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家说好了一起到外边吃饭的,同伴们招呼着出去的时候,刘水的父亲还昏昏然睡在床上,他当时也是真的还没有睡够。有人就笑着说,你不起来也可以,你不是还剩两盒方便面吗?他心想也是,就说那你们去吧,我再睡一下。同伴们一转身就走了。等同伴们吃完回来,刘水的父亲还在睡着,当时的时间已经七点多了。同伴们说起来吧,吃完你的方便面我们到外边走走,看看古城的夜景。谁都知道,城市最美的便是夜景,都说每到一个城市,最好是白天先别上街,那样,晚上的城市就会美好无比地留在你的脑中。刘水的父亲从床上懒懒地蠕起身来。洗脸前,他先把那两盒方便面泡好,洗完脸就三下两下收拾到了肚中。同伴们都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出门的时候,有人问了他一句,你好像没有吃下土霉素?他说早在车上就吃光了。同伴们就趁机哄他,说是没有了土霉素弄不好你又要出事。他说不会吧?他们说有时事情就都是这样出现的。不信你等着看嘛。他心里把握不住,出出门不远,正好路边有家小小的药店,就上去买了一毛钱丢进了嘴中。其实,买那一毛钱的土霉素时,他曾闪烁过一下怀疑的眼光,他对药老板说,你这药会不会是假的。药老板说假的你可以不买。说着从他面前的要拿回那一毛钱的土霉素。但刘水的父亲却抢在了手上。
大约只是十分钟之后,他对土霉素的怀疑果然得到了证实。肚子里的那两包方便面,又重演了三天前的那场老戏。
当时,他们已经行走在了一段城墙的上边。
那是一段古老的城墙。他们是从城墙的一个缺口爬上去的。那个缺口离旅馆不远。那城墙的缺口是某段历史的见证。政府正在花钱修复,城墙的下边到处堆满了仿制的古砖。刘水的父亲记不起是谁先说要上,大家都觉得上面可能有些好玩,就爬到上边去了。因为城墙正在修复,到处松松垮垮的,爬到上边的时候,一个个都气喘吁吁的。刘水的父亲说,那城墙上边果然美妙至极,四面八方的灯火红红绿绿的尽收眼底,激动得叫人都不知道如何赞美古人才好,都放声地大骂,说是古人真是他妈的伟大。就在这时,那两包方便面闹事了。那感觉与列车上的经历几乎一样。他因此突然地停下了身子。他大骂了一句,那土霉素还真他妈的是假的!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他妈的又不行了。随后就悄悄地放慢了一些脚步,萎缩地跟随在后边,一边慢慢地抚摸着。但那肚里的方便面一点都不理会他的抚摸,而且越摸越来气了,慢慢地像是刮起了风来了,胃里几乎所有能够随风而动的东西,统统都作乱了起来。刘水的父亲只好蹲了下来,嘴里喊了一声谁帮看一看这上边有没有厕所?同伴们笑着说人家古时候可没有方便面,哪里来的厕所呢。他说那你们先到前边等我,我走不了了。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忙着处理了,一边笑着就往前走远了。
刘水父亲的遭遇,就这样随后降临了!
那是一道突然扫荡而来的电筒光。
谁也没有想到,那样的一段烂城墙竟然还有人守夜?
拿着电筒的人从前边大声地呼喊而来。说是谁给你们上来的,你们从什么地方上来?刚刚听到这样的叫喊,刘水的父亲就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跑了回来了,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叫着快快快,转眼就从他的眼前风似的过去了。刘水的父亲说,如果他的那些同伴在往回跑的时候并没有离去,而是紧紧地围在他的四周,那么,那个守城墙的人也是奈何他不得的。可是,他的同伴们首先想到的全是他们自己,都一遛烟地从他的身边跑过去了。只有他刘水的父亲无法逃脱。他正忙着不知如何是好,那守城墙的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而且用电筒光死死地把他抓住。
守城墙的人开口就对他说你别跑,你要是跑你就自找麻烦。
刘水的父亲蹲在那里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他还说我他妈的我一定是吃着了假药了。
守城墙的人也发现了他在作什么。他晃着电筒扫了扫,声音却越加严厉了。
他说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刘水的父亲说知道,是古城墙。守城墙的人说知道就好,你说怎么办吧?刘水的父亲说我是实在的没有办法,我可能是吃着了假药了。守城墙的人说那我不管。我只问你,眼下这事,你看怎么办?刘水的父亲想极力地看清楚那守城人的脸面,看看这样说话的人,那脸都长的什么模样,可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刘水的父亲只好收拾起了身子,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那守城墙的人却不听他的。他说,几声对不起就能了事吗?我要你的对不起干什么?刘水的父亲说,那你说我怎么办呢?他说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他真想一跑了之,但又实在怕那守城墙的人在后边置他的生命于不顾,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一点小事而使得生命受到伤害。那守城墙的人却仍然是那一句。他说,你说怎么办呢?刘水的父亲说我不知道。守城墙的人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能了事吗?刘水的父亲说,那这样吧,我把它弄干净就是了,好不好。守城墙的人说好呀那你弄吧?你怎么弄?刘水的父亲觉得他说的也是一个事实。最后,只好对那守城墙的人说,要不这样吧好不好,我给你一点辛苦钱,你帮我处理一下就算了。守城墙的人说给钱就算了?那你说,给多少?
这时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钟。刘水的父亲正在低头看表。
我问他那个时间你没有看错吧?他说不会错的。他的脑子当时相当的空白,所以眼光只好在手表上旋来旋去。而且守城墙的人一直把电筒对着他照着。那个时候,我和小米正要出门去买避孕的用品。只是后来我们没有买到。
后来,刘水的父亲被迫交了三百块钱。
刘水的父亲知道,罚款是跑不脱的,这年月出了什么事不都是罚款了事吗?除了罚款好像也没了别的什么好办法。可他没有想到,那守城墙的人一开口就是三百。刘水的父亲吓了一跳,他说干吗要那么多钱呢?守城墙的人说,全靠是我抓住了你,要不然,明天被罚款的就是我了,你知道吗?刘水的父亲说,他们会罚你多少呢?守城墙的人说最少一百。刘水的父亲说,那我就给你一百吧。守城墙的人马上说,那我还罚你干什么呢?刘水的父亲说,那你也不能罚我三百呀?算了,我给你两百吧。说着把两百块钱递给了他。守城墙的人却不干。他说,说三百就是三百,没有什么说的。刘水的父亲觉得一包东西就花了三百块钱,让人实在难以接受。他迟疑着希望守城墙的人能少就少一些。可守城墙的人坚决不肯,他说一分也不能少,你要是觉得多了你不想交或者交不起,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你就跟我走一趟好了。刘水的父亲问他去哪?守城墙的人说到保安那里。刘水的父亲说你不就是保安吗?守城墙的人说我要是保安,我现在手里拿的就不只是手电,而是还有一根电棍。一听说电棍,刘水的父亲暗暗打了一个寒颤。嘴里说,莫非你还能随便电人?守城墙的人说,你要是给他们钱他们当然不会电你,可你要是赖着不给,那就说不准了。刘水的父亲咬了咬牙,就把三百块钱给了他,然后转身走下了城墙。
那个时候,我和小米也许正在卖避孕用品的商店里,迟疑不定地来回徜徉。
刘水的父亲以为,他的同伴们就在城墙的下边等他,可城墙下没有一个人影。他想他们可能就在附近,可走了几个来回没有看到一个人。他心里不禁乱骂了起来。他想刚才他们为什么不理他呢?如果他们没有逃跑,那守城墙的人敢那样拿走他的三百块钱吗?这几个混蛋!
刘水的父亲坐在城墙下烧了好久的闷烟。他等待着同伴们的出现。他希望他们的出现。他想他们不可能连等他的这么一点心思都没有。他希望他们能替他想个办法去把那三百块钱要回来。然后,他宁可用那三百块钱请他们到路边小炒店里好好地喝一顿,喝完了再加三百块钱他也毫不在乎。可他连连烧完了三支烟,他的同伴们还是没有影子。
后来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药店的老板。他觉得这样的遭遇不能不说与他直接有关!他想他那卖的如果不是假药(或者劣药),他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
但那小药店已经关紧了房门,里边黑漆漆的像个鬼洞。
他气冲冲扑往那里的时候,只是十分无奈地靠着人家的房门,狠狠地烧了两支烟,然后往那房门狠狠地踢了一脚,最后,又转身爬到城墙上来了。
刘水的父亲想看一看,那守城墙的人把他的那一包东西收拾了没有?他想他应该随后就把那一包东西收拾干净。他如果不马上收拾干净他就没有理由拿走他的三百块钱。
爬上城墙的时候,他在城墙的脚下拿了半块坚硬的烂砖头,紧紧地攥在手里。
用火机打出来的光亮虽然是微弱的,但刘水的父亲一样看清了他的那一包东西仍旧地呆在那里。刘水的父亲一下就气愤到了极点。他揣紧了那一块砖头,就朝那个守城人居住的地方摸了过去。
那是城墙拐弯处的一间小房。
刘水的父亲说,当时他想,如果守在小房里的就一个人,他仍不肯过来把他的那包东西清理掉,他可就要对他不客气。他没有想到,那间小小的房子里,竟然坐着两个人,而且真有一根电棍摆在桌上。里边的两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喝酒。他不敢把他们喊出来,他只是愤怒地举着手中的砖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合适的地方时,朝那小房的窗户猛力地砸了过去。砖头砸在窗户上的时候,声音相当的响亮,他听得里边的人好像大叫了一声什么,但他已经顾不得听清了,他转身早已拼命地飞奔着,遛下了那段古老的城墙。
那几天,他因此玩得无法开心。
刘水的父亲回到瓦城的那一天,是自己掏钥匙把门打开的,他的儿子刘水已经不在屋里。他应该是早上六点十分下车的,那时候,他的刘水肯定还在屋里。刘水习惯在七点钟出门,然后在路边吃一碗三两的瓦城米粉,随后准时到校。但拖他回来的那一列火车,也是一列喜欢晚点的火车,他下车的时候,时间已是九点二十分了。这个时候的刘水,正和他的同学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他的语文老师给他们讲授那一周的写作课。
那位老师就是我。
不知道因为什么,学校总是把学生的写作课永恒不变地安排在星期五上午的最后三节课。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们的写作课就这样被顽固地安排着。在我成为老师的时候,我曾想,学生写作课的最佳时间应该是星期一。星期一的前一天是星期天,而星期天里的内容对谁来说都是比较丰富也比较自由的,尤其是那些长时间被囚困在教室里的学生。我总是觉得,如果把写作课放在星期一,学生的文章会更加自觉,也更有质量,就不会像现在的学生,大多都是在硬写。
那一堂写作课,我让他们各自写自己的父亲。作文题自然也是出得十分的亲切:《我的父亲×××××》。那×××××可多可少,其内容由学生们自己定夺。我说你可以写《我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也可以写《我的父亲是个好人》;当然也可以写《我的父亲是个坏人》,说出这后一个题目的时候,我曾有些惊讶,也有些后悔,于是我强调了一下,我说如果你的父亲不是坏人,最好不要乱写这个题目,免得会在你的心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说完我丢下手中的粉笔,我说开始写吧,你觉得你的父亲怎么好写就怎么写好了。翻弄纸笔的声音便像下雨一般忙了起来,那样的雨声当然不会很久,转过眼,教室就寂静了。
刘水的同桌是一位女同学,叫做杨帆。杨帆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之一,尤其是她的作文总是作得最好,而刘水的作文,却是班里最差的一个。作为刘水的语文老师,我对他的了解当然多于别的学生。他的每次作文总是歪歪的几行,想给他写上几行好听的评语都没有机会。每次的写作课,当所有的同学都在默默地想或在默默地写着的时候,你很快的就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类似老鼠在不息地掏洞,那就是刘水在不停抓挠着他的厚脑壳。我说你就不能不抓吗?他说不能。他说不抓就什么也想不出来。刘水的脑壳长得十分的独特,看上去,像远古时候的某种陶罐。
而那天的刘水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宣布动笔之后,我习惯先是静静地坐上一两分钟,或者踞高临下地往这个桌子扫扫,往那个桌子瞄瞄,随后背着手,以导师的姿态无声地漫步在过道上,像一位自以为权力很大的行政干部漫步于抢收抢种的田坎之上。我喜欢看看这个学生的题目,瞅瞅那个学生的开头一句。我对作文的开头总是特别的注意,开头好的文章,我给的分数总会多一些的。
刘水那种掏洞的声音时常在这个时候响起。
但这天的刘水,脑袋竟然寂静如石。
我当下有些奇怪。我想这小子一定是偷偷上他的厕所去了。作不出作文的刘水时常上厕所为名,跑到野外流放他的野心。我的眼光因此朝刘水的方向飞去。刘水却静静地坐着。他耸着头,其昂然的姿势一反旧日所有的风景,他好像在往很远很远的地方想着什么。
我因此诧异地朝他走了过去。
刘水在发现我的时候迅速滑稽一笑,他乘机将作文塞进了桌底。我没有说什么,我走过去,拨开了他的手臂,从他的桌底里强行地摸了出来。他想抢回去,却被我被高高地举了起来。我的动作当即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我身后的一位同学当即站了起来,大声地念出了刘水的作文题目,他写的是:我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
笑声随即轰然而起,都为这样的题目乐了起来。刘水当然也笑,但他只是笑在脸上,没有笑出声来,而且笑容里隐隐含着一些是被人取笑后的尴尬。他从座位上突然跳将起来,把作文抢了回去。笑声过后,同学们的议论声乱成了一片,都在模仿和篡改着刘水的那一个作文题。
我告诉他们,刘水的这一个作文题没什么可笑的,从刘水的作文题上可以看出,刘水的父亲在刘水的眼睛里是一位遵纪守法的公民。一位遵纪守法的父亲为什么不可以写呢?
我说弄不好刘水的作文在这一次是最好的。
但令人失望的是,除了那个题目,下边的格子却依然是光秃秃的一片。
我伏在刘水的桌子一头,问他你是怎么想起这样一个题目的呢?刘水却只笑而不答。我问他那你准备写些什么样的事呢?他说我还没有想好。我说你没想好你怎么就想到这样的一个题目呢?按照我的习惯,应该是先想好了写的内容然后才定下作文题的。他笑了笑,朝杨帆的桌面给我丢了一个眼色。
杨帆的作文题是:我的父亲没有收过一份贿赂。
我的脑子为之一震。我知道刘水的作文题是从杨帆那里偷换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