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坐在孤灯下,两手托着双腮,面对着桌上的饭菜发呆。桌上摆放着两副碗筷,饭菜慢慢地由热变凉。她满脸憔悴,一双大眼黯然失神。
这些日子连遭祸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前些日子,天福被曹玉喜的人抓走了,幸亏天寿出奇招保天福平安无事。没料到,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天福又被人绑了票,着实把她吓坏了。
前天,天禄回来报信,说是田瑜儿的人马绑了天福的票,已经被天寿救出来了,现在天福在天寿那里住着,平安无事,过两天就回来,让她放宽心。闻讯她又喜又惊。喜的是天福得救了,且平安无事;惊的是天寿招惹了政府的军队,难免要把天福牵连进去,往后日子恐怕还是难得安宁。
两天过去了,云英估摸着天福今儿可能要回来。从早晨等到中午,不见天福回来;从中午等到下午,还不见天福进家门。她心中焦急起来,便早早做好晚饭,摆上桌等天福回家。她觉得这一天比一年还要长,可“一年”过去了,还不见要等的人进家门,她心中不免胡乱猜测起来。说来也怪,从前嫁给了那个土匪,她最怕天黑,最怕男人回来。自从跟了天福后,她最怕男人离家,老觉得天刚黑就又亮了。她觉得天福是她的靠山,是她的主心骨。有时她也想,万一失去了天福,她咋活呀。这么想时,她就掐自己的大腿肚里骂自己净胡思乱想,天福咋能离开自己呢!
此时面对孤灯,面对变凉的饭菜,她心中火烧火燎地干着急,也难免有点儿恐惧,真怕冯仁乾那老熊又趁人之危来欺负她。她便把剪刀揣在怀里,以防不测。
忽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云英叫了声:“天福!”疾奔到门口。一个壮汉也到了门口,正是天福。
云英痴望着天福,喃喃道:“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快吃饭吧。”她不想让天福看见她流眼泪,赶紧转身回到桌前,一看饭菜凉了,忙说:“你快坐下歇歇,我给你热热去。”
天福坐在桌前,掏出烟锅悠然地抽着。片刻工夫,云英端来了热好的饭菜。马家的饭菜颇具特色,一碟生萝卜丝拌绿辣椒,一碟盐水腌的绿辣椒,一碟油泼辣子,几个热蒸馍,两碗苞谷糁子。天福一看都是可口的食物,在鞋底磕掉烟灰,端起碗大口地吃了起来。云英在一旁含笑看着他吃饭,并没动筷子。天福忽然停下筷子说:“你尽看我干啥,也吃呀。”
云英笑道:“看你吃饭比我自个儿吃饭还香哩。”
天福心里怦然一动,满怀深情地看着云英说:“这些天,你人都瘦了。”
云英也脉脉含情地看着天福:“你也瘦了。”
天福给云英碗里夹了一筷头菜:“吃饭吧。”
“这些天饿着了吧。”
“没。在天寿那达上顿下顿地吃肉喝酒哩。”
“那你咋还瘦了?”
“我享不了他那达的福。他的酒肉没有你做的饭菜合我的胃口。”
云英笑了,给天福碗里夹了一点儿菜:“那你就多吃点儿吧。”一没留神,怀中的剪刀掉在了脚地。
天福一怔,看着脚地的剪刀惊问道:“你拿这东西做啥?”
云英急忙捡起剪刀,支吾道:“也没做啥喀……”
天福疑惑地看着云英。云英强忍着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她真想把那晚夕受的委屈给天福说说,可她知道天福的脾气,为了她他不会跟冯仁乾善罢甘休的。若是天福把这事说给天寿,那就更不得了了。这些日子家里的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她怎能乱上添乱,火上浇油?想到这里,她把哭脸换成笑脸,说道:“甭发瓷了,快吃吧。”
“真格没事?”
“真格没事。有啥事我还能瞒你。吃吧吃吧。”云英埋头吃了起来。
天福便也吃了起来,边吃边把这几天的遭遇讲述了一遍,云英听得直咂舌。天福苦笑道:“看来当土匪也有当土匪的好处。”
云英问:“当土匪有啥好处?”
天福说:“要不是天寿,我这回的命真的就丢了。”
“还别说,这两回还真是多亏了天寿。”
“唉,这个世道真格让人难琢磨哩。”
“也是的,兵咋就比匪还瞎?”
“唉!”
“唉!”
夫妻俩感叹不已。
吃罢饭,云英铺开被子说:“走乏了吧,早点儿歇着。”
天福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说:“你也睡吧。”
云英也脱了衣服,吹熄灯,挨着天福睡下。天福伸胳膊把她揽在怀里她便把一张俏丽的脸贴在天福结实的胸脯上。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进入梦乡的。
良久,云英伸手轻抚着天福的胸膛,天福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把她肩头揽得更紧。她轻声问道:“你没睡着?”
天福也问她:“你也没睡着?”
俩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同时笑了。
天福说:“我见到天寿的媳妇了。”
云英问:“就是他抢冯家的那个女人﹖”
“嗯。”
“她是不是很漂亮?”
“是个人尖子。”
“我估摸也是这样。”
沉默片刻,云英道:“那天金大先生来咱家说的话,你没给天寿说说?”
天福说:“说了。”
云英问道:“他咋说了?”
“他劝我上山跟他干。”
云英一惊:“那你咋说?”
天福苦笑道:“我说你一个人当土匪就把先人的脸丢尽了,我再去当土匪,给先人上坟纸钱都点不着。”
云英用脸摩擦着天福的肩窝处,喃喃道:“你得劝劝天寿,让他趁早金盆洗手,免得咱也受牵连。”
天福长叹一声:“唉,只怕谁也劝不转他。”
云英道:“难道他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土匪?”
天福说:“当土匪也不是他的本意。”
云英道:“我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当的土匪。”
天福又打了个叹声,说:“天寿虽说得了个挑梢的女人,可他却残了。”
云英一怔,问道:“啥残了?是少胳膊了?还是断了腿?”
天福说:“是老二残了。”
云英还是没听明白。天福说:“他的鸡巴不打鸣了。”
云英忙问:“那是咋了?”
“冯仁乾把他整治残了。”
云英忿声道:“姓冯的做事也太缺德了。”
天福说:“天寿要灭姓冯的全家哩。”
云英刚才还骂冯仁乾做得太缺德了,可一听天寿要灭冯仁乾一家,又觉得天寿太残了,急忙说:“你千万要劝劝天寿,让他千万不要胡来。冤冤相报何时了呀!”
天福说:“该劝的我都劝了。”
“他肯听么?”
天福摇头:“他媳妇都劝不进去。”
“他媳妇?”
“就是他抢冯家的那个小女人。”
“那个女人也劝过天寿?”
“劝咧,拿她的命劝咧。”天福把看到的听到的给云英细说了一遍,临了感叹道,“那个女人年龄虽轻,见识可不一般哩。”
“听你这么说,她是不一般,对冯家有义,对天寿有情。”
“我也这么看哩。我给她答应了,求金大先生给天寿医病。天寿说了,只要能治好他的病,他就饶了冯家。”
云英说:“那你就赶紧去求求金大先生。”
天福说:“我明天就去。”
俩人一时无语。
月亮挂上了树梢,如水的月光从窗棂流淌进来,把屋里的景物映得清清楚楚。天福双手叠加着枕在脑后,结实的胸脯裸露在被子外边,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古铜色的光泽。云英依偎在他的身边,如同一只温顺的羔羊。
良久,天福忽然喃喃道:“老天爷,难道要我马家绝后吗?”
云英欠起身来,愕然道:“你说啥哩?”
天福凄然道:“我马家要绝后了。”
云英说:“你胡说啥哩。天寿就是真的不行了,还有你哩。你不也是个男人嘛!”
一句话把天福说灵醒了,他忽地侧转过身,说道:“你说得对,我也是个男人哩!”他一下把云英扳倒了。云英躺在炕上,月光撒了她一身。她高高翘起的乳房冲着他微笑,两条滚圆肥嫩的大腿于欲拢还张的情景中诉说着渴望。天福虽说和云英在一起生活已经两个多月了,但还是看呆了,一时竟不知该干啥。
云英见他魂魄颠倒的样子,红着脸笑道:“你傻看啥哩,没见过。”
天福喃喃道:“你真美。”
听到这样的话,云英心里甜滋滋的,粉面上飞起红霞,越发楚楚动人。天福看得如痴如呆。伸手轻抚着两个白嫩丰满的乳房。云英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悄声道:“你不想给马家生儿子了?”
天福迭声道:“想,想……”
“那还发啥瓷,不快点……”云英撒娇地在天福额头戳了一指头。
这无疑是个命令。天福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云英滚烫绵软的胴体。云英一双白藕似的玉臂蛇似的缠绕在天福的脖子上,随即把一个水津津的舌头递了过去。天福拼命吮吸云英温润的舌尖,急切地要进入女人那神秘的领地……
俩人相拥着,制造生命激情的高潮。
天福是第二天晚上去找金大先生的。他之所以把时间选在晚上,一是考虑到白天求医问药的人多,金大先生难得闲空;二来这是件秘事儿,他怕被人张扬出去。
天福来到金家,正是掌灯时分。金大先生刚刚吃罢晚饭,坐在太师椅上,架着二郎腿,双目微闭,正消消停停地抽水烟。他没其他嗜好,就爱抽口烟。他常对人说,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
听到脚步声,定睛一看,见天福进来,金大先生略感诧异,欠身问道:“是天福,几时回来的?”
天福被田瑜儿绑了票,又被天寿救出,这件事这几日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的。金大先生自然也知道。
天福答道:“昨儿晚上回来的。”
“伤着了哪达?”金大先生以为天福受了伤,放下了水烟袋。
天福说:“没伤着。”
金大先生点头让天福坐下,又端起了水袋烟,边抽烟边用眼睛余光扫视天福,他弄不明白天福此时来找他干啥。天福一时不知该咋开口才好,便掏出旱烟锅,用火镰打着火,也吧嗒吧嗒抽起烟来。抽罢一袋烟,金大先生耐不住性子,吹掉烟灰,开口道:“天福,你来有啥事?”
天福从嘴里拔出烟锅嘴,字斟句酌地说:“大叔,我见到了天寿。”
金大先生又装了一锅烟丝,“哦”了一声,抬起眼睛看着天福,等他的下文。
“我把那天你给我说的话一勺倒一碗地给他说了。”
“他咋说了?”
“他说他也不想当土匪,都是被冯仁乾逼的。”
金大先生有点儿恼火:“他强奸冯仁乾的小老婆都是冯仁乾逼的?真是岂有此理!”气呼呼地吹灭火纸,脸铁青,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
天福磕掉烟灰,赔着笑脸道:“大叔,您先别上火,听我把话说完。当时我就把他训了一顿。他说他强奸冯仁乾的女人是他的错,他又说冯仁乾不该用那么歹毒的法子整治他。”
金大先生不吭声,只是呼噜呼噜地抽水烟。
天福又道:“大叔,那天晚上冯家遭劫不是天寿干的。”
金大先生问道:“那是谁干的?”
“现在还不知道。天寿让人去查了,查清白了,他说一定要给冯家有个交代。”
“有个啥交代?”
“天寿说他不能替人背黑锅。他还说,他要抢劫冯家就明着来,决不偷偷摸摸地干。”
“这么说他还不肯放过冯仁乾?”金大先生恼火了,端水烟袋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天福急忙说:“我劝过他,可他有难言之苦哩!”
金大先生恼道:“他如今是山大王,手下有百十号人,几十条枪,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啥难言之苦?”
天福打了个叹声:“唉!大叔,您不知道,天寿的老二叫冯仁乾整治日塌(坏)了。”
金大先生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
天福说:“他的鸡巴不打鸣了。”
金大先生醒悟过来,忿声说一句:“这祸是他自寻的!”
天福一愣,呆眼看着金大先生。金大先生觉得失言了,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你咋知道的?”
“天寿给我说的。唉,我们马家把人亏了……”天福垂下了头,满脸的愧色和颓丧。
金大先生这时才完全明白天福今晚来的用意。他佯装不理,默然抽烟。
果然天福开口道:“大叔,求您给天寿治治。”他眼巴巴地望着金大先生,满脸恳求期待的神色。
金大先生只管抽烟,面无表情,可他心里没闲着。他是医家,济世为本,救死扶伤是分内之责。只要有患者上门求医,他理当竭力救治。可此时他却犹豫了。想当初他出面救天寿,一是出于仁善之心,二是希望天寿能改邪归正,好好做人,接续马家的香火。没想到天寿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做了土匪,且抢了冯仁乾的小老婆,以致冯仁乾对他有了怨言。每每念及此事,他都恨不能亲手抓住天寿痛打一顿。他也自觉对冯仁乾有愧。起初,听说天寿阳具不举,他很有些幸灾乐祸,可看到天福满脸的沮丧和愧色,他便觉得幸灾乐祸很不仁道。此时看着天福可怜巴巴地向他求药,他还真的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天寿医治。
天福又道:“大叔,我知道你恨天寿不给您争气。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甭跟他计较。千万给他治治。”
金大先生还是不语。
天福“咕咚”一下跪倒在金大先生面前,泣声道:“大叔,您老就看在我死去的爹妈脸上,救一救天寿,他不能断了根呀……”
金大先生的心一下就软了,急忙伸手扶天福:“甭这样,甭这样,起来说话。”
天福坐下身,道:“大叔,您老救了天寿,也就救了冯家。”
金大先生一怔,问:“你这话是啥意思?”
天福说:“天寿说冯仁乾毁了他,他要杀了冯仁乾全家。您若能医好他,他就饶了冯家,永不找冯家的麻烦。”
金大先生脸色陡然一变:“天寿他威胁我?”
天福急忙说:“大叔,您误会了,他怎敢威胁您?您想想,他被冯仁乾整治残了,一个男人干不成那事还算个啥男人。天寿憋屈得慌,啥事都能干得出来。我劝他金盆洗手,他发狠要杀冯仁乾全家。我再三相劝,并担保您能医好他。如果您医不好他,他爱干啥去干啥,我也不再管他,也不再认他这个兄弟。他这才答应了。今晚夕我是专程为这事来求你的。您老医好天寿,就是救了我马家,也救了冯家。”
金大先生脸色平和下来,捻着胡须沉吟道:“这么说来,我金某人一手捏着你们马冯两家十来口人的性命。唉,你兄弟天寿这毛病只怕难医哩。”
这时,天福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放在桌上,五根金条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暗光。金大先生瞥了一眼,脸色一沉,道:“天福,你这是啥意思?”
天福说:“大叔,天寿让我把这个送给您。您是他的救命恩人,送点儿薄礼表表心意。”
金大先生把金条推到天福跟前,淡漠地说道:“你收起来吧,当初我救他不是为了这个。”
天福忙说:“大叔,天寿说请您一定收下。”
金大先生道:“你跟天寿说,他要真的想谢我,就听我一句话,趁早金盆洗手,回来好好过日子。”
天福说:“大叔的话我一定带到。大叔,您还是收下吧。”
“快收起来吧。”金大先生摆了摆手。
天福还不肯收起来。金大先生道:“天寿的毛病我给他医,可我不敢打保票。”
天福脸上有了笑模样:“大叔是神医,一定能妙手回春。”
金大先生起身,打开身后的药橱,取出几个细瓷长脖花瓶,倒出了一些药丸,用纸包好,随后又开了一个药方,一并交给天福,嘱咐道:“照方抓药,再打一条公狗,取下狗肾狗鞭,下药煮肉,肉熟连汤带肉吃,连吃半个月,有了效果千万不要急着碰女人,要再调养用药,切记!切记!”
天福连连点头。
第二天,天福就打发天禄把药方给天寿送去,并让天禄把金条送还天寿,他知道天寿得的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不可贪,他认准了这个理。可他还是留下了两百块大洋。他知道这也是不义之财,可他还是留下了。他想用这钱打眼井,再把祠堂重新修盖起来。用天寿得的不义之财给众人造点儿福,也许能给天寿消点儿罪吧。
随后天福忙起了打井的事。在这一带人们把打井看得和修盖宅院、给老人勘选墓地一样重要。天福自然不敢马虎。他虽对风水一说不太相信,可还是郑重其事地请来了双河镇的赵五先生。赵五先生在这一带的名望不在金大先生之下。天福不敢怠慢,大盘小碟,盘上盘下,好烟好酒,神仙似的供奉着。赵五先生吃饱了喝足了,这才动身去勘察井址。
赵五先生踱着方步在村里村外走了一圈,一路上左顾右盼,时而颔首点头,时而双眉微皱,却始终一语不发。天福陪在一旁,察言观色,想问个明白,却欲言又止,生怕打扰了赵五先生的思路。
最终,赵五先生把井址选在了村东北角,讲了一番为啥要把井打在这地方的道理,满口的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天福听得懵懵懂懂,却还是连连点头称是。
天福又请赵五先生勘选祠堂地址。赵五先生说原来的地方就不错。天福赔着笑脸说:“五叔,还有没有更不错的地方。”
赵五先生是江湖术士,自然知道天寿烧祠堂的事,当下就明白了天福的意思,把新址选在了东门口的一块空宅院。
临了天福送了一份十分丰厚的谢礼给赵五先生。赵五先生脸上溢满笑容,嘴里说着推辞的话,最终还是把那份丰厚的谢礼装进了随身带着的褡裢。出了马家,赵五先生站住脚,眯着眼睛打量着马家的门楼,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天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递过一根卷烟,给赵五点着,满脸堆笑地问道:“五叔,你看这门楼有啥麻搭么?”
赵五先生吐了一口烟,说:“你住的这条街是东西向,西南角是福地。你的宅院靠西北,是不吉之地。”
天福忙问:“五叔,可有禳解之法?”说着,掏出两块银洋灌进赵五先生的衣袋。
赵五先生面隐喜色,道:“你把门楼重修一下,用青石作地基,用兽瓦作脊,就镇住了宅院。叔保你马家人丁兴旺。”
天福自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连连点头。他一直把赵五先生送出了城门。赵五先生要他回去,他说:“没事,再送五叔一程。”
出了城门有百十步,赵五先生站住脚:“天福,叔看你是个实诚厚道人,干脆就把肚里的话给你实说了吧。”
天福一怔,随即道:“五叔,不管瞎话好话你往完地给我说。”
“叔今儿个在你们马家寨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走了一遭,你们村煞气很重,日后难免要出事哩。”
天福忙问:“会出啥事哩?”
“我也说不准。但可以肯定,不会是好事。”
“五叔,可有禳解的法子?”
赵五先生摇头:“煞气太重,叔的能耐小,没法禳解。”
天福以为赵五先生说推辞话是想要钱,手伸进了衣兜。赵五先生是何等之人,急忙拦住:“天福,叔说的是实在话,真格是禳解不了。无功不敢受禄,你别掏,千万别掏。给你说,你去终南县城把刘二先生请来,他也许有禳解的法子。”
送走赵五先生,天福在肚里寻思,风水先生说话向来神神道道的。村里要出事?村里能出个啥事?上终南县城去请刘二先生,谁知刘二先生肯不肯来。就算请来了刘二先生,他若说整个马家寨要搬迁,难道真的就把村子搬了迁了?他越思越想越觉着赵五先生说的太玄乎,有点儿不可信,便也不再把赵五先生的话放在心上。但他还是在赵五先生选的井址上打井。
天福一边请人打井一边请来匠人重修门楼和祠堂,忙了二十多天,井见水了,水很旺,且清凉甘甜。其间,门楼也修好了,青石地基,蓝砖灰瓦,白灰抹缝,石兽压脊,在一片低矮的土木结构的门楼中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气派。天福心里心外都透着喜色。
新修的祠堂更是气派,重檐歇顶,砖木斗拱,檐牙高翘,雕梁画柱,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比原先祠堂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大出好几倍,因而更显得威风凛凛。
祠堂里的香案、香炉、蜡台以及条凳、木椅等物都一应崭新,光可鉴人。厅堂正中央的照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个面目慈祥相貌福态的老人。这个老人便是生了马、冯两姓儿子的老祖宗。当然谁也没见过这位老祖宗,请来的画匠是根据自己的想象画的。
祠堂门口的明柱上镌刻着一副烫金楹联:
敬神明常添百福
祀祖宗永纳千祥
祠堂易地,楹联自然也得改写。
最为醒目的是挂在上方的牌匾“马家宗祠”四字个个都有斗大,大老远就瞧得清清楚楚。这是天寿的意思,“宗祠”前面一定要加上“马家”二字。这两个字一加,就把冯族人赶出了祠堂。冯族人肚里都憋着气,却无从发泄。祠堂是马家兄弟修盖的,谁能说个不字?再说,谁又惹得起天寿?
马姓人扬眉吐气,逢人说起新修盖的祠堂,个个眉色飞舞。
就在天福喜气洋洋之时,叔父愁着一张老脸来找他。他讶然地看着叔父,不知道又出了啥事,一颗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马二老汉圪蹴在脚地,闷头吧嗒烟锅。天福沉不住气,急问道:“二爸,出了啥事?”
马二老汉把烟锅在脚地磕得咚咚响:“天福,天禄都二十七了,还没个媳妇,你说愁不愁!”又把一个空烟锅咂得吧嗒响。
原来是这事。天福提起的心放下了,却也肚里直埋怨自己太粗心。他和天寿都有了女人,可天禄还打着光棍,叔父能不愁不急么!
他安慰叔父道:“二爸,你别愁,别急。这事包在我身上咧。”
马二老汉有点儿不相信地看着侄子。
“二爸,我已经托了好几个人给天禄说媳妇哩。”
“那就好,那就好。”马二老汉一扫愁容,笑眯眯地出了侄儿的家门。
天福说了大话,就不敢怠慢,四处托人给天禄说媳妇。说来也是天配良缘,南营村的周七老汉有个女儿,新婚不久,丈夫害痨病亡故了,已在娘家寡居了多半年,正在择婿再嫁。天福得此消息,赶紧托人上门求婚。女方因前车之鉴,一定要先见见人再论其他。天福代天禄就应承下来。俩人一见面,那小寡妇见天禄身板壮实,人也实诚,满心欢喜;天禄见那小寡妇相貌端庄,丰乳肥臀,且正值妙龄,不敢谈嫌半个不字。天福大喜过望,趁热打铁,第二天就让媒人送去了聘礼。
随后天福请人择吉日,准备给天禄办喜事。没料到隔了两天媒人又把聘礼送了回来。一家人大惊,天福急问媒人出了啥事。媒人支支吾吾不肯说。天福有点儿恼火了:“到底出了啥事?屙出来的屎咋又能缩进去哩!”
媒人吞吞吐吐道:“女方的父亲说,他家女子配不上你们天禄……”
天福哪里肯信,再三追问,媒人这才说了实情。原来女方家打听到天禄是天寿的叔伯兄弟,说啥也不肯结这门亲。马二老汉眼看就要进门的儿媳妇又吹了,当下变颜失色,连连跺脚,骂了一声:“天寿这崽娃子!”圪蹴在脚地,双手抱住花白的脑袋不住地长吁短叹。
天禄也傻了眼,那脸阴得快要下雨。天福干搓着手,面对叔父和天禄无话可说。云英端来茶水请叔父和天禄喝,可他们父子哪有心思喝茶水。
就在这时天祥走进门来。他回家有事,顺便过来看看。见一家人如此模样,他急问出了啥事。天福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临了直埋怨天寿真不该当土匪。天祥却笑道:“我当出了啥事哩,看把你们愁的。你们甭发熬煎,我回山跟天寿说说,不出三天我保管媒人上门求咱娶亲。”说罢转身走了。
天福以为天祥只是随便给一家人说了句宽心话,可没想到第三天中午,媒人真的找上门来。媒人一进门就说:“天福,你赶紧择日子吧,越快越好。”
天福惊喜道:“女方愿意了?”
“愿意,愿意。”
天福感到事情蹊跷,再三问媒人是怎么回事。媒人叹道:“天寿差了几个人,带了一份聘礼,端了一盆屎尿来到女方家中。说是不收聘礼就把那盆屎尿吃了。你说说,那东西人能吃么!天福,你赶紧择日子吧。那几个汉子还在女方家住着,说是姑娘出了门,他们才能回去交差。”
原来是这么回事。天福觉得天寿做事太霸道了,可他又想不出啥好法子。罢罢罢,只要天禄能娶上媳妇,叔父不再熬煎发愁,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当即就请人择吉日,两天后一顶花轿把那个小寡妇抬到了叔父家。媳妇进了门,马二老汉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天禄的高兴劲儿就更别提了,整天价秦腔乱弹不离口。天福心里叹道:“真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了却了这件事,他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天祥从北莽山回来,给天福带回一个喜讯:天寿吃了金大先生的药,果然见效。并转告天福,赶紧再找金大先生调换药方。天福不敢怠慢,赶紧去找金大先生。金大先生调换了药方,这次除了狗鞭狗肾外,又增添了驴鞭驴肾。驴鞭驴肾一时难以找到,天福让天祥先回北莽山,他想法子去找,找到后就送上山去。
翌日,天福去了双河镇,在东街王三的杀坊里找到了驴鞭驴肾。出了杀坊,他决定亲自送上北莽山。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常种田。常种田看见他,先是一怔,随后满脸堆笑地打招呼:“福爷,你游玩哩。”
天福也笑道:“你也来游玩。”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翠香楼。他刚才瞧见常种田从那里出来,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几时回去?”天福问了一句。
“这就回去。福爷有事么?”
天福略一沉吟,说:“真是来得巧不如碰得巧。我就不去了,你把这个捎给天寿。”说着,把用油布包裹着的驴鞭驴肾交给常种田。
常种田拎着沉甸甸的包裹,笑道:“啥宝贝东西,这么沉的。”
“也不是个啥,一点驴肉。”
“福爷你也真格是的,寿爷整天价大块子吃肉大碗喝酒,你还怕他嘴受穷。”
天福不想把兄弟的隐私见人就说,打了个哈哈,分手时,他又关照常种田一句:“一定要给天寿,可别弄丢了。”
“看福爷说的这话!你托我给寿爷捎东西,就是把我弄丢了,也不敢把这东西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