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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到棋局后盘,强弱已显。既然弱的一方是天勤,那么强的另一方自然只有宫藤了。俞参谋点点头,一把又把棋撸了,随后又重新摆起来,摆得很慢,特别是宫藤的白棋,摆一步便停一停,说一句评语。把变化都评出来,评得很准。他不评具体的一步棋,只评棋势,评变化中的日本棋势。陶羊子觉得他把自己也想到的日本棋势都谈清楚了。到了后半盘,他便很快地摆出来,不再说一句话。那意思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摆完了,俞参谋扬了扬脸说:“好。我要走了,还有一盘棋要去摆。你有什么要问的吧?”

陶羊子想到俞参谋要摆另一盘棋,自然是自己与秋明昨天下的棋,他要去摆给天勤看。这么说,俞参谋已陪了两位日本棋手游玩回来,他们只游一上午吗?这不用他问,俞参谋当然不是让他问这个的。

“听说秋明的棋在日本国内比宫藤弱?”

俞参谋头动一下,意思很明显:从棋力上看,是这样的。俞参谋显着悠闲的神情,等着他问下去。

“你认为我还有可能胜宫藤吗?”陶羊子终于问出来了。

俞参谋似乎有点发怒地说:“要不我来做什么?喜欢到你这个鬼地方来啊?我就是不想再住这种地方,才走出去的!多少年不进这种鬼地方了……好了,告诉你吧,与日本人的对战是我安排的。让你们两个在中间与他们下,就是我看重你们两个。也让你们有机会研究他们的第一、二盘棋……你别显那种摇头模样,像个虚假君子……你认为他们没机会研究你们的棋,不公平是吧?他们日本人研究了我们中国人的棋,已经上百年了,要不他们能这么强?我们才有机会研究他们一、二盘棋,还不公平么?”

陶羊子本来认为俞参谋做法不怎么光明磊落,听他这么说来也对。他总有大道理,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

“没有把你俩放在最后,没有让你们再多看四盘棋,是因为前八盘棋都输了。芮总府面子往哪儿摆?那样,他们的气势太强了,你们更受不了他们的气势压力。所以说,我看重的就是你们。第一盘棋没什么,你们的下一盘都应该胜……不谈这个。你已看到宫藤的棋,他有围空的本领,实战也不差。只是他太君子,套路还缺点灵活。你最早时候执白与西南王下的那盘棋的战法要用出来。当然宫藤不是西南王,注重的就是势,不会听任你走在外面。你要有新的变化,好好思考吧。记着想好了就去吃饭。”俞参谋站起来,他又一次碰了头,头碰在了房间矮处的天花板。他个子太高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放下来抚抚陶羊子的头说:“我看好你。”

俞参谋从来不与人套近乎,平时与人亲近也是高高在上的气派。

送走了俞参谋,陶羊子又回后楼的房间,把宫藤与方天勤的一盘棋再摆了一遍。多少年没看到天勤的棋了,他的强蛮,再一次地显现出来。通过俞参谋一评说,宫藤的棋路也明显了,不像原来在感觉中模糊不清了。

冥思到晚,陶羊子下楼独自去店里点了几个菜,吃了一碗阳春面。吃完了,回到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房间里倒头就睡,做的全是围棋梦。梦中比较清晰的是自己与梅若云的一盘棋,一时,黑白棋互相盘旋着,梅若云的形象从她走的几步棋上浮起来,仿佛在告诉他什么,可他要凑近身去听,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第二天,陶羊子与宫藤的一盘棋,宫藤执黑开局走了一个新型,第二步就守角,以此来窥探陶羊子棋路。看来他对陶羊子的棋已有所了解,肯定昨天与秋明也一起复过盘,就是说他们对他还是有所顾忌。陶羊子有了一点信心。他想了一会,也走出另一个棋型,他走在了高位上,连着两个四五,是他与梅若云的那盘棋,梅若云一开头的走法。这是中国棋手从来没有走过的,引着宫藤想了好一会,也引着他把黑棋投进来。于是陶羊子的白棋走在了高处,正是他早年白棋取势成空的走法。如果说过去的行棋只是凭着感觉,而今同样的行棋,已经有着深刻的理解。两极相通,形相近,意相距。

宫藤本来就是喜欢围空的人,见不得陶羊子形成中空,便也来高处争抢。陶羊子迅速地在边角处落子掏空,一旦宫藤缠斗围歼时,陶羊子能丢则丢,根本不在意几个弱子,只借势成空。宫藤不甘心,又拼命来夺外势。陶羊子却就手将残子爬几步活了出来。

陶羊子过去走黑棋时走得实,走白棋时走得虚。现在他的内心已不拘黑白,该实时爬也对,该虚时飞也行,完全走在空上。

你强由你强,我自守定柔,无一定的棋着,无一定的棋路,无一定的手筋,也无一定的定式。身随势行,心自飞翔。

日本棋路定式研究得多,宫藤喜欢由定式而取势,但陶羊子并不按定式走,一搭一靠,便走在了外面。所有的棋看来都是顺着黑棋走的,不发一处强力,却以漂亮的形,占了好多的空。宫藤发现自己的空都挤紧了,只有放出胜负手投到黑空中去。陶羊子的白棋也就封在了外面,一旦战斗,宫藤发现柔性的白棋,展示着绵绵之力,且有韧劲,使黑棋缠不住又脱不了。

两个人看来没有太激烈的战斗,发力之处在于心,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的一盘棋,几乎一开始就散开了花。方天勤是处处投子占位,不让秋明有一处成空,把所有的边角都投了子。一旦秋明包围过来,他就开始逃孤。他显示出了最大的治孤本领,往黑棋成空的地方逃,边逃边在白空中做活,能活则活,不能活就做出劫来。秋明毕竟是少壮派,无名火起,也就展开了攻击,借劫把子投到黑空中来。依然是对杀。缠斗在一起的时候,日本的棋势就难以显现了,只有计算与搏杀。于是一处搏杀接着一处搏杀。方天勤是一处处把棋盘扩大,处处燃烧着战火。劫中有劫,杀中有杀,完全缠斗在一起。在场旁观的人,都围到了那边,芮总也在横头坐看着。只有俞参谋站在陶羊子身边,冷静地看着宫藤的棋。这边宫藤投子入白空,只是一处小小的缠斗。

那边的棋是一场混战,就听着有人重重地呼吸,偶有一声轻轻“呀”的惊叹。那是俞参谋昨天与方天勤确定的战略:在乱中取胜。毕竟一般的棋势,是走不过对中国很有研究并克制中国战略战术的日本方式。一旦全面战争的时候,就只有看棋手的计算能力了。俞参谋看中的就是方天勤的计算能力。方天勤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冷静与在夹缝中求生的本领。只要不让秋明成大空,黑棋就有胜的希望。

遍地开花,满盘战斗,处处求生,处处争利。这就是俞参谋对方天勤出的主意。

最后,局势终于明朗,死活都已定了,于是大家发现,秋明的白棋围了方天勤两块黑棋,每块都有十子以上。而方天勤的黑棋围了秋明的白棋三块,每块只有五六个子。然而,秋明吃的都是实子。而方天勤不用吃,那三块白棋都是死净的,有着虚空。

这边棋局已经结束。静静中结束了。宫藤毕竟老辣,投进白空的棋被他救了回来。虽然白空削了一些,但围在外面的白棋厚了。这样收官,就是官子功夫再厉害的宫藤,也无法占尽先手。而陶羊子一步一步滴水不漏地收着官,占尽了先手目数。眼看着官子要收尽,宫藤就把子投在了盘上,说:“不用再收啦,我早就输了。走到后来,也就是等你出错。当然你是不会错的了。”他这一句话,说得大气。

这时听得那边叫起来,是数空的结果出来了:白空加上贴目,少了黑棋二、三目。实实可谓大杀小输赢。

沉稳的俞参谋也赶着过去想看一看。

宫藤却拉着陶羊子,说要复一下盘。他一直说的是日本话,此时说出了中国话,虽然说得生硬,还是能听清楚的。到中国来下棋,他一直没有赛后复盘,也许他觉得与中国棋手复盘没意思,要复盘也是晚上在房间里单独复。他实在弄不清陶羊子的思路,输得是心服的。

陶羊子自然也想听一听宫藤行棋的想法。

陶羊子与宫藤一步步地复着盘,宫藤对白棋走在上面很快弃子成空的走法,摆一步矗一次大拇指。而对白棋走在下面的棋摇着头,特别是陶羊子想尽快联络而团的一步子,在棋形上比较难看,宫藤大摇其头,并按着陶羊子的手说:“团子,太难看了,太难看了。不好不好。”

陶羊子也知道这里走得有点局促,只是为了不落在日本的棋势中,尽快活棋脱出来,这步棋还是有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步棋。

陶羊子说:“情势所致吧。”

宫藤还是说:“宁可输,也不能难看。”

重新走回头的俞参谋不由笑了,说:“中国南宋的岳飞,很会打仗,他在战场上就是不拘阵法。只要胜,难看算什么呢?”

懂汉语的宫藤听到过岳飞的名字,还是摇头:“难看难看。”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走过来,方天勤兴奋得满脸通红,尽是得色。秋明很沮丧地依然扭头去看那盘残棋。

芮总捋着袖子说:“胜了胜了,下得好。有奖有奖,每人五十大洋。”这是芮总风格,在打仗时,只要某将有功,立刻升迁。他难得地过来拍拍陶羊子与方天勤的肩。

中午开饭,芮总府叫城里有名酒家送来菜。芮总亲自请客吃了一顿饭。除了对局者外,只有俞参谋作陪。在席上,芮总说要与两位日本棋手下一盘。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与中国棋士下棋都执黑的。

不知两位日本棋手是不信还是听过以前的事,只是点头不应话。

酒席刚散,芮总就说要与两位日本棋手下一盘。两位日本棋手说,明天还要与另两位芮总府棋士下棋。这才罢了。说好了与两位中国棋士下完后,一定要安排时间让芮总和宫藤、秋明各下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