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的豆腐坊就要开张之时,却被一伙警狗子当逃兵抓走了。这才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到了警察局他才明白过来,是冯仁乾的女婿曹玉喜给他寻事找茬。曹玉喜逼着他承认是逃兵,他怎么肯承认?那家伙就用皮带抽他让他吃了一顿皮肉之苦。幸亏天寿下黑手绑了冯留根的票,曹玉喜才放了他。
回到家,天福歇息了几天,寻思豆腐坊还得开张,半途而废还不让人笑掉了牙。这时,天寿又让人捎回了话,说他过些日子就回家来,家里该干啥就干啥,甭害怕,凡事有他撑着。天福虽然没有见天寿的面,可有天寿这话,就壮了几分胆气。他和云英一合计,决定赶紧开张豆腐坊。
第二天双河镇逢集,天福叫上天禄一同去赶集。临出门时,他让天禄带上一副牲口笼头,他想买匹骡子拉磨。豆腐坊一开张,每天要磨百十来斤黄豆,叔父家那头毛驴脚力不行,必须换掉。牲口交易市场有个规矩,只卖牲口不卖缰绳笼头。兄弟俩相跟着出了门。云英追了出来,再三叮咛他们早点儿回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出了一回事,云英很是担心。再则,这世道不太平,土匪常来骚扰绑票,闹得人心惶惶。
天福让云英放心,买下牲口他们赶紧就回来。
马家寨东去十里之遥是双河镇。
雍水西来,漠河北来,两河在此交汇,往东南流去,在川道画了个大大的“丫”字。双河镇位于雍水北岸漠河西岸,隶属乾州管辖,却距乾州县城八十里地,倒是距有邰县城近一些,有三十来里地。
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双河镇显得与众不同。两河交汇,带来了它的繁荣也带来了它的混乱。每逢双日有集,两县的人都来赶集,做啥生意的都有,大街小巷到处都闹哄哄的。乾州县鞭长莫及,难以管理它;跟前的有邰县不辖制它,管不着它。因此,街楦子、地痞、流氓颇多,打架斗殴、坑蒙拐骗的事时有发生。有时,土匪也来趁火打劫。对此,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但并不因噎废食,该赶集的还去赶集,只是处处留神。
兄弟俩来到双河镇,已近正午时分。
集会上无非是扯布的、卖菜的、算卦的、耍把戏的、卖狗皮膏药的……大街小巷都是人,营造出闹哄哄的热闹气氛。天福无心瞧热闹,带着天禄专拣人稀的地方走,径直奔东河滩的牲口交易市场。
东河滩是片滩地,四周长满树木。牲口交易市场设在这地方还真的不错。这里的牲畜简直比人还多,牛哞、驴叫、马打响鼻、骡子撒欢……夹杂着人的吵嘴声,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和热闹。
卖主们有的两手掰开牲口的嘴,让那带着肉红色的口腔和白牙露出来,用吵架的嗓门向买主夸着牲口的口腔如何干净,牙齿如何整齐,说是任怎么耳背的人隔五里地都能听得见牲口吃草料的声音;有的使一只胳膊搂着牲口的腰背,另一只手指着腿脚和毛色,夸他的牲口是天下第一;有的两手爱抚地摸着牲口的头和背,兴奋而又带着伤心地给旁边的人诉说着牲口的光荣历史和英雄气派,说他是怎么也不忍让这头本领高强的牲口出手,好像他不是来卖牲口,而是拉来一个宝贝让大伙儿参观欣赏的;有的一手拉着买主的手,一手对着牲口指指点点,粗着脖子红着脸,嘴里的唾沫星子乱溅,赌咒喧天,甚至为说他的牲口如何如何好不惜咒爹娘老子……
买主们却不管卖主们怎样夸自己的牲口天下第一,只是一个劲儿地仔细察看牲口的嘴、腿、蹄、毛色、体型,专门挑剔缺点和毛病。他们好像与买牲口无关,似乎是政府派下来的检查人员专门挑牲口毛病的。就是真有一头完美无缺的牲口,他们也能挑出一百样毛病和缺点。
对这些天福早已司空见惯。他带着天禄在交易市场转了一圈,有几个能看上眼的骡马,一问价,都高得吓人。
来到东北角,只见围着一群人。天福便也凑了过去,透过人缝往里一瞧,他的眼睛忽地一亮,看到一棵大槐树上拴着一匹马。那马浑身赤红,没有一根杂毛,四条腿修长,蹄大如碗,双耳如削竹,一双大眼顾盼有神,透着灵性。他在队伍上干了七年,见过不少好马。这匹马还真的罕见。他脱口叫道:“好马!”
周围几个汉子都拿眼睛看他。天福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吭声。
马的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听见天福叫好,目光转了过来,冲他笑了一下,脸上神情颇为自豪。
有几个买主上前问价。中年汉子撩起宽大的衣襟,神秘地给他们捏了个价码手势。买主们脸上都显出吃惊之色,其中一个壮汉叫出声来:“你是胡砍哩!”
中年汉子哈哈笑道:“一分钱一分货嘛。”
壮汉道:“你的牲口是不错,可你要的是天价,谁能出得起!”
这时人丛中挤出一个老汉。老汉五十出头,个头不高,身子瘦削,戴一顶旧草帽,一张瘦脸棱角分明;他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衣裤,腰里系着一条蓝粗布腰带,肩头挑着一个粪筐,粪筐装了大半筐牲口粪;他嘴里噙一管尺把长的白铜旱烟锅,吸一口,吐出三股白烟来。老汉放下粪筐,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把烟锅插进腰带,拍了两下手掌,把右手伸向马主人,笑着脸道:“这匹马要的啥价,我听听。”
中年汉子见是个拾粪的老汉,一脸不屑的神色:“你买么?”显然带着讥讽。
老汉笑道:“不买就不能问问价么?”那只手依然向中年汉子伸着。
中年汉子冷笑道:“不买就甭瞎凑热闹,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老汉脸上闪出一丝不快,但稍纵即逝。这时,天福挤出人窝,对马主人说道:“掌柜的,我听听价。”把手伸向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认出了天福,脸上显出了笑意,撩起衣襟捏住了他的手指,说:“这个整,这个零。”
三百五十块大洋!
天福着实吃了一惊,这真是个天价。一块大洋能买三袋半白面,三百五十块大洋要买多少袋白面哩?恐怕能垒一座小山!他虽然对牲口懂一些,却因刚回来,不了解牲口的行情。这匹马也许真能值三百五十块大洋,可他哪来这么多的钱!他衣兜里只有二十块大洋,他伸进衣兜,捏着那几块大洋,心里直叫:“惭愧!”就算他真的有钱,也不打算买这匹马去拉磨。这匹马作当官的坐骑,或者给财东家拉轿车才不委屈它。
拾粪老汉并没因马主人的冷落而恼火。他看出天福面有惊愕之色,上前笑道:“我听听价码。”把手伸到天福的衣襟下。
天福心里也有点瞧不起拾粪老汉,可神色不露,微笑着把价码捏给他。老汉笑道:“牲口是好牲口,可也值不了这么多,这是一顷地的价哩。”
中年汉子在一旁冷笑道:“依你看能值多少?”
老汉转眼又把马仔细看了看,道:“三百块吧。”
中年汉子又是一声冷笑:“三百块太多了。你给一百块,这马就是你的了。”
老汉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你甭耍笑我老汉了。”
中年汉子道:“我看你连一块光洋也掏不出来哩。”说着,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
围观的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老汉似乎也很尴尬地笑着,但慢慢收了笑,声音沉沉地说道:“掌柜的,你说话算数么?”
中年汉子笑道:“我姓杨的吐摊唾沫砸个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他把手伸到老汉面前,“大家伙作证,你拿一百大洋,这马就是你的了!”
老汉眼里闪出一道狡黠的冷光,转脸冲着人窝里喊:“大旺!大旺!”
人窝里应声出来一个伙计模样背褡裢的小伙。老汉道:“给杨掌柜点一百块大洋。”
叫大旺的小伙从褡裢取出两锭银洋,递给中年汉子,说道:“杨掌柜,这是一百块大洋,你过过数。”
中年汉子顿时傻了眼,周围的人也全傻了眼,都怔怔地看着拾粪老汉。老汉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从粪筐拿出一条缰绳、笼头,走到那匹马跟前。那马见了生人,昂首嘶叫起来。老汉伸手在马脖子、耳朵背后不住地挠。马渐渐安静下来。老汉手脚麻利地给马换上了手中的笼头缰绳。
“大旺,牵回去!”老汉把缰绳交给了年轻的伙计,挑起粪筐冲着中年汉子狡黠一笑,转身走人。
中年汉子欲上前拦老汉,口张了张,却叫不起声。那模样真像哑巴吃黄连,再苦也难言。
突然,从围观的人窝中挤出七八条壮汉,每人手中提着一支盒子枪,其中两个扑向拾粪老汉的伙计,一个抢了他肩上的褡裢,一个抢了他手中的缰绳。人群顿时大乱,作鸟兽散。天福大惊,知道遭了匪。刚想撤身躲避,只觉眼前一黑,一条麻袋似乎从天而降套住了他的身子。他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又急又惊,挥拳乱打,以求自救。可拳头触到的是软囊囊的麻袋,似大水牛掉进了水井,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
天福正在惊急之中,有人扳倒了麻袋,一条绳索紧扎住了口,把麻袋缠绕了个结实。随后麻袋被人抬起急急奔走。不大的工夫,停了下来,只听抬他的汉子齐喊一声:“一二三!”他只觉得腾空而起,随即重重落下,砸在了一块宽大的木板上,后脑勺不知磕在了什么物件上,顿时起了个生姜疙瘩,疼得直钻心。
天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又听一声赶牲口声:“驾……”身下的宽木板移动起来,耳畔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他明白过来,自己被装进麻袋扔到了大车上。他感觉到身旁还有软囊囊的物件,猜测是和他一样的遭厄运者。
马车时疾时徐,路也不好走,颠簸得很厉害。天福竭力稳住身子,免得又被磕着碰着。一路上,他一直猜测这股土匪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集会上抢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当兵七年,见识过不少悍匪,可敢在集会上抢劫的土匪还没遇到过。难道是天寿的人马?如果真是天寿的人马,这家伙还真把土匪当出了名堂。可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天寿的手下有不少马家寨的人,他们难道认不出他是天寿的哥哥天福。看情景,这伙土匪是有备而来的,刚才他就发现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神色诡异的汉子目光灼灼,有点儿不对劲,却也没放在心上,上前跟中年汉子捏了价码。那几个汉子显然把他当成了有钱的主,以致遭此厄运。唉,真是大意失荆州!前些日子被曹玉喜的人抓了一回,这才过了不几天就又遭了匪劫。自己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不济!唉,老天咋就不睁眼哩!他又想到天禄,不知天禄被这伙土匪捉了没有?倘若没有,此时天禄一定跑回家告知了云英。云英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
正在胡思乱想,大车忽然停住了。就听有人发问:“得手了么?”
大车跟前有人回答:“得手了。”
那人赞道:“大胡子,可真有你的!”
“我大胡子出马,是裤裆里抓鸡巴,手到擒来。”
一阵得意的大笑,肯定是大胡子的笑声。
“李副官,这货咋处理?”
“先关起来。别伤着他们,这两个货成色不错哩。”
天福心里着实吃了一惊。难道土匪也有“副官”这个职位?莫非又遇上了拉壮丁的队伍?拉壮丁也不能是这么个拉法么!把人塞到麻袋里,出气吸气都困难得很,还要不要人活了!
这时只听大胡子答应一声,随即吆喝人上车。天福只觉得身子忽悠一下,又飘在了空中,没飘多久,身子砸在地上。比扔上车时手脚轻了许多,显然多亏了姓李的关照。随后是一阵折腾,捆缠麻袋的绳索被解开了,他被颠倒腿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几个人影一片晃动。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又听门响了一下,杂乱的脚步走远了。
半晌,天福才看清了景物,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窑洞里。他爬起身去拉门,门上了锁。他走到窗前,往外张望。外边是个大场院,院中停放着一辆铁轱辘大车,就是这辆车把他拉到了这个鬼地方。对面和左边都是排房,大门在右边,有两个当兵的持抢站岗。场院有人来来往往,都穿着军装,还有几个腰里插着盒子枪。他心里直纳闷,这地方不像是土匪窝,倒像是部队的指挥部。
忽然,耳边有人说道:“我就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来是田瑜儿这贼熊!”
天福着实吃了一惊,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人,竟是那个拾粪老汉。他依稀记得,在集会上有两个汉子抢了老汉的伙计那装钱褡裢和马,没想到老汉也遭了厄运。刚才在车厢上身边那个软囊囊的物件肯定就是老汉了。老汉在牲口交易市场上的不凡表现已经令他刮目相看。他隐隐感到这个拾粪老汉绝非等闲之辈。
天福口气十分恭敬地问道:“老汉叔,这伙人是兵还是匪?”
老汉说:“是兵,也是匪。”
天福大惑不解,呆眼看着老汉。
老汉说:“田瑜儿的人马,穿上黄皮子是兵,脱了黄皮子就是匪。”
天福虽然回来时间不长,“田瑜儿”这个名字却听得如雷贯耳。田瑜儿的部队驻扎在终南县的白龙镇,是个杂牌子。不足一个团的人马,却自称“师长”,三天两头在这一带抓壮丁,闹得人人自危。
当下,天福心中又是一惊,自己刚刚从队伍上回来,没想到又被抓了壮丁。在队伍里闯荡了几年,他已经心寒了,不再想穿那身老虎皮。至于当田瑜儿的杂牌兵,他连想都没想过。再说,他已经有了云英,自己若再去当兵,云英咋办?他怎么对得起对他恩重如山的姜大叔?他思忖再三,无论怎样,都要逃离虎口。
老汉忽然问道:“小伙子,你是哪达人?”
天福答:“东乡马家寨的。老汉叔,你家在哪达?”
老汉道:“我家在北乡吴家集。”
天福问道:“田瑜儿的人抓咱来干啥?是拉壮丁么?”
老汉叹气道:“拉啥壮丁。你能扛枪当兵,我都是黄土壅到下巴上的人了,还能扛得起枪?咱是被绑了票!”
田瑜儿的部队是杂牌子,上面不给拨发军饷,他的人马就吃大户筹军饷。这一带的商家富户提起田瑜儿无不胆战心惊。田瑜儿本名叫田瑜,可背地里众人都叫他田瑜儿。憎恨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天福听说不是拉壮丁,心里稍宽了些。可他想不明白,他是个卖豆腐的豆腐客,田瑜儿的人绑他的票图啥呀?哦,在牲口交易市场上他伸手问了那匹骏马的价钱,田瑜儿的人误认为他是有钱的主。今儿个落在了这贼熊手中,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哩。想到这里,他的神情十分沮丧。
这时门响了一下,一个伙夫模样的人端来了两碗饭,放在他俩面前,啥话没说,转身就走。老汉道:“吃吧,咱俩一人一碗。”说着端起饭碗就张口,显然,他不是头次遭遇这样的事,竟能随遇而安。
天福虽说肚里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可他没有一点儿食欲。突如其来的厄运让他愁眉难展。老汉看了他一眼,劝道:“小伙子,不管咋样也要吃饭。就是死,咱也不能落个饿死鬼。”
天福觉得老汉的话在理。寻思饭也没得罪他,便端起了碗。
吃罢饭,天黑了下来。天福爬在窗口看了看,大门口增加了两个岗哨。他知道这叫加了双岗,关押他们的窑洞门口也加了一个岗。想要逃脱是难上加难。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麦草铺上坐下。老汉问道:“加岗了吧?”
天福点点头。
老汉取出烟锅,装上烟,又掏出火镰火石打着,慢悠悠地抽起了烟。天福呆呆地看着老汉抽烟,暗自思忖:看他那精神气,莫非有脱身的妙法?
老汉抽了一锅烟,磕掉烟灰,斜倚在麦草铺上,闭上了眼睛。天福忍不住问道:“老汉叔,咱咋办?”他这时把老汉当成了圣人,认为他一定有绝处逢生的锦囊妙计。
老汉睁开眼睛:“啥咋办?”
天福打了个逃跑的手势。老汉吃惊地瞪起了眼睛:“咋,你想跑?”随即叹了口气,道:“唉,跑不出去,这是贼窝哩!”
天福一怔,顿时心里一凉。
老汉又道:“听天由命吧,该死落个朝上,不该死算咱福寿长。”说罢,又闭上了眼睛打盹。
天福原寄希望于老汉,没想到他摆出了个死娃不怕狼吃的架势。天福呆了半晌,也觉得无法可想。唉,豁出去了,先好好睡一觉,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早晨,伙夫又送来了饭菜。天福和吴老汉毫不客气地填进了肚里。
近晌午时分,来了一位军官。听声音,天福知道他就是李副官。
李副官皮笑肉不笑地说:“把二位请来,招待多有不周,还望海涵。”
吴老汉一副木呆呆的样子,似乎没听明白李副官在说啥。李副官对他道:“吴百万,别装傻了。我们再糊涂,也不会去集市上绑一个拾粪老汉的票。”
天福当下着实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吴老汉。虽然他早已觉察吴老汉不是个寻常的人,可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蔫老汉就是财压三县的吴百万。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吴老汉却脸上波澜不起,还是一副木呆呆的神情。李副官看着他,嘿嘿笑道;“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呀。吴掌柜真让我钦佩。”
吴老汉还是面沉似水,一声不吭。李副官朝外摆摆手,一个年轻汉子被推搡了进来。天福定睛一看,是吴老汉的伙计大旺。大旺看到吴老汉,咧开大嘴几乎要哭了:“老爷,他们要五万大洋哩!”
吴百万的腮帮子抖动了一下,牙疼似的对李副官说:“你们当大洋是土坷垃?”
李副官给嘴角叼上一根烟,笑道:“在你吴掌柜家里,大洋跟土坷垃差不了多少。”
吴百万道:“你是胡砍哩。”
李副官道:“吴掌柜能拿出多少?”
吴百万道:“两千。”
“两千?”李副官冷笑道:“你吴掌柜的一条命只值两千大洋?也太便宜了吧。”
吴百万说:“那就三千吧。”
李副官脸色陡然一变:“你当这地方是双河镇的集会,还能讨价还价?五万大洋,一块也不能少!”转脸又对天福说:“还有你,拿一万大洋来!”
天福大惊,可嘴里说道:“你放了我,我回家给你取钱去。”
李副官冷笑道:“你当我是个傻瓜,放了你,我跟谁要钱去?”
天福说:“可我家里没来人哩。”
原来,田瑜儿的人到集会是绑吴百万的票,看到天福一身装束不俗,又伸手问骏马的价,便认定他是个有钱的主,把他顺手牵了羊。
李副官眼珠子一转,一指大旺,说道:“你让他给家里捎个口信,拿一万块大洋的赎金来。”转脸对大旺说:“你看到了,两个票都完好无损。三天内拿来赎金领人,三天后死活我就不保了。走吧!”
大旺还想说啥,进来两个士兵拽着他的胳膊往外就拖。大旺扯着嗓子喊:“老爷,咋办呀?”
吴百万黑着脸,咬着牙根说:“回去跟太太说,别管我,我豁出这条老命了!”
窑门“咔嚓”一声上了锁。天福和吴百万灰着脸坐在草铺上,面面相觑。他俩都没想到李副官竟然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天福自思,一二百大洋也许拿得出,李副官一张口就要上万的银洋,狗日的真把银洋当成了土坷垃。看来,这条命要断送在田瑜儿的手中。
吴百万失却了先前的镇定自若,不住地长吁短叹。经历这样的事,他已经是第三遭了。前两次他舍了三千大洋和一百两烟土,保住了性命。他想这一次再折五千大洋买条老命回去,万万没想到那个贼副官一开口就是五万大洋,兵比匪黑得多!他不是把一块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守财奴,更清楚命比钱贵重。可五万大洋,白花花的一大堆,让他拿出来实在是比割他身上的肉还让他难受啊!
吴百万心疼难忍,禁不住开口向天福要主意:“小伙子,你说咱们该咋办哩?”
天福这时倒平静下来。杀了他剐了他,他也拿不出一万大洋来,他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吴百万开口跟他要主意,他心中倒是一喜,说:“吴掌柜,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哩。”
吴百万叹气道:“那狗日的胡砍哩,把我气糊涂了。”
天福说:“五万大洋你不是拿不出来,给狗日的就是了。”
吴百万瞪起了眼珠子:“你看我这把老骨头值五万大洋么!”
天福瞅了他一眼:“咋不值?命比钱值钱哩!”
吴百万忿声骂道:“那狗日的把银洋当土坷垃哩,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天福劝道:“你就当把钱给你儿子咧。”
“可他不是我儿么!”
“你就心里想他是你儿,他就是你儿咧。”
“唉……”吴百万长叹一声,泄了气,把一个没点火的烟锅咂得吧哒吧哒响。
天福看了他一眼,动了一个念头,想向他借钱赎自己,可又一想,这个念头实在太荒唐,一万大洋吴百万凭啥借给他,再说,吴百万就是肯借,他拿什么还人家?他长叹一口气,闭目去养神。
这一天伙夫送来的饭菜吴百万没吃几口,只是闷头抽烟。天福倒吃了不少,他不愿落个饿死鬼。
夜幕又降临了。天福和吴百万都爬在窗口向外张望,他们都不甘心坐以待毙。可外边的情景对他们更不利,关押他们的窑洞门口又加了岗,其中一个疤瘌眼儿哨兵瞧见他俩在窗口往外张望,厉声呵斥道:“看啥哩!狗日的想跑?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人!”骂着,把手中的枪栓拉得咔嚓响。
俩人都垂头丧气地回到麦草铺坐下,在黑洞洞的窑洞里大睁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
天福已在心里作了死的准备。他在队伍上闯荡了几年,对死并不害怕,而且有过一回“死”的经历和感受。死的确很可怕,可一旦想开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是在这个世上还有两个人他放心不下,一个是老婆云英,一个是兄弟天寿。他感到他死得太早了,没有把云英和天寿安顿好。想到这时,他不禁潸然泪下。
吴百万也在想“死”。他已年过花甲,死了,也算长寿之人。可他不想死,他丢不下他创下的那一份大家业。因为这一份家业,他好几次差点儿丢了性命,也正因有了这一份家业,他好几次用金钱买回了性命。钱这东西不知是个啥东西,能送掉人的性命,也能买回人的性命。他突然骂了一句:“钱这狗日的!”还是在心中打定主意,舍财保命!
他俩啥都想到了,可都没想到有人要救他们,而且救他们的那伙人已埋伏在了附近,待到子夜时分就突然袭击。
田瑜儿的人更是没想到这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鹞子窝里掏雀吃。可这伙贼人硬是从鹞子窝里掏走了雀,田瑜儿的人马竟然摸不清他们是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