很快活。他挽了一下袖子,伸手把一颗白子往里冲了一手,这一子本来是活的,但这一冲就自填了一口气。陶羊子本能的反应便是断了一手,这一手断是扑子,于是冲的一子连同原来一子都被扑死了,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芮总这才定一下神,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送出去了?怎么就送出去了?”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应该再挡一手的,就算白棋进了一个子,多赚了一目,结果是自己不贴目也能胜一子半的。这一下,黑棋在盘面上胜了四子半,就是贴目也是胜了。反正是怎么算都是黑棋胜了。要命的是自己也已无法挽回,除非故意不再收官,送子到白棋空里去。这样故意送子要不露痕迹实在很难。陶羊子是个下棋的人,要让他明显地让子送输,他实在做不出来。那违背了他的下棋准则。
棋局就这么结束了。数子下来,陶羊子被让先胜了四子半,不被让先也胜了两子。
芮总推了棋盘,说了一声“送输了送输了。”也没有复盘,转身便走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陶羊子独自在桌前坐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