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当时的晓雷正在大街上浪荡着想找个工作。在城市里找工并不太难,难的是找到一个好的工种。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个招工的事务所,那些事务所的门前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招工消息,看上去就像那些同样贴满了街头巷尾的专治性病的民医广告。晓雷想不明白,莫非得了性病的人与寻找工作的人一样的众多?
与那重庆小子相遇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灿烂。在强烈的阳光里,双方都有点不肯相信地眯细着眼睛,都很吃惊的样子。重庆小子问他,你不在那里干了?晓雷没有回答他的话。晓雷只冷冷地骂了一声他妈的!那重庆小子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那小子的确太黑了。晓雷说,知道黑你就不该把我卖到那里。就那一个卖字,一丝急匆匆的羞色在重庆小子的脸上水一样流过。他抓了抓额门儿上的头发说,要不我带你到我们厂里试试?他说厂里刚刚开除了两个人。
那重庆小子得意于一家日本老板的服装生产厂。
那老板大约三十来岁,可怎么看上去都不像那些有了钱的外国老板,脸上的肉本来就不是太多,却又紧绷绷地拉着,好像他办的不是一个赚钱的服装厂,而是一家改造人种的犯人收容所。晓雷跟着重庆小子刚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右手一挥,就把重庆小子给赶出了门外,像驱赶一只苍蝇。
他没有叫晓雷坐下。他眯细着眼睛,尖锐地打扫着晓雷。他问他坐过牢吗?
晓雷没想到老板会这么问话。他愣了愣,回答没有。
老板说,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以为坐过牢就丢脸就不想说。
晓雷说我知道。
老板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坐过牢吗?
晓雷说真的没有坐过。
老板说没坐过牢做过什么坏事没有?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真的没有?
晓雷说真的。
老板说什么坏事也都没有做过?
晓雷说没有做过。
老板说,比如打过什么群架,耍过什么流氓的?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你是光知道说没有,还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晓雷说是真的没有。
老板便有一点失望的样子,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也悄悄地睁大了开来。
他突然问他,难道你是共产党员吗?
晓雷说不是。
老板说那你父亲是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又问那你是共青团员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似乎觉得奇怪,那你怎么没做过坏事呢?
晓雷的心里便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老板。心想,我要是说我杀过人,你肯要我吗?他想不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这样考核他要招收的工人。
走出门外的时候,重庆小子才悄悄地告诉他,说那老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是从大陆到日本去的。在大陆的时候坐过几年牢,不知怎么后来就到日本去了,而且与日本一家服装生产厂的老板的女儿弄成了夫妻。后来,夫妻俩就带着他岳父佬的钱跑回来办下了这个服装生产厂。晓雷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重庆小子说不知怎么给忘了。他告诉晓雷,如果你告诉他坐过牢,他马上就会重用你。因为在他手下帮他管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坐过牢的。他觉得只有坐过牢的人才能帮他管好别人。他有他自己的理论,说是坐过牢的人绝大多数是胆子大而且聪明的人。
晓雷便大着眼睛盯着那位重庆小子,他说那你坐过牢吗?在他看来,那重庆小子是受了重用的。
重庆小子的回答是坐过。晓雷说真的吗?重庆小子说什么真的假的?老子犯的是流氓罪,整整蹲了三年!晓雷因此便大起了胆子,他说,要知道是这样,我他妈的就该对他说,老子杀过人!重庆小子笑了笑,他说算了,反正他收下就算了。
晓雷却低声说了一句,这样的工厂,我不一定干得下去。
重庆小子说,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怎么管那是他的事,反正他给的工钱高我们就替他卖命,不就为了钱吗?晓雷问他,一个月正常可以拿多少?重庆小子说最少也有一千多差不多两千吧。
晓雷往咽喉的深处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做声。
事情出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几天可能一直都是阴天,晓雷无法产生确切的回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样的天了。为了抢时间按时交货把钱赚回来,老板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加班。老板把饭菜都送到他们的身边,任他们吃任他们喝,那些饭菜也做得比任何时候的都好,但工人们全都吃得味同嚼蜡,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饭好菜,而是希望能尽快把身骨放松下来,但老板总是绷着脸,让他们吃完了接着干,碗也不用他们洗。能够偷闲的只是饭后上厕所的时间。于是吃过饭的人都想在那个时候往里挤。但卫生间里,每次只能进出一个人。惟一的希望还是尽快地干活。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个小时了。走出厂门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没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个时间大约是差五分钟四点,当时的车间突然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寂静的前边是老板猛然三声穷凶极恶的怒吼,他叫民工们站起来!统统地给我站起来!你们!没命般忙碌着的工人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着发出怒吼的地方望了过去。老板那副瘦得猴样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车间的中央,他的身边分别站立着两个目光铁锈的保安。晓雷说,那是老板手下两条喂得毛光闪亮的狼狗!通往车间的门一共三个,不知道他们从哪个门内冲杀了出来。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声又爆发了,他说统统给我站到中间来!
人们慌乱地挤到了过道上,站成了一条畸形的队伍。
就在这时,高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四下。
老板扫视着眼前的民工们,目光恶毒如狼,接着久久地不发声音。那样的寂静是十分伤人的。大约两三分钟过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来。他说谁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来!谁?谁偷了我的衣服?民工们都像没有听懂老板的话,都以为是谁暗里偷了他老板脱下的衣服。都觉得与己无关,没有人给老板站出队来。
老板转个眼又连连吼了两遍。
但受惊的人们只是不停地绷着紧张的情绪,仍然无人站出队来。
老板显然等不下去了。他朝身边的两个保安甩了一个眼色。两个保安朝人群中扑了过来。
遭受劫难的竟是一位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女工。所有的民工全都震惊了!那女工当时正低头拉扯着身上鼓胀鼓胀的衣服,两个扑上来的保安呼一声把她的两条胳膊架了起来。随着她嘴里的一声尖叫,受惊的队伍河流一般乱成了一个空洞的旋涡,人们从两头哗地卷了上来。
那女工叫到第三声的时候,两个保安已将她架到了不远的一根水泥柱下。遭遇从天而降,把她吓得早已魂不附体,随着一阵阵直钻人心的号叫,从她那张抽搐的脸上不停地飞扬而起。
她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两个保安全然不顾她的哀号,接着,他们揪住她的裤身,然后往下猛拉。那女工本来是背靠柱子站着的,随着一声更为刺耳的惨叫,她与跌落的裤子同时坐在了地上。两个保安刚要把手伸进她的裤子深处,却被她本能而飞快地提了起来。可是,没有等她顺着柱子爬起,那两个保安又把她的裤子给扯脱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骇呆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等的情景。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晓雷突然一步抢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两个保安推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人们都吃惊地看到了那女工裤子里藏着的东西。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还没有车好的衬衣。
晓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声。她说她这不是偷的,是她把衬衣上的一根线给车坏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线拆了,然后再拿回来重新车好。晓雷心想她的身体现状与众不同,她是被这没日没夜的劳累给弄迷糊了,所以把衬衣给车坏了。晓雷觉得他应该帮她跟老板解释解释。可晓雷拿着那件衬衣刚要站起,身后的不远处突然炸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板愤怒地推翻了一台机子!
民工们在机器倒地的声音里更加惨白了脸色。
老板像头张狂的野兽,朝混乱的人群凶猛地扑了过来,他一边推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吼叫着站好!站好!统统地给我站好!
像一群左冲右突的牛群,民工们又给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老板随后跳到了一台机车的桌上,他顺着一脚又踢翻了旁边的一台机子。就在这时,他朝民工们吼出了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
民工们一时都愣了,所有的人脸都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随后又踢翻了一台机子。他的嗓门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着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谁不跪下谁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惊慌的情绪以狂风的姿态在人们的脸上变幻着。但仍然没人跪下。
老板突然将手指向身旁的两个保安。
跪下,你们也给我跪下!
那两个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们无需等到老板的第二声吼叫,就老老实实地把身子弯曲了下去。
转眼间,那条畸形的队伍像一堵挡不住黑风的破墙,纷纷牵连地倒了下去。
只有晓雷依然地站立着。
晓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刚要跪下的时候,被他猛地提了起来。他朝她吼着,跪什么跪!大不了不赚他那几个臭钱。但他刚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软了下去,而且响亮地号啕了起来。随着,她的号啕将车间感染成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老板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没有给他跪下。他指着晓雷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晓雷圆睁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凝望着老板,他说我为什么要下跪?
老板那张无肉的瘦脸因此乱抽乱扭了起来,他说你还想在我这里赚钱,你就得给我跪下!
晓雷不跪。他说我就是不跪。
老板说不跪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说完朝两个保安晃去了一个眼色,他说你们给我把他轰出去!
那两个保安顺势哇啦站了起来。晓雷却从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的身上到处镶满了红红绿绿的宝贝。那是晓雷在采石场那个杨老板的裤带上取下来的。当时,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时地敲打下去,杨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条裤脚,晓雷也许难逃那把尖刀的伤害。
晓雷严厉地晃着那把尖刀,他说我告诉你们,老子杀过人,你们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们当成野狗,一刀一个!
天黑前,晓雷和那名女工离开了那个服装厂。
那名女工的工钱是那重庆小子替老板拿来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几百。晓雷问了一声我的呢?重庆小子说,你的钱在老板那里,让你自己去拿。晓雷骂了一声,他说,他现在在哪儿?重庆小子说在他的办公室里。晓雷问,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重庆小子说我不知道。而且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了耸他那矮小的肩膀。晓雷的嘴上就又骂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证明我晓雷怕他。我为什么要怕他?钱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来。
老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晓雷想,他一定两脚高傲地架在办公桌上等着他的进入。可是没有。他很平常地坐着。看见晓雷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他让晓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的手里拿着晓雷的那一沓工钱。可晓雷不坐。晓雷说你把我的钱给我。老板没有递给他。老板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晓雷瞪着那双仿佛不是肉长的眼睛,盯着老板。
老板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晓雷随之敷衍一笑,他说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给我加薪?
老板点了点头。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晓雷把脸色一沉,他说,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不证明我最终还是给你跪下了吗?
老板说这是两码事,我让你留下是为了重用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晓雷说我不干!再说了我也不能这样干。
老板希望他想一想。他说我一个月可以给你四千。
晓雷说四千是不少,可问题是,给你这样的老板干活却是做人的一种羞辱。
老板惨然地笑了笑,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意外。他说,问题是过着没有钱的日子也是一种羞辱,这你应该知道。
晓雷说当然知道。可那种羞辱只是短时间里的羞辱,而给你干活则是一种终生的羞辱。
老板说这是你的观念问题,他说你知道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怎么混的吗?为了找到活路,我就曾不止一次地给日本人跪过。
晓雷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人格。
老板说,人格那东西有时并不值钱,值钱的是你如何找到门路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像个人样,就像那些卖淫的妓女,你说她们有没有人格?你没有钱你日子都过不好,你整天被别人小看,你说你有人格吗?
晓雷说反正我不会当妓女。
老板说我那是给你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我刚才叫他们跪下是对他们的人格上的侮辱。我要管理好我的工厂我就得这样,再说你知道,他们那些工人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跟你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你说的那么多的什么人格,他们只知道如何在我的工厂里多赚一些钱,你说,我要是不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他们如何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做事呢?
晓雷说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如果现在我们是站在一条独木桥上,我一定杀了你!可话刚说完,那名刚刚被开除的女工突然推门扑了进来,她哭丧着脸直直奔往老板的面前,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老板的脚下。她并不是为了老板扣下的那些几百块工钱,她是要求老板给她再做一个月的工。当时的晓雷因此气愤到了极点,他往前抢了一步,将她愤怒地提了起来。晓雷想不明白是因为他的愤怒还是因为那名女工本来就那么轻飘飘的,只像是一只没有骨肉的布娃娃。晓雷骂她,我是因为你才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我都没有给他跪下,你还给他跪下?你求他什么呢?你的脸就这么不值钱?说完,从老板的手里抢过自己的钱,拖着她愤怒地走出了门外。
那女工却一路哭得凄凄惨惨,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一大串怎么也听不清楚的东西。走出工厂没有多远,她的肚腹就突然一阵绞痛,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晓雷架着她艰难地走了一段,最后招了一辆过路的板车,送进了医院。
晓雷说,当他架着那位女工走在工厂外边的路上时,他是真真地哭了,他哭的并没有声音,但眼泪一串一串的,一直流了很久。
我问晓雷,那名女工后来是你送她回家的吗?他说没有。住院的第二天早上,医院里的好人就把电报发到了她的家里。她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带着两张惊恐的脸面,在第四天的晚上赶到了医院。
晓雷问我,想不想看看她那可怜的模样?说着从腰后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的报纸,然后指着图片上的一个女子,他说这就是她。
而我却最先看到了他晓雷。
他瞪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正在报纸上激怒无比地对谁说话。图片的顶上,是一行充满力量的大字:又一个不跪的打工仔。
我说,这么说你可是出了大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