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还能为了谁呢?我觉得他问得真是有些奇怪。
田野却好像知道我心里说的,他说你不会说是为了自己吧?
不为自己为谁呢?但我不想回答,田野也没有等我回答,就狠狠地说了一声狗屁。他说如果以为是为了自己,那你们就是他妈的笨蛋!他说现在读书都是为了那些混蛋的老师你知道吗?
他问我你读过书吗?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我说读过。他问我读到什么?我说上个学期刚刚读完初中二年级。田野说跟他一样。他说那你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你的成绩只要差着那么一点,你说谁急?是你急了还是他们急?
我还没有回话,田野就说,你不用说是你自己着急,你要是那么说是因为你被蒙在鼓里。他说他们为的都是他们自己,你知道吗?
我心里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呀?教书是他们的工作,既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他们自己,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可田野对我说,我告诉你吧,他们为的是他们的奖金!
他这说的我却从来都没有听别人说过。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那里的老师也都工资不高,没听说过什么奖金的事情。
田野说,他是因为一次段考成绩不好而无意中从老师的嘴里知道的。在那之前,他说他也一直的蒙在鼓里,他也一直以为,成绩不好首先是对自己不利,可他的老师却告诉他,这一次因为你的成绩,我年终的奖金至少要少掉三五千块,你知道吗?这话是他的班主任在放学以后把他叫到屋里说的,他的班主任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却站着,虽然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的愤怒青一块紫一块的。田野心里想不明白,发那么大的火,原来就为了那几千元钱的奖金,这用得着吗?于是,他也火了,他从班主任的沙发里呼地站了起来。他说考不好就是考不好,这有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叫我回去跟我爸爸说,因为考得不好,让我爸爸给你补上三千或者五千?
班主任听后也气红了双眼,他说好呀,你父亲要是有钱用不完,你就让他每一次考试都给你准备几千块吧!说完就叫田野给他滚出屋去。田野心里想好呀,从那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用心了,他说老子就是让他们怎么也拿不到奖金。田野说我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奖金而读书呢?就为了那点奖金,他们整天没完没了地给我们弄作业,白天弄不够还让我们晚上给他们弄。干脆,所有的作业老子一律不做。我就是让他们着急,让他们时不时地找我,问我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老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把他的父亲叫到了学校。
他父亲对他也没有办法。他父亲问他,你不好好读书,你想怎么办呢?
他对他父亲的回答是,你说我怎么办呢?
他父亲说,你要是再不好好读书,老子明天就送你到劳教所去。
田野知道他父亲说的是气话,他想用劳教来吓唬他。
可田野当即就对他的父亲说,好呀,我还巴不得呢。
田野的父亲就是坐过牢的。
那天晚上是周末,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早上刚一起床,田野就对他的父亲说,你不是说要送我去劳教所吗?他父亲没有想到他竟会吓唬他,一时气得不知如何才好。他父亲从不打他,他只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等到田野上厕所的时候,才悄悄地拨响了一位朋友的手机。他父亲的那位朋友田野叫他杨叔,在刑侦队当警察,他跟瓦城的劳教所有点关系。田野的父亲叫他马上开车过来,让他把田野拉到劳教所去看一看那些犯人。他想吓唬吓唬他的田野。
可他的父亲竟然忘了,他们家的厕所也有着一个电话。他父亲给他杨叔打电话的时候,全都被他听进了耳里。
田野从厕所刚一出来,他父亲就告诉他,你不是说想到劳教所去吗?我让你杨叔送你,他马上过来,你在家里等着!
田野说好呀,便在家里等着他的杨叔。
那杨叔是他父亲的好朋友,田野的早餐没有吃完,他的车子就来到了楼下,喇叭揿得叭叭叭的乱响。
田野问我你去过牢房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
田野说牢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那里根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说他去过他们很多同学的家,说实话,比牢房差远了。他说所有的牢房全都里里外外的相当的干净,比他们的学校还要干净。牢房的四周说是全都种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牢房里还有活动室,每个别活动室里都有一台漂亮的大彩电。他的杨叔和一位牢警带着他,走了一个牢房又一个牢房,每到一个牢房,都有犯人呼地从床上滑下地来,然后整整齐齐地向他们致敬,嘴里还异口同声地说着:干部好!田野说,他们把我也当成了干部了。田野觉得实在好玩。他说要不是看着他们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剃得光秃秃的,你不会相信他们是在坐牢。他们一共走了八个牢房,但田野总是一声不吭,他只是一路看着,一路想着,想着他的父亲当年会不会住的也是这样的牢房。他那杨叔却以为他被吓得不敢张嘴,最后还背着那位牢警把他拉到了一个小个子的犯人的面前,问那小个子想不想回家。那小个子说想。他杨叔又问,在这里挨不挨打?那小个子摇了摇头,他说不挨。杨叔说我要你真说话!小个子还是摇着头,他说不挨。他杨叔便捞起那小个子的衣服,胡乱地指着那小个子身上的一些伤疤,然后告诉他,在牢房里没有不挨打的。最后拍了拍田野的肩膀,他说你呀,回去还是好好读书吧!知道吗?
田野却没有答理他,他最后蹲在了牢房大院里的一个花坛边,不走了,他装着若有其事的样子,问了一声杨叔,他们安排我住在哪个牢房?
他杨叔一听愣了,他没有想到田野竟会这样。他不由问了一声,你在说什么?
田野却一脸的认真,他说这里挺好的。
他杨叔的脸色哗地就变了,他猛地瞪了田野一眼,他说你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了?田野说你的脑子才出了问题呢。他蹲在花坛边上就是不理他的杨叔,他任由他怎么说,他就是不动。他杨叔奈何他不得,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他的父亲。他父亲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开车过来,乖乖地把他接走。
田野说,那天晚上,他父亲气得饭都不吃,开着车子转身就跑到巴黎街的赌馆,一直赌到第二天天亮,两只眼睛说不清是赌红的还是被他给气红的。
叙述完读书和牢房的事情,田野仍然不肯放我,也许,那天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放我。也许他想把我一直地那么留着,留过那个晚上,留过第二天……他要把我留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要不他怎么会叫赵旧和黄昌到城里买吃的呢?
他一边烧着那种四十块钱一包的香烟,一边问我还想在城里当保姆吗?如果想,他说他可以帮我。
你说我还想当保姆吗?只要他放了我,我会马上跑回家去,就是深更半夜我也要往山里跑,而且永远不再进城。
我说我不找了,我不当保姆了,我说你放了我,我要回家。
可是田野说,我那是不相信他。
他告诉我,他家有个保姆叫做杨妈,他说那是一个好心人。前不久他们也在那个木屋里玩过一个女的,说是跟我年纪差不了多少,玩完后他把她带到回了家里,让那个叫做杨妈的保姆,帮她找了一个有钱的人家。那家人开着一个美容店,那个女的先是在美容店老板的家里做家务,后来美容店的老板就让她到他们的美容店里做活。田野说,那女的为之事还挺感谢他的,上星期的一个晚上,他陪他表哥到巴黎街玩,就碰着了那个女的。
他问我巴黎街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巴黎街呢?我只知道法国有个叫做巴黎的城市,我不知道瓦城怎么会有一个叫做巴黎街的地方。
田野说,那是一个闻名的红灯区,但不是公开的,吃喝嫖赌,什么都有。
那样的地方我怎么能听说过呢?
田野说,那个晚上,他没想到会在那里碰见她。那个女的已经不在那家美容店了,她在做按摩洗头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巴黎街开娼馆的老板,那老板看着她长得漂亮,就把她给请到那里去了。在巴黎街的收入远远高于美容店,所以她就去了。那个女的告诉田野,她现在都有了快十万了。田野说那个女的为了感谢他,他和她玩了整整一个晚上,可她一分钱也不收他的小费。
我不知道田野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听到这些东西。
有时候想,如果他不是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肯定还会把他的故事告诉给更多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少女。会的,我想他一定会的。
田野的死想来也是他自己找的。
我的手上本来没有刀。
我手上要是有刀,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他们拼了,但刀不在我的身上。
李黑的那一把尖刀,我放在装衣服的那个行包里,他们把我从窗口往里丢的时候,那个包丢在了窗外了。
从城里回来的赵旧,远远的就朝田野大声地呼叫,他说田野田野,我们回来了!你快出来看看,你看看我们给你买回了什么?
田野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对我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坐着别动,就过去推开了窗子。不管怎么样,田野到底是做贼心虚,见到黑羊和葛根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弯腰从窗户的外边,把我的那个行包捡了起来,丢到了我的面前。他说这包是你的,你给我捡起来。
那把刀就这样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马上就伸了进去,然后紧紧地抓着,但我没有亮出。我想有了刀,我就应该逃跑了。于是我从床上站起,然后迅速地爬下了床来。我正要往那窗口冲去的时候,田野回过了头来。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他指着我,你别动,你给我回到床上去!
可我不再理他。我在床前站着。我看着他。我的心里当时跳得发慌。我知道我随时都会出刀的,但我仍然没有亮出刀来。他不知道我的行包里会藏着那样的一把尖刀。他朝我吼着,你听到没有!
我当然听到了,但我没有回到床上去。我想我有了刀我不怕他,我应该逃跑,我要是还留在那里,他们就会继续地玩弄我,折磨我。
这时我对他说了一句,我说我要回家,你放了我。
他不知道我手里有刀。见我不听他的,一下就愤怒了。他朝我扑了上来,想把我推回床上,他可能还想用什么东西把我捆住,免得我会乘机逃跑。他朝我扑上来的时候力气很大,我往旁躲了一下身子,但他的手却揪住了我的头发。
我当时还没有出刀。
我只是在嘴里乱叫着你放了我,你快放了我!
可他不听我的,他把我一直地拖到床边。
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我没有想到要把刀拿出来,我只是紧紧地在包里握住刀把,然后将刀尖对着他的胸膛,后来是我把刀尖捅进了他的胸膛,还是他自己将胸膛送进我的尖刀上,我实在有点说不清楚。赵旧和黄昌翻窗进来的时候,田野正好流血倒了下去,他们一下都吓慌了,他们好像喊了两句什么,就转身翻窗逃走了,逃得命都不要,只留了葛根和黑羊愣愣地站在院子的中央。
葛根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那里见面,我也没有想到。
我们在小屋前抱头痛哭了一场。
黑羊没有乘机逃跑,它就跪在我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