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刘水的作文往时只有几行,然而就是那么几行,往往也是从杨帆那里偷的,有些句子只是稍微地作了一些改动,但大体是相似的。杨帆自然也很讨厌刘水的这种行为,每每作文,总是高高地提着胳膊极力地挡住,但这一次她明显没了那个必要,她知道刘水的作文题不可能与她的相同,因为她的爸爸是瓦城的市长,而刘水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生意人。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有谁来贿赂你呢?她哪里想到,刘水会写出那样的题目。
我问刘水,你是怎么得到启发的?
刘水瞪着眼睛,他说我不能乱说。我说这有什么呢,说吧。他说你是真的想知道吗?我说你说说吧。我说也许我能帮你想一想你该怎么写。
他说那换个地方我再告诉你吧。
我没有等到下课就把刘水叫出了教室。
刘水一开口就问我,你相信杨帆的父亲没有收过一份贿赂吗?
我没有想到刘水的话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我说人家的父亲是市长,我们不去想她的好吗?他说,可我就是这么想才想起我的那个题目的。我回头望了一眼教室的深处,同学们又忙起了他们的作文。我说怎么想的,说吧。
刘水说,一看她的题目我就想,她爸爸不可能不收过一份贿赂。我说不收过一份贿赂的好官也还是有的,要看他是什么样的官。刘水说,就算她的爸爸不收过一份贿赂吧,也不值得以此来写她的爸爸呀。我说为什么?刘水说她的爸爸不收过一份贿赂那本来就是应该的事嘛,那就像我们的父亲不杀过一个人,道理一样的,这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你就是这样想到了你的那一个题目?
刘水点了点头。他说既然她可以那么写,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何况我的爸爸也是绝对的没有杀过一个人。
难得刘水有这样的思考,反正我是头一次听到。我点着头,让他接着说。刘水却说没有了,我就想到了这么一点。
我心里想是呀,一个市长的女儿,可以为自己当官的父亲没有收过一份贿赂而引以为骄傲;一个平民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而自豪呢!但我没有说出嘴来。我对刘水说那你就好好写吧,想写什么你就先怎么写吧。
后来的刘水仍然没有写下一个字。下课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写什么。这一点我也觉得是一个难处。他不同如杨帆,杨帆的父亲没有收过一份贿赂她也许是亲眼看到的(至少曾经有过一次她是亲眼看到的),可刘水呢?他如何看到过他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呢?这时,我发现一旁的杨帆,在往刘水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十分鄙视的目光。她好像在说写呀写呀,写你的父亲怎样没有杀过一个人呀?为什么写不出来呢?说实话,在我的心里,有不少当官的子女时常让我感到厌恶,我觉得他们的毛病是时常的得意忘形。无奈的是,你得在表面上尊重她们(他们),那样的尊重虽然是虚假的,可你得那么尊重着。
我朝杨帆眨了眨眼,杨帆才笑着慢慢走开。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刘水,他拿着作文本,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我鼓励他,你可以把这篇作文写好的。
他说可我就是想不出写些什么?
我问他,你父亲经常跟你说起他的什么故事吗?
他问什么故事?
我说就是有关这一类的故事。
他说我爸爸肯定没有杀过人嘛。
我说不一定是真的杀人的事。
他说那写什么呢?
我想了想,我问你爸爸脾气好吗?
他说不怎么好。
我说,如果晚上我到你家帮你问问他,你说他欢迎吗?
他说,那回去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我后来听到的,就是那段在古城墙上的遭遇。
与我一起去的还有我的小米。我是临出门的时候碰上她的,她当时正上我的屋里来。我对她说,你就在屋里等我吧,一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她问我你要去哪?我说去家访一下。她说这是什么年月了还有家访?我说只是去玩一玩。她说那就可以不去。我说我已经说好了,不能不去。她说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在刘水的屋里坐着没有多久,刘水的父亲就把我们拉到酒馆里喝晚茶去了。回来的路上,小米觉得刘水的父亲真是不可理解。她说这人也真是一个怪人,你说他在人家城墙上被罚了三百元他满嘴的愤怒,可他请我们的这一个晚茶不也花了三百多吗?我说这怎么能是一样的呢?古城上的那三百块钱他是被人逼着给的,而在酒馆里的晚茶却是他的自愿。人就是这样,只要情愿,花了多少钱都不在乎,可要是不情愿,再少的钱心里也过不去。
走出酒馆的时候刘水问了我一句,他说我爸爸再次爬上城墙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一块砖头算不算也是一种杀人的动机?我说应该算是。尽管他拿着的那一块砖头后来打的不是人,但事实上已经具备了想杀人的动机,尽管他自己没有提到过说是要杀人。刘水说那我今夜就打一个草稿,明早上拿给你看一看。我说好的,那你就好好写吧。
那天晚上的小米当然与我同床共枕,但欢乐的事情却因此出了一点小小的障碍。床是她先上的,我从洗澡间里出来,床头的那盏灯已经被她关掉。我刚摸到床上,她就在黑暗里问道,你今晚的目的,好像是为了一篇什么作文?
我告诉她是的。
她说,你怎么可以让学生写这样的事情呢?
我说这样的作文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她说我觉得不合适。
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她说你想想,他要是把这样的事情写成了作文,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你知道他的作文题是什么吗?
她说什么作文题?
没想到刘水的那一个作文题竟然把小米吓了一跳,她突然地拉亮了床头的灯光,眼睛便异常惊奇地望着我。你怎么可以给学生起这样的作文题呢?她说。
我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作文题。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老问那么多的为什么呢?
她说我就是要问。
我说你可以不问吗?
她说不可以。她说我就是要问。
我只好把杨帆的作文题告诉了她。小米便久久的没有声音。直到我把灯关上的时候,她才在枕头上悄悄地说,你不能让他写这样的作文。我又说这有什么呢。她说弄不好你会因此自找倒霉。我笑了笑,我说不可能。
那个晚上的刘水很难想象是什么时候睡觉的,第二天早上就把作文递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你真的写好了。他笑笑说,写了一个草稿,你先帮我看一看。
难得刘水有这样的表现,我不免有点暗自惊喜,几眼的工夫我就把他的作文扫了一遍。我不能说刘水的那篇作文写得相当的好,好得让我看完便激动不已,那样是不符合事实的。刘水在听他父亲叙述的时候虽然十分的用心,但他的写作水平总也无法一夜之间飞跃而起。但有一点是不容置否的,那就是刘水对作文有了最起码的兴趣,而且写出了从来写不到的五页之长。
我当下决定,一定帮刘水把那一篇作文改好。我决定利用这一个机会,把学生们的作文兴趣,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为了及时改好刘水的那一篇作文,那个晚上的我没有把小米接过来同居,而是悄悄地又摸到刘水的家里去了。我在刘水的家里用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刘水的那一篇作文磨得到处伤痕累累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星期天的上午,我才匆匆跑到小米那里。我说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有事出去了。
小米说我知道你出去了,我到你那去了,你不在。
我说那你应该在层里等着我。
她说我干吗要等你呢,我等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找你去了。
我说你又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便突然地大了起来。她说你这样的人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你除了去教人家的儿子怎么写他的父亲如何的不杀人,你还能去哪里?
我不由愣了一下。一种少有的严肃阴郁地占踞着她的脸庞。我说你是真的去了?
她没有回我的话。
她说,我可以跟你打赌,你的这一篇作文如果不出事你杀了我!
我说你怎么老是想到会出事呢?
她说,你这种性格不出事便奇怪!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你肯定会把他的作文在班里大肆地评讲。
我说,就算评讲那又怎么样呢?
那你就肯定要出事!
我说如果不出呢?这年月你以为是哪年月?
她说你敢打赌吗?
我说打赌就打赌,赌什么你说吧?
她说用不着你拿什么东西打赌。出了事,你别再找我行了。
我曾想到过也许会出什么意外,但我的回答却十分的爽脆。
我说真正的爱情是任何东西也打不垮的,好吧,那就先照你的办。
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
我说,我说的也是真的,刘水的那一篇作文我是评讲定了。
那你也就完蛋定了她说。
但我不相信她说的会是真的,我想,她那只是一种不满而已。对于别人来说,事情也许可以就此收场,但我不行。因为我的主意已经打定,尽管那天晚上的小米因此不让我与她进行好事。
就这样,星期一早上的刘水,果真把他改过的作文交到了我的屋里。五分钟后,我便郑重地告诉他,星期五的作文课时,我要在班里拿他的作文和杨帆的作文对照评讲。我说杨帆的作文每一次总是写得最好,而你刘水的作文每一次总是写得最差,这一次我要让全班的同学都为你兴奋一回。说完我十分用心地摸了摸刘水的脑子。当时的刘水可谓得意如牛。刘水的那一张厚嘴当时一直地开放着,好久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拢上。那厚厚的像他父亲一样的嘴唇,尔后也突然变得异常的灵巧了起来。他说如果以后的作文也是这样的好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的确实是好玩,而不是好写),那我的作文水平一定会很快就上去的。我笑了笑,再次抚摸了一下他那曾无数次抓得咣咣响的脑子,我对他说只要你肯努力,完全有这种可能。我的这句话,后来果真让刘水神魂颠倒了好几天。
评讲作文的那一个早上,天气于我其实相当的不利,不管从哪一个角度去理解,那天气都是阴郁而沉重的,整个天空都在胡乱地飘洒着那种烦人的霏霏淫雨,那样的天气容易使种子得到发芽,也容易使广大民众的普通家具长出令人烦恼的霉菌。听刘水的父亲说,他们家的沙发就长出了一种灰白色的霉斑,那种灰白色的霉斑让人觉得十分的恶心。但我的教室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却让人兴奋到了某种不可想象的地步。
我先让杨帆用她那种来自北方的纯正的国语,把歌颂他父亲的作文朗读给她的同学。说真话,那确实是一个很会作文的女孩,我曾对别人无数次地赞誉过,说是日后的杨帆,可能是一名极极优秀的记者或是作家。杨帆的声音不仅表现得十分的甜美,而且一如既往地充满着那种永远也去不掉的得意。她知道她的作文在全班总是最好的。可我让她的同桌刘水也站起来给大家朗读他的作文时,杨帆那本来十分美丽而可爱的脸色骤然大变。她的父亲因为没有收过一份贿赂而给她留下的那一脸光彩,突然之间被刘水的作文剥离得一干二净。但当时的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后来的那种发展,我没有想到她的那颗还十分稚嫩的心,已在悄悄地酿造着一句于我十分有害的话。
她说我那是在辱没他的父亲。因为她的父亲是市长。
小米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