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做事。那些戏院里的人,早就在传陶羊子要成为芮总府的棋士了。下下棋就能成为芮总府的人,这让他们太奇怪了。在他们眼中,陶羊子不一般了。看到陶羊子,投向他的眼光也不同了。社会的一个特征,便是以身份高低来衡量人。这芮总府是多么高的地方,府里的兵士出来都显得耀武扬威,何况是芮总待之为客的棋士?
就这么过了几天,陶羊子还像以前那样到戏院上班。李管事见他很客气,也不安排他做什么。陶羊子依旧很勤快地找着事做,走上走下清扫场地,出进包厢端茶倒水。
再过两天,交处暑了,天气大热。俗话说:处暑处暑热死老鼠。开戏前,杂工做完了场里清扫工作,见戏院外一时还没有动静,便站到场外乘凉,闲着无事,有人问陶羊子说:“你去和芮总下棋了?”
陶羊子嗯了一声。
果然是与芮总下了棋的,又有人问一声:“是你胜了吗?”
陶羊子不喜欢与人说棋的输赢,想了想说:“下棋并不在于胜负。”
他这么说,听的人感到奇怪了:下棋不讲输赢,又讲什么?看来他是输了,没够上水平,不是芮总的对手。想一想也是,一个在戏院里和他们一样打杂的,怎么可能与芮总是对手,怎么能够是个国手呢。
这么说来,陶羊子依然只是个打杂的,与他们一样以打扫端茶来赚钱。慢慢地,他们不把陶羊子当一回事了,如过去一般,与他说说笑笑,有时还会打趣他一句:你是不是又去芮总府下棋了?
陶羊子原来与这些人相处很随意。他不喜欢与人交往过甚,所以在戏院没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交恶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很希望回到过去那样,大家都不关注他,相安无事就好。
可是对别人来说,与陶羊子的关系完全回到以往就难了。都一样打杂,凭什么他会是另一种人,就能到芮总府去?于是,就有人吆喝两声去过芮总府的人,过来做这做那。陶羊子比先前忙了许多,但他并不在意,只顾应声去做。
有人在一旁玩笑地说:你敢指派陶羊子?当心他到芮总府去告你一状,把你抓起来。
这天,秦时月到戏院里来,看到陶羊子,一脸惊诧。
陶羊子对秦时月说:“我没有成为棋士。”
秦时月说:“来来来,我不明白了。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下棋的?”
陶羊子对秦时月从不隐瞒什么,就把那一天下棋的经过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反而笑起来,用手点点他说:“你啊你……我有一次想到你,还在心里念叨:这陶羊子倒是君子坦荡荡,进了芮总府当棋士,也没到我这里来谢一下。我总算还是一个举荐人吧。没想到你根本就……”
陶羊子说:“我还是要谢谢你的。你一直都善待我。”
秦时月说:“看来还是一个宿命啊,你命中的戏曲之魔没去。再说,便是性格即人生了。好好的,你去扑吃两个棋做什么?这一扑就把好好的一个棋士扑开了。这也是命。人生啊就是这样,其它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的。但关键时刻需要把握自己,需要特别想一想再行动的。”
陶羊子说:“是啊。可我那是在下棋啊。”
秦时月走到包厢里坐下,伸手让陶羊子倒了茶来,又笑说:“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日本来了一位职业棋手,听说在日本棋界颇有名气,是芮总出面请来的,与研究会的棋士下的都是让子棋。芮总当然要和他下一盘。两人一坐下来,芮总抓着白棋不放手。日本高段当然不同意,说,这样回到日本国,如何受得了国内棋界的笑话。说来说去,芮总同意了被授两子,但他还是下白子:先在盘上摆下了两颗白棋。”
陶羊子也笑了。他现在完全明白芮总的棋事了。只是以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呢?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想着这个驰骋沙场的芮总,具有如何强的棋力呢?
那个日本高段让两子还是胜了芮总。于是,这个日本高段一直没有拿到芮总邀请时答应给的盘缠和资费。他去芮总府要钱,芮总府的人总说芮总忙,一时没空。后来还是俞参谋出面,让日本高段与芮总重下了一盘授两子棋,日本高段这次输给了芮总,他拿到钱回日本去了。
秦时月说:“你再去要求与芮总下一盘棋,这次输给芮总吧。”
陶羊子说:“那样下棋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去。”
秦时月看了看陶羊子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陶羊子说:“我算什么君子?只是个会下棋的,不过,那样送输的棋,我下不来。说真的,棋盘上对芮总让了又让,我本来就忍不住了。”
秦时月笑起来:“忍,乃大器之才。棋语不是也说,忍得一时心嘛。”
陶羊子说:“说是说,下棋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秦时月说:“好好,管不了,忍不得。我还是难得见到像你这样有自然道心的人。难怪你的棋下得这么好,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开戏了,戏台上唱起了《空城计》。饰演诸葛孔明的尚派唱腔显得低回苍老。
这天,陶羊子到任秋家去。好些天没看到她了。陶羊子总会想到任秋,他自认为是师父托他关心的。也不知师父回来了没有。
进了院子,看到任秋家门上挂了一把锁。长铁锁上有点锈斑。陶羊子想,任秋不会搬了地方吧。他回头走到街上,想她也许突然会从哪里冒出来。陶羊子二十多岁了,想女人也是平常事。这一刻,陶羊子脑中整个地都是任秋,想到她不喜欢下棋,但却与下棋的方天勤好着。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她与他在一起应该没错。只是陶羊子对方天勤不放心。
正在街上走着,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定眼看,是胡桃。他在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陶羊子走过去,就听胡桃说:西方属金,刀兵之地。金生水,你就往南方去吧。
有些日子没见胡桃了,发现他的个子蹿高了一些。虽听他满口胡说八道,陶羊子却有着亲近的感觉。陶羊子自小是读书人,偏却与胡桃这样的人在一起觉得自在,而不习惯与那些芮总府之类的上层人物交往。
听胡桃算命的是个中年妇女,给了几个铜板,将信将疑地摇头去了。胡桃在手里掂着几个铜板,转过头来,见陶羊子站在面前,笑着说:“今天要不要我给你算个命。”
陶羊子说:“不用。你不就是想掌心里跳啊跳的钱嘛。我有一点钱,只够请你吃一顿的。”
胡桃说:“天地良心,我与你羊子哥结交,从来没想到钱。”
说归说,胡桃跟着陶羊子在街上走,一路买东西吃。在一个小吃铺上,每人要了一碗鸡片鸭血羹,放了许多红红的辣子。胡桃是北方人,陶羊子虽在江南生长,体内却有北方血统,不怕辣。
胡桃还像原来一样,吃着说着。吃完了,他问陶羊子:“你还想做什么?”
陶羊子想,胡桃也许会再带他去钓鱼街,他想着有点心跳,便说:“真的想下一盘棋。”
胡桃突然想起来,问:“听说你到芮总府去下棋了,下得怎么样?。”
陶羊子不想由他嘴里吹出那些事来,随便地应了一句:“只是下了一盘棋罢了。”
胡桃根本不在意下棋能否下出名堂,说:“对了,说到棋,我找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都是下棋的人。下的就像你那样的棋子。”
胡桃说的地方是南城的钟园。其实陶羊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就像苏城的余园。但余园的印象在陶羊子心里,如同一片阴影。此时,陶羊子却突然想去钟园走走,他确实很想下一盘棋。
钟园在市中心。园子虽小,也有假山与小亭,有石雕松梅竹漏窗,是私家花园的格局。园中的棋人不少,围在一处,比余园多了一点人气。这里的规矩与余园差不多,也有两个棋友在桌前对坐着,喝着茶,不下棋,但说着棋人棋事。还有谈论社会时事的,眼下最多谈的是有关日本的事。南城到底是都城,这里的人关心着政局。
胡桃居然在这里也找到了熟人。胡桃招手让那位穿对襟服的人过来,说给他找了一个对手。穿对襟服的人打量了一下陶羊子,笑着摇头说:“我已经下过两盘,要走了。”
胡桃急说:“你小看人了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是斗量。羊子哥可是去芮总府下过棋的。看来你不可能是对手,我去找这里最厉害的人来下。”
陶羊子想阻止胡桃。与他说了不提芮总府的,但他还是说出来了,还带着一点胡吹的意味。
穿对襟服的人根本不信胡桃的话,嘴里却说:“芮总府的棋也不都好。前天有个执事就被我杀得大败呢。”
胡桃笑说:“你吹吧吹吧。”
穿对襟服的人也跟着笑,问陶羊子:“你信不信?”
陶羊子点头:“信。”
穿对襟服的人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来下一盘吧。”
于是两人对坐下来。陶羊子棋瘾上来了,只要有棋下,并不计较对手。他也从来不小看对手。
走了几手,陶羊子就知道对方的棋还在初级水平。陶羊子没一会儿就围着了一片大空,还尽量手下留情,不多吃对方的子。
穿对襟服的人红了脸,却还是有些不信胡桃的话。他说要是芮总府的棋手来这里,不让子是不下棋的,每盘都要收费的,没有三五块钱是看不上眼的。听说他们一个个家里都富得不得了。
枰上争强,凡棋弱的一方,往往发强手却不清楚是否无理。陶羊子一挤一打,便把穿对襟服的人那几颗冲入白空的子提了。一旁看着的胡桃,起初有点不耐烦两人在盘上放子,头转来转去地看着两边,慢慢地他看出点名堂来了,特别是看到从盘上提起的子,他有了一点兴趣,说:“你怎么又把他的子拿了?他刚才拿了你一个子,你已经拿了他好几次子……”
陶羊子说:“这是吃子。”
胡桃说:“是不是吃的子多就是胜了?我会下象棋,吃的棋多当然实力强了,不过要吃了对方的老将才能算赢。”
陶羊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围棋有点像象棋,象棋吃棋是为了吃将,围棋吃子,为的是围空,占最大的地盘。”
胡桃说:“占地盘嘛,我懂。青红帮打架也是为了占地盘。”
穿对襟服的人把棋投了,说:“你就懂地盘。把流氓的做法用来与围棋比。围棋可是雅人做的雅事。”
胡桃说:“雅不雅不管,你怎么把棋弄乱了?”
陶羊子只是一笑。穿对襟服的人说:“认输还不可以吗?”
胡桃说:“输了也要有风度。就像我算命,人家说算得不准,我也很有风度地慢慢解释给人家听。”
胡桃突然对围棋有了兴趣,拉着陶羊子要下一盘。胡桃说下棋吃子围空,他都懂了,很好玩的。
陶羊子经不住胡桃纠缠,便让九子与他下一盘。胡桃抓一颗子准备放到盘上时,便抬眼朝陶羊子看。陶羊子只是笑着摇头。陶羊子拦空,胡桃不管。但他不想让陶羊子吃子,每当黑棋被吃,胡桃就说:“我还没看清呢。”
陶羊子坚决不让胡桃悔棋重下。穿对襟服的人不走了,看着他们下棋,插嘴对陶羊子说:“你让他悔一百次,他也是要输的。”
陶羊子说:“下棋就不能悔。”
见两人下得热闹,有人过来围观。胡桃拉着穿对襟服的人央求:“你帮帮我呗。”
穿对襟服的人说:“看棋不语真君子。你对家是高手,很讲棋理的。我可不能开口。”
陶羊子笑笑。其他旁观者看着有趣,也就插了嘴,陶羊子还是笑笑。陶羊子本来觉得胡桃不懂棋,与他下实在没有意思,有人指招,多少下得不是那么无趣了,所以他不在意旁观者说话。
穿对襟服的人看了一会,因见陶羊子并不在意别人开口,忍不住也插了一句嘴,随后又自嘲说:“你看我,本不该说的。只是你这小兄弟的棋太臭了。当然不臭能被人让九子吗?不过,我这一插嘴不就等于人家要让我九子了吗?”
陶羊子不说话,把白棋东一手西一手地摆着。看白棋在众多的黑棋中穿插成空,旁边看棋的人都忍不住插嘴了。此时,已不是胡桃下棋,而是别人借他的手落子。每一步都由旁边的人指点着走。
下到后来,大家插嘴成了惯性,连单官也指着让胡桃走。胡桃还要往陶羊子的白空里放子,旁观者阻止说:“不用放了。你会不会下呀?”
胡桃说:“为什么不能放?”
穿对襟服的人说:“放进去都是死的,还放什么放。”
胡桃不服,放了几颗子又都被陶羊子提了,胡桃也就不再说话。
有人点了空说:“输多了。不用数了。”
胡桃说:“为什么不数?”就数了一下,输了十几个子。
穿对襟服的人说:“让九子还输这么多,实在不会下棋。”
胡桃说:“不都是你们让我走的棋吗?”
穿对襟服的人一时无话。旁边有个人说:“你自己前面就走坏了。”
这天天气很好,太阳照得园里明晃晃的。陶羊子下了两盘棋,心情愉快。
有人说:“不可能让九子的。你再下一盘。我们帮你,输不了的。”
于是胡桃拉着陶羊子再下,在盘上放了九子。这回他知道在盘上标着九个点的位置上放子,也学会了走慢,由旁边的人指点他落子。
陶羊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摆着白棋。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着嘴,有时争执不下,胡桃就很民主地等着他们的争论结果。偶尔他会插嘴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倒好像是在帮别人走棋。
下到一半,在攻击一块白棋的走法上,是冲还是点,各人争执不下,穿对襟服的人实在忍不住,伸手抓了一颗棋下到点的位置上。陶羊子一顶一虎,棋就活了,点进去的黑棋等于送了死。
便有人说:“我说这样不对吧,还是应该听我的吧。”
这盘棋下到半个小时后,人越围越多,几乎所有的人都插了嘴。关键时刻,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插嘴讲话,一旦他说了话,好多的人都不出声了。只有胡桃说:“这步棋算什么嘛?”既然没有别人争议,胡桃还是按矮胖的中年人说的走了棋。这么又走了一会,众人发现黑棋的空已不如白棋多,黑棋还是输了。
矮胖的中年人摇着头说:“棋都走乱了。走棋嘛,还得一对一才对。不是人多就力量大。你一步我一步的,没了棋路。棋是要有棋路的。”
胡桃说:“刚才还是听你的多。要不,你来下,羊子哥照样杀败你。”
矮胖的中年人看看陶羊子。陶羊子有兴趣和他下一盘。刚才见他指的几步棋,知道他有一定的棋力。矮胖的中年人身子不动,只是摇着头。这时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身着西装的人,嘴里说着:“我不相信,让我来下一盘。”
这个穿西装的也是个好棋者,听说常与西洋人做生意,人称英格西。英格西与矮胖的中年人棋力相差不了多少,平时互有胜负。矮胖的中年人认为自己强一点,要高英格西半子。英格西却认为自己胜率要多些。
英格西坐下后说:“我就不用让九子了吧。让我自己放几个吧。”
陶羊子点点头,做了个并不在意的手势。英格西怕输了丢丑,放了四颗黑棋占了四个角的星位,后来想了想,又在盘中天元上放了一子,成了让五子的局面。矮胖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觉得像英格西这样的棋手也自放五子,太示弱了。
开局,白棋挂角。这盘棋没有人插嘴了。看得出英格西的棋力在这里是属上等的。下棋说嘴,都是上手说下手的。
英格西下得细心,不敢拼杀,与陶羊子争着围空。白棋还是东走西走到处放着子。黑棋到底有五子的势,又是个会下棋的,陶羊子也不敢走得太松,只是先把黑棋的空打散了,削弱着黑棋的势,慢慢地再拓展白棋的空。英格西想要攻击,临到搏杀,算气之时,不由朝矮胖的中年人看一眼。矮胖的中年人没说话,他显然不想说什么,既然英格西已被让了五子,再说话就胜之不武了。只有到紧要处,他才低声嘀咕那么一句。
英格西觉得陶羊子的棋走得飘飘忽忽。他虽占了五子要点,却依然无从用劲,像是手脚被缚住了。他是个会下棋的,细细一想,就明白陶羊子白棋的妙处了:虽然飘忽不定,但每一步都很实在。让五子棋,就像下象棋让了一个车和一个马,一开始的力量悬殊很大,重要的阵地都掌握在手。可是下着下着,那几个子的重要性便一点点地失去了。英格西意识到面前是一个从未遇见过的高手,不敢莽撞,一步步地走在了实处。
陶羊子也觉得英格西的棋走得还是不错的,只是他过于小心了,反而让自己得到了方便,可以大展手脚。布局结束时,白棋的空占得不是很多,但中盘下来,白势虽厚度不够,但势已不弱。于是把握着先手,预先展开了官子功夫。在与日本人松三对局中,陶羊子知道了官子的重要性。他曾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官子的大小先后,哪一步几目已经一目了然。白棋一步步走下去,虽是边上一挤一冲,底线一扳一接,黑棋的空便一点点被削了。走到后来,矮胖的中年人在旁边嘀咕道:“呀呀,怎么黑棋快要不够了呢。”
英格西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官子很快就收完了,数子下来,黑棋与白棋同样是一百八十子半。按规矩,让五子棋,执黑要贴还二子半。这么一算,英格西执黑棋输了两子半。
英格西在钟园里虽然不是最强的棋手,也算是上一层的棋手,居然被让五子还输了。这一来,人们都相信这位陶羊子的棋力真的不在芮总府的棋士之下了。也有芮总府的棋士来过钟园,西南王曾让四子和一个与英格西差不多水平的棋手下,西南王大杀大斗,以吃了一条大龙为结果。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英格西放下了棋,诚心诚意地说:“高手在上,实在输得心服口服。”
矮胖的中年人也没有话说,呆呆地看着陶羊子。
陶羊子与英格西复起盘来,一边复盘,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对于白棋看起来平常的一步,陶羊子说到了黑棋可能展开的种种招数,而白棋又会如何应对。英格西本来以为自己走得对的几处棋,陶羊子都在变化中指出毛病所在,并指出应该走的正招。高手下让子棋的时候,往往会下骗招引对手上当,陶羊子下的白棋却一处骗招都没有,有的复杂死活处,以英格西的水平是看不清的,但该补的地方,陶羊子还是补了。
这么一步步复盘下来,不但是英格西,连矮胖的中年人也心服口服了,对棋,他们确实无法理解到那一步。
英格西站起来说:“受教受教。”随后他捧出二块大洋来,递到陶羊子面前。陶羊子觉得有点突兀。虽然也明白通过棋上胜负,下手给上手送钱是常事,在苏城余园,他多次获得过,可那是赌资。然而现在,英格西似乎是给老师送束脩,带着尊重之意。胡桃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了。
陶羊子看看时间不早,还要去戏院上班呢,他站起来准备走,旁边的棋手立刻让开路来。
英格西突然说:“君子,陶。”
陶羊子停下来说:“兄台请讲。”
英格西说:“刚才听小兄弟说你去芮总府下过棋。我认识这位小兄弟,了解他的说话方式……并没当真。不过,与你这一盘棋下来,觉得你与芮总府棋士,在棋力上应该没什么差距,说输说赢,都浅了。可以说是一个层次的吧。是不是这样?”
这个英格西很会说话。陶羊子不由想了一想:在芮总府他下了几盘棋,与袁青的一盘棋,无法分出高低来;虽然胜了与西南王的第一盘棋,但与西南王的第二盘棋,自己也说过如果当时顺着下,可能要输的。与其他棋士没下过,不好说。与方天勤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对弈了,不知他的棋力进展如何。而芮总的棋本来就不能算在棋士之中。
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棋手吹自己的棋力,是最习惯的表现。棋场流行这么句话:老婆是人家的好,下棋是自己最强。陶羊子没有否认自己进芮总府下过棋,也不认为自己的棋比芮总府的棋士差。若在平时,钟园的棋手肯定不相信,会认为陶羊子吹嘘。但现在他们认同了英格西的说法。
矮胖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在戏院里做事?”
陶羊子说:“是。”
听这么一问一答,有人便接话:“我也听到过,你就是那个在戏院打杂的吧。”此人说完觉得有点冒昧。
陶羊子又点头说:“是。”
这下大家都信了。早就听芮总府里的人传说,有个戏院打杂的,棋下得好,传来传去,还曾传过多种版本,甚至说到他曾闭着眼睛杀败了芮总府棋士。
陶羊子出了钟园。胡桃跟着他到街上,手里握着两块大洋说:“下下棋就能赚两块大洋,比我拽到十个有钱人算命得的还要多。羊子哥到底不一般。”
两个人穿过五角场马路,到对面一家有名的清真馆子里吃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