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子小说
1846600000031

第31章 学生作文(4)

放学后,校长把我请到了一个学生家长开的酒家里坐下。那学生家长与校长很好,听说雄风酒家四个字就是校长给起的,因为雄风酒家里的菜肴,几乎均是来自猪牛狗等动物身上的生殖器和卵巢之类。在我们瓦城,不知道有雄风酒家的人相当的少,尤其是政府的官员和那些有钱的款爷。

我问校长,当初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可以直接叫做狗鞭酒家或者牛鞭酒家呢?他说你觉得那样起名字好吗?我说真要那么起也是顶有意思的。校长便说你呀你呀,今天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

我没想到他要说的就是刘水他们的作文。

我说什么事你说。

他却先是问了一句,你最近没有找过杨帆的父亲或是她的母亲办过什么事吧?我说没有。校长说我想也不会有。我说我连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校长又说我想也是。

校长说,那你就不应该那样对待杨帆。

我说我没有怎样对待她呀?

校长说,听说你让刘水写了一篇作文,叫做什么我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我当时笑了笑,我说是的,那作文还真的写得不错。校长的眼睛便死了一样突然地望着我。他说,可杨帆的作文是我的父亲没有收过一分贿赂?我说是的。校长说而且你还拿了他们的这两篇作文进行比较评讲?我说是的,这两篇作文都写得不错。校长说问题就在这里。他说,杨帆的那篇作文当然是好的,可刘水的作文就有点不妥了。我说这有什么不妥的呢?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校长说,作为学生,刘水他要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作为教师,我们的责任是引导学生教育学生的。你不应该拿他跟杨帆的互相比较。那样的后果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我说这有什么呢?刘水只是写他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并没有写是如何的杀人,不就为了让学生学会写些真情实感的东西吗。

校长说真实是一回事,而后果往往是另一回事,你知道吗?

我说,是杨帆她找你说的吧?

校长点了点头。他说如果她回家里跟她的爸爸说起这个事,后果可就难说了。

我说这会出什么事呢?我说不会出什么事的。

校长说有些事情有时是很难说的。

我说真要出事我来承担,这不管你校长的事。

校长说,话不能说得这么简单,你能承担?你能承担什么呢?出了事,哪回找的不都是我们当领导的。校长说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但愿她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里的杨帆却根本封不住她的嘴巴。

时间可能是晚餐的时候,或者是晚餐之后。

至于她怎么说,我无法想象。我没有跟杨帆家里的任何人有过交往,连面都没有见过。杨帆不仅有着一个市长的父亲,还有着一个市计委主任的母亲和一个在瓦城日报当新闻记者的姐姐。她是跟他的父亲说的,或是跟她的母亲说的,或者,是跟她的姐姐说的?也许,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姐姐全都在场。也许,还有着别的什么官员?比如什么秘书,或是什么部长等等。也许杨帆刚刚说完,她的父亲当下就愤怒了,也许她的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静静地吸烟。她的姐姐可能是不会愤怒的,因为她是记者,什么样的事记者没有听说过呢?就那么一篇作文她是不会在乎的。在乎的可能是她的母亲。如果她的母亲是例外的话,那么愤怒的一定是她父亲的部下,这个人的愤怒在当时是最为合理的角色。也许这个人当下就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校长的家里。校长的电话号码当然是杨帆出卖的。而我们的校长当时正在忙着吃饭。校长的晚餐不可能太丰盛,身为校长,他的工资虽然比我高一些,但他的妻子却是一位刚刚下岗的工人。从她在菜市提回来的菜篮里,我们时常看到的多是豆腐之类的食品。那个晚餐,校长吃的可能就是豆腐,接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放碗,但嘴里的热豆腐却被吓得不敢吞下去了。

在校长接受电话的那个时候,也许我正一头倒在床上,我在思疑着该不该去找小米。该不该把校长在雄风酒家里的话告诉她。最后,我还是找她去了。当时的小米正在吃饭,见我进来便停下了嘴里的工作,她问了一句吃了没有。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一头倒身在她的床上,然后说,你的那句话可能要实现了。

她愣了一下,我的什么话?

我说就是那两篇作文。

小米把手里的饭盒往床头的柜台上狠狠一丢,就转身往外走去了。

我在她的床上孤寂地躺了两个多小时,见她久久的不再回来,便起身回了屋里。

也许那真的是一块热豆腐,它把我们校长的心给伤着了,星期一早上,我还没有走进教室,校长就在路上把我给拦劫了。

他说杨帆的父亲刚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这一点我怀疑他是虚张了声势,堂堂一个市长,用不着为一个女儿的作文往学校里打电话。但有人给他打电话则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市长的部下打的,也可能是我们的局长打的。但校长觉得只有说是市长才能把我吓住。但我仍然问他,杨帆的父亲怎么说?

校长的声音便突然苍老了起来。他说,市长说你应该好好学习学习。

我说学习什么呢?

校长的头便歪了起来,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他说你说学什么呢?

我说我不知道。

校长也没说应该学习什么,最后,他叫我马上写一份检查,当天就交给他。并且一再地吩咐不得马虎。

我一想都什么年月了还让人写检查?

他说不写就不好交代。

我说大不了我不当这个老师。

校长就说那也得你自己想好了再说。

我问他想什么?

校长说你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我说捡查我不写,大不了不当老师就是了。

那也得由你自己想好了再说,校长说。

我说那我退职吧。

就这样,我真的退职了。

我把课本交到校长那里后,脸上的表情当时是十分从容的,但从校长那里出来之后,心上的什么东西却突然间像是被人给掏空了。我没有回到屋里。我茫茫然走到了大街上。我没想到我会碰上刘水的父亲。他骑着一部黑色的摩托突然停在我的面前。他问我上哪去?我说什么地方也不上,只是随便走走。

他说没事玩玩去怎么样?

我笑了笑,我知道我的脸色十分的枯干。我说上哪玩?

他说我们到哪喝两杯怎么样?

说着从车头取下另一顶红色的头盔。我没有多想,就戴在了头上。

当时我还真是敬佩像他那样的人,他什么工作也没有,但他身上却有着想用就用的钱,说喝两杯转个身就到了酒店里了。我能吗?

我没想到刘水的父亲竟然也看过了刘水的那篇作文。喝不到两杯,他便大声地称赞不错。他说,他还从来没有看到刘水写过那么好的作文,把他当时的那种愤怒全都写了出来了,写得还真是不错。这句话后来被他重复了三四次。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说刘水的作文里有些东西是我帮他写的。我只对他说,你刘水的脑子本来不错的,他缺乏的只是指点。他连说了几个对对对。他说我的刘水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要不是你对他的关心,他是写不出那样的作文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又有点好受了起来,但那样的好受并不能维持多久,伤心就又浮了上来了。我想告诉他,就因为他刘水的那一篇作文,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但转而又想,跟他说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好把话引开了。

我问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生意。他说什么赚钱忙什么。我说不会是白粉也做吧。他说那个当然不做,除了杀人不做,白粉不做,别的只要是赚钱的事,能做都做。

于是我说,什么时候没有了饭吃了,请你给教教怎么做点生意吧?

刘水的父亲便笑,他说你这样的老师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你怎么会没有饭吃呢。

那一顿酒,我们俩都喝得迷迷糊糊的。

三天后,我离开了瓦城,流浪到了这个许多人都地忙着流浪的南海城市。

谁能想到,就在我离开瓦城的那一天黄昏,刘水的父亲竟然用他的那一部日本摩托,把我们那位校长给当街撞死了。当时的他一定是满嘴的酒气,但谁都知道他那竟然是因为我。我的退职他当然是听了刘水说的。原因自然不必多说了。这事我是在刘水的父亲被抓进监狱的第二天知道的。当时我正流浪在大街上,想找一点什么事随便做做,用以解决往后的饭钱。我在大街上的阳光里正到处东张西望,腰间的BP机猛然尖叫了起来。那是我从瓦城随身带来的。那声音从我的腰间水一样流进了我的心里,然后流进我的脑中,我当即大吃了一惊。我没想到我的身上还带着那么一件瓦城的东西。但我想不出是谁在呼我。在这个小城里,我目前还没有碰着一个相识的人,也没跟任何曾经相好的人打过一声招呼。待我把BP机亮出来的时候,我才惊讶了。呼我的竟然是瓦城一个朋友家的电话号码,我到处望了望,用了十来步迅速走进了一个电话棚里。原来,呼我的竟然是那小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把她的姓氏告诉给寻呼台的小姐)。我只往对面叫了两声喂喂,对面的小米便告诉我,说是刘水的父亲因为我被抓起来了,但她说,她呼我不是为了刘水的父亲,而是因为她,刘水的父亲被抓走的当天晚上,警察把她给传了去。

我说她为什么要传你呢?

她说所以我打电话呼你。

我说因为什么你说吧。

她告诉我,他们怀疑刘水父亲的杀人可能与我有关,他们传她过去不是要抓她,而是想从她的嘴里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说你告诉了他们吗?

她说没有。

小米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

我说那就谢谢你了。

对面的她便不再说话。

当时的我突然间想起了刘水的那篇作文。我突然觉得生命真是有着一种叫人说不清楚的滑稽性(或者叫做荒诞性),刘水写的是他的父亲没有杀过一个人,可谁能想到,就因为一篇作文,他的父亲竟然成了真正的杀人犯!眼下的刘水是否也曾想起他的那篇作文呢?他的父亲如今被抓走了,没有了父亲的刘水是否还能把书读下去呢?他的那一个家就他和他的父亲,他往下读书的可能也许没有了。如果有。如果他还能把书读下去,他的下一篇作文会是什么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电话一直被我抓在手心,对面的小米以为我还有话说,也没有放下。她可能一直地扣在耳上,默默地等待着。那电话的摊主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一直在迷迷蒙蒙地看望着我,在我把话筒垂下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提醒我一声的,但她竟然一声不吭,也许她是在思虑着我所讲过的话(死人的事总是吸引人的),她连看也没有电话旁边的那一个记时表。她只要看一看那个记时表,我想,我就会马上想到时间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事实。然而谁都知道,我垂着的时间越久,她的利益则越是可观。那一个电话,我花了二十八块。在这个南海的城市里,二十八块钱当然算不得什么,对那些整天牵着小狗小猫到处奔走的花女人来说,还不够她们的宠物一次便餐,但对于我,则可以在路边的快餐店里,幸福地填上一次两次。我为此愤恨地把那个腰间的BP机,摔到了一个无人的远处。那里有一个绿色的果皮箱。但BP机没有如意地投到里边。果皮箱的口口太小。这个被人看着某种现代文明的东西,在果皮箱上发出了很响亮的一声咣当,最后弹到了大街上。旁边的人都被我的行为所激动,都奇怪地望着那一个BP机,然后又奇怪地望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只有守电话的老妇人惊讶地问了一声,干吗扔了?说完对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也异常平和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大踏步地走开了。

我没有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