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战的这一天,陶羊子一直在小巷的后楼房间里,面对昨天的一局棋。他似乎还没有弄清楚错在哪里,自己就输了。在棋上叫做盲点。自己也弄不清输在哪儿,这就是棋力的问题了。这现象他以前极少有。明天,他将要对付更厉害的宫藤,况且是执白后走。日本棋手有自己的调子,先走,往往能占据优势。再输棋,他就将离开围棋研究会,没有资格再做芮总府的棋士了。他使劲把这念头摁下去。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下面那一盘棋。
楼下有人叫着“羊子”,声音只在他的感觉中。后来有人敲门,他才听到女老板习惯的捶门声。陶羊子过去开了门,见女老板在门口探着头说:“有姑娘找你,很漂亮的。”
陶羊子下楼来看,发现是梅若云。他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是你,你怎么会来的?怎么会是你?”
梅若云听他说着,仿佛并没注意他的语调。
女老板却在旁边说:“你还不招待人家?”
陶羊子赶忙说:“对对,我们到哪儿去?还是去城堡?”
女老板听着笑了。梅若云并没有脸红。陶羊子想说,这个脏地方不应该你来的。又怕女老板听见生气。
女老板催着说:“你还不带姑娘去你的房间坐坐,喝口水。人家老远来看你。”
陶羊子用眼光询问梅若云。他没想到梅若云会点头说好。他只有领着梅若云上楼,在陡窄的楼梯上,他回头说:“地方太小了。”他一停下来,依然往上走的梅若云,脸差点碰上了他的屁股。梅若云仰了一下脸,身子仿佛要倒下去,陶羊子赶忙伸手拉了她一下,握到了她的臂膀,绵软绵软的,柔若无骨。他觉得自己的劲用得太大了,她默默地并无不快,只是低头有点脸红。陶羊子赶忙放手,又很快上楼去。
到了后楼房间里,梅若云神情安定下来。陶羊子一个劲地解释着:“我总想着要去看你的。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就遇上日本职业棋手来。”说着,把床上摆着的与秋明对局的一盘棋,指给梅若云看。他没有注意看梅若云的表情,只觉得梅若云今天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自己。陶羊子把盘上棋子撸掉了,又一步步地摆起来。梅若云也就进入了棋中,有时对棋提出一点看法。两人一步步地复着盘。梅若云的看法让陶羊子理清了一些思路。
复完盘后。梅若云说:“这一盘棋还是输在官子上。我对官子也不熟,因为下得不多。官子是功夫,不过,开局中盘你并不比他差在哪儿。日本棋路倒是与你早先执白的路子有点相近。”
陶羊子细细想想,觉得也对。便说:“你真的是个棋仙。我本来想不到的,你一看就说出来了。”
梅若云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陶羊子说:“我倒想跳出棋局,把棋局完全看清楚的。可我怎么也跳不出来。你再陪我下棋吧,我想换一下思路。”
梅若云点头应了。他们相对坐在床沿上。陶羊子脑子清明了些,这才想到起身给梅若云倒茶,将自己的杯子洗了几次,才把杯边一点脏洗干净了。倒了茶送到梅若云面前。梅若云一直看着他。
坐回床沿时,陶羊子说了一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梅若云说:“是吧。”她低下头去拈着手上的黑棋子。接着继续他们的棋局。陶羊子进入了棋,便满脑子完全是棋的感觉了。
这一回梅若云走的是黑棋,棋盘上也有几十颗子,已经进入了真正的中盘。中盘的变化繁复,在一个边角处,梅若云的棋为了活棋,贴着陶羊子的白棋,在二线低处爬了两步。
陶羊子说:“你这里走低了。”
梅若云说:“情势所致吧。”
陶羊子不想缠绕在一处,就脱开来,在另一边下了一手。梅若云默默地细想了一下。陶羊子这才有心思看着眼前的梅若云,她拈着棋子的手伸在脸颊边,手与脸的肤色一般洁白,一种柔婉的白色,一种如玉的白色,仿佛从白色之中透出一点青兰的幽香。陶羊子自觉如入仙境,有飘在天上之感。
梅若云抬起头来捋一下头发,注意到陶羊子看她的眼神,略带羞态地一笑,想垂头下去,随而又抬眼朝他望着。她的眼光不再回避,直直地望着他,眼中仿佛有着一种坚定起来的光彩。
两人的眼光缠绕着,仿佛融在了一处,再没有隔隙。一时,陶羊子有一种男人的冲动,他很想让激情有所突破,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拥抱她。这一凝视,时间似乎长如百年。偌长的时间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起身来。可他却只是一次次在思想中爬起身来,向她伸手而去。
现实只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中,思想在无穷尽地盘旋。她就坐在对面,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但陶羊子还是坐着没动。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心里真正爱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对她一个人,可以用“爱”这个词。爱是什么?爱便是爱,是纯爱。爱是神圣的,不容褒渎的,纯精神的,超越现实的,只能珍藏于心的。爱与结婚成家、亲吻性交都是不搭界的,一旦接触到了现实,爱便失去了那种光辉的无尽亮色。
陶羊子感觉自己在爱与非爱中摇晃。一旦他有所举动,他便会从爱的光环中坠落下来。她在爱的仙界,他想把她拉到现实中来,也就隔离了爱。她会怎么想他呢?她将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见她了。君子不欺于暗室,他没想做什么君子,可他不容自己总是非爱地想着她。
如此意识时,他的眼光有点游移,不敢再正对着她。她的眼光也飘浮起来。两人都有了窘态,于是都低头对着棋盘。
接下去,梅若云的棋又走到了空间,仿佛在飘舞着。陶羊子紧跟着。但她的棋越发飘忽,飘忽中占着的空间,完全是另一个空间了,仿佛有着一点悲哀的调子。陶羊子一时竟觉得,她的棋从低处飘忽到空中,仿佛是飞升了。完全脱开了他的棋路。
陶羊子细想着她的几步棋,一直没有落子。梅若云放下了棋子,静静地等着他。
陶羊子突然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梅若云静静地听着他说。
陶羊子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他朦胧地从她的的棋里想到了什么。他又静下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棋路。梅若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完全沉浸在棋思顿悟中的他。小房间里静到一点声息都没有,偶尔响着楼下女老板带点尖尖嗓音的说话声。
一直到陶羊子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确实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感觉到,仿佛只是一瞬间。
雪后初晴的阳光,清新明亮地从窗格中射进来。陶羊子这才想到说:“时间不早了,都到中午了。太快了。我们去吃饭吧。”
梅若云摇摇头说:“家里还等着我。”
陶羊子顺着她,不敢违她。她能来小巷后楼,能陪他这么一段时间,已让他喜出望外,再没有敢想的了。他起身来送她,一直把她送得很远很远。她没提出来叫车。陶羊子也不想叫车,只想陪着她走。快到颐园路了,梅若云才说:“你不要送了。”
陶羊子也就站停了身,这时他们又静静地互相看着。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真正告别。陶羊子心里有点莫名的感伤。他看到梅若云身穿着一件素色的衣服。他也想不起平素她穿的是什么了,只觉得这次她穿着简单朴素,只是头发上的一个紫色发夹,有点色彩。她的眼静望着他,似乎一直没游移过,眼眸亮晶晶的,仿佛被点亮了。陶羊子不知如何感觉到那凝定的眸子里,无限的吸力火一般地闪动着,使他很想完完全全地投身进去,一辈子在其间燃烧。但这一次是在大街上,他连伸手搂她的意识都不敢有。
梅若云说:“我要走了。你……”
陶羊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慢慢地转身走去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的转身与走去都是那么缓慢,她的身影在他的心路上久久地移动着。
一直看到她拐弯走进颐园路。在路口,她的头一时像要转回来,却又僵化地停住。她的身子隐入了他看不到的街墙后。陶羊子这才慢慢地走回小巷的后楼来。
又有很长时间他没能进入棋里。他对着棋盘,感觉中满是她的眼光。回思起来,她的眼光中含着一点现实的悲哀,却又着一种虚幻的飘忽。
下午。女老板又来敲后楼的门,她站在楼梯上说:“你不得了哦。我这里都蓬筚生辉喽。这一次是一个大官来找你了。”
陶羊子下楼,看到的是俞参谋。他后面还跟着个开车的。他扬扬手让开车的到车上去等着,嘴里说:“上楼,到你房间去。”
陶羊子没想到这个芮总府的红人竟会到这种地方来找他,一时有点木然。俞参谋却不由分说地推他一下,让他在前面带路。
上楼时,俞参谋险些被楼板碰了头。一到后楼小房间,俞参谋根本不在意他的居所,坐下来,伸手把盘上的棋撸了,随而一步步摆起了棋局。棋局咬得很紧,展现着双方不同的棋风,他能看清一方熟悉的棋路。
天勤人没来,他的棋来了。
“明白这是谁下的吗?”俞参谋问。
陶羊子点头说:“是天勤与宫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