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仁乾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下和马天寿狭路相逢。这不仅出乎冯仁乾的意料,也出乎马天寿的意料。
那天双河镇逢集。冯仁乾吃罢早饭,叫上陈根柱去赶集。他也没啥事要办,只是想去集上散散心,整天价窝在家里实在憋闷得慌。近几个月他的心情一直不好,常常发些无名火。家里的伙计瞧见他都提着脚跟走路,唯恐脚步声重了挨他的骂。冯家铁匠铺的生意也不景气,这还罢了,可偏偏天福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天福又出资打了眼井,谁都可以吃水,在村里赢得了口碑。同时,天福重修了门楼,青石地基,麟兽卧顶,鹤立鸡群,十分气派。相比之下,冯家的门楼显得陈旧过时,粗俗不堪。马家的日子兴旺发达起来,而冯家似乎在走下坡路。这是冯仁乾始料不及的,也是他不愿看到的。因此,他心里既憋闷又窝火,却无处可发。天福带回的女人前些日子生了个儿子,消息传进冯仁乾的耳朵,他心里愈发不好受,直埋怨老天不长眼。他冯仁乾怎地就事事不如人呢!他跟天寿的事,虽然金大先生出面摆平了,可他一直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暗暗地要和马家兄弟俩较量较量,他不相信自己能败在马家两个崽娃子手里。
世上有一种男人,就喜欢和男人搏斗较量。冯仁乾就是这样的男人。
不管肚里怎么窝火,怎么憋闷,冯仁乾出门势依然扎得很硬。他不能在气势上先输给人。俗话说,穷要精神富要稳,倒霉鬼出门光打盹。他不能让人看他的笑话。他稳稳地骑在马背上,陈根柱背着褡裢精精神神地紧跟在马后。
主仆二人刚出城门,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天寿。天寿也骑一匹高头大马,紧跟在马后的是一辆双套轿车,天祥执鞭赶着牲口,马氏家族里的两个小伙紧随在轿车两侧。距城门还有一箭之地,天寿就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右首的小伙天狗。逢人他就笑着脸打招呼,并掏出“大前门”香烟递上一根。兔子不吃窝边草。天寿从不在家门口骚扰,那些小股杆子慑于他的威名,也不敢到马家寨胡来。因此,村里人并不怕他这个土匪头子,都笑着跟他打招呼,吸他递过来的香烟。
天寿再度翻身上马徐徐缓行。不觉到了老槐树下,天寿蓦地一抬头,冯仁乾的马挡住了他的去路,骑在马背上的冯仁乾瞪眼看他,脸色很是难堪。他不禁一怔,站住了脚,脸色也十分尴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天祥吆喝住牲口,一个箭步冲到前边,伸手就往腰里摸。天祥的这个动作把天寿胯下的马惊了一下,天寿这时才醒过神来,急忙拦住天祥。
天寿见冯仁乾没有让道的意思,眉头不禁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了,脸上泛起笑纹。近些日子,他的心情十分地舒坦。他被冯仁乾整治出的毛病竟然被金大先生奇迹般地医治好了。男人的雄风在他的身上重新展现,而那个俊俏的女人又是那样地小鸟依人,温柔可心,还怀上了他的娃娃。他觉得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全了,一天到晚脸上都布满了笑意,遇事都比以前宽容大度了许多。此时他看到冯仁乾瞪着眼黑着脸竟笑了一下。他也设身处地为冯仁乾想了一下,若是他和冯仁乾调换个位置,那他就不仅会“瞪着眼黑着脸”了,他一定会扑过去拼个你死我活。想到这里,他竟生出愧对冯仁乾之意,他笑着脸跟冯仁乾打招呼:“出门去呀。”按乡俗他应该叫冯仁乾一声“叔”,可他实在把“叔”叫不出口,可话语中还是充满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味道。
见到仇人,分外眼红。冯仁乾恨不能扒了天寿的皮,吃了天寿的肉。他没想到天寿能跟他打招呼,一时竟不知说啥才好。他觉得天寿的笑是伪装的,那是猫玩老鼠的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那笑简直就是一把刀子,直刺他的心窝。他真想豁出去这一百多斤,扑上去和天寿拼命。他呼吸急促起来,周身的血管暴胀,满脸涨得通红,虬髯也竖立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就在这时,树上一只乌鸦聒噪起来。天寿仰起脸,一摊鸟屎不偏不倚地正好拉在马头上,他的马一惊之下长啸一声,头一扬似乎就要飞奔起来。天寿左手一勒马缰,就在马一对前蹄腾空而起之际,天寿掣出盒子枪扬手就是一枪,那乌鸦应声倒栽下来,落在了冯仁乾的马前,扑扇着翅膀挣扎了两下就毙命了。
冯仁乾望着马前的死乌鸦,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灵醒过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天寿的对手。可他不甘心认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瞪着眼睛看天寿。
天寿没有避开冯仁乾的目光,面含一丝冷笑死死地逼视着冯仁乾,吹了一下枪口徐徐冒出来的青烟,把枪插回到腰间。然后勒着马缰往路边一让,转身对天祥说:“往路边靠靠,让冯掌柜先走一步。”
天祥很不情愿地把轿车往路边靠了靠。冯仁乾勒住马,横眉冷眼瞪着天寿,他有点儿拿不准马天寿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底想把他怎么样。这时,天寿宽容而威严地大声笑道:“冯掌柜,请先行一步。”他一口一个“冯掌柜”,既彬彬有礼,又含威不露。冯仁乾很是恼火,却无从发作,就狠劲把马屁股拍了一掌,那马一惊,迈开了四蹄。
就在这时,轿车帘子一挑,一张白格生生的俊脸伸了出来,娇声问天寿:“打枪干啥?咋不走了?”
冯仁乾转目一看,目光立时瓷了,下意识地勒住了坐骑的缰绳。那女人也看清了他,脸色陡然大变,慌忙缩回头去,垂下了帘子。天祥把手中的鞭子猛地一甩,轿车辚辚地驶进了城门。冯仁乾眼睁睁地看着那轿车驶进了天福新修盖的高门楼子,狠骂一声:“狗日的!”把紧握的拳头往下猛地一砸,没想到却砸在了马背上。那马以为主人催它快跑,撒开四蹄就跑,险些把冯仁乾从马背上颠下来。
冯仁乾窝着一肚子窝囊气来到双河镇。街上人声喧闹,热闹非凡,冯仁乾却逛得索然寡味,反而觉得心里闹腾得慌。他信马由缰,目光呆滞地只顾生闷气,马踩了一个小贩的摊子,苹果、梨滚得满地都是。搁在往常,他会向小贩道个歉,赔人家几个钱。可今儿他一反常态,跟小贩大吵大闹起来,惹得四周的人像看耍猴似的看热闹。
与小贩吵闹一阵,冯仁乾心里的闷气似乎发泄了许多,觉得心里也舒服了一些,便让根柱把马牵到他家的铺面去喂草料,自己独自去孙二老汉的酒馆喝酒。
太阳斜过西天,根柱来催主人回家,却看见冯仁乾趴在桌上酩酊大醉。根柱急唤孙二过来,两人把冯仁乾搀扶到里屋炕上躺下。时辰不大,孙二送来一碗醒酒汤,低声问根柱:“冯掌柜今儿个是咋啦?没喝多少酒咋就醉成这个样子?”
根柱给主人灌汤,摇头不语。孙二不再说啥,抽身去招呼客人。
傍晚,冯仁乾才醒过酒来。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他刚端起水烟袋,想抽口烟提提精神,老婆冯洪氏跟屁股进了屋,埋怨道:“你咋才回来!”
冯仁乾哼了一声,没说话。
冯洪氏察言观色,少顷,嗫嚅道:“天寿那狗日的今儿个回来了。”
冯仁乾还没吭声,继续吸他的烟。
冯洪氏又道:“他把那个小女人也带回来了,是用轿车拉回来的,后面还跟着几个拿枪的,个个都是盒子枪,气派大得很!”
冯仁乾依然没有说话,只顾吸水烟。
冯洪氏有点儿不高兴了:“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咋连个声气儿都没有?”
冯仁乾沉沉地回了一句:“我见着了。”
“你见着了?”冯洪氏很是吃惊。
冯仁乾点点头,闷头抽烟。
冯洪氏道:“你看见了么?她的肚子大了!”
冯仁乾抬眼看着老婆,一时没弄明白老婆说的“她”是谁。冯洪氏见男人看她,知道自己把话没说明白,就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哪个小女人!”
冯仁乾一怔,凶声凶气地问:“你看见了?”
冯洪氏撇了一下嘴:“咋没看见?天福的娃今儿个过满月,天寿又带着那个小女人回来,招惹得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那个小女人里出外进地张罗着,腆着一个大肚子,谁都看得出来!”
冯仁乾这才明白天寿今儿个回来是给侄儿过满月的。冯洪氏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道:“她肚里的种也许是你下的哩!”
冯仁乾脸色一下变得灰青:“你个老×客也看我的笑话!”
“我说的是‘也许’哩。”
“也许你娘个脚!”冯仁乾恨声恨气地骂老婆。他不是笨人,知道那小女人肚里的种不是他下的。他在那小女人身上忙活了大半年,不见有啥动静,没想到那女人挪了个窝,肚子竟然大了起来。难道他真的老了么?天福得了个儿子,天寿那狗日的又给那小女人下上了种,看来老天是不想管我冯家了,难道我冯家真的背了运么?他想着想着,肚子里的火苗子就呼呼地乱窜起来,水烟袋“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冯洪氏吓了一跳,惶恐地看着男人,钳住了口。
冯仁乾咬牙道:“我去送了狗日的丧!”从抽屉取出女婿送给他的那把盒子枪。
冯洪氏抢下男人手中的枪:“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天寿那狗日的不比前几年,你能是那土匪的对手?他带的人腰里都别着家伙哩……”她拼着命把男人按倒在椅子上:“再说还有天福,那也不是省油的灯!”
冯仁乾喷着粗气,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我不送了狗日的丧,就咽不下这口恶气!”
“算了算了,咱冯家这两年时运不好,一直走下坡路,你就忍了这口气吧!”冯洪氏把水烟袋塞到男人手中,给男人点着火。
冯仁乾心里也明白老婆说的全是实情话,他现在的确不是马家兄弟的对手。“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就是再心痛,可不忍又有啥办法!总不能硬碰硬去送死!
云英生了个儿子,今儿过满月。
这是大喜事。马氏家族中的男女老少和亲戚朋友以及乡亲邻里都来贺喜。马家院子里摆不下酒席,就一直摆到了大门外,一时间半个村子闹哄哄的,喜庆一片。
天寿是专程回来给侄儿贺满月的。他的轿车刚一进城门,就有人报知了天福。天福正忙得不亦乐乎,刚抽出身去迎,轿车已进了家门。
天寿自当了土匪后,这是头一次回家。他的突然归来,着实让众人大吃一惊。震惊之后,如梦初醒。大伙都笑着上前跟他热情地打招呼。天寿有点儿感动,掏出香烟给大家散发。
这时,香玲下了轿车,大家又是一惊。呆望着香玲,目光发直。对这个女人,村里人并不陌生,而且在场的人都知道,因为这个女人,天寿才当的土匪。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个女人的肚子显眼地腆着,有人猜测:这女人肚子里的娃是姓冯的还是姓马的?
香玲虽然垂着眼,但完全能觉察到从四周射来的目光,粉白的脸上笼罩着羞涩的红晕。她不知所措,弄不清该上哪里去才好。正在尴尬之时,马家一位老姑婆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笑道:“这是天寿媳妇吧,快到屋里歇着去。”说着把她带到云英的屋里。
云英倚靠在被子上,跟一位族里的老嫂子正说着话,听到屋外的喧哗声,侧耳细听,知道是天寿带着媳妇回来了。门帘一挑,老姑婆进了屋,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
老姑婆笑道:“云英,你看看这人是谁?”便把香玲推到云英面前。
云英已经猜出,却佯装不知。
老姑婆说:“这是天寿媳妇,叫香玲。你们妯娌俩是头一回见面吧。”
云英含笑点头。
“嫂!”香玲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云英拉住香玲的手,笑道:“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哩。”
老嫂子在一旁笑道:“你也不差呀。”
香玲含羞一笑:“我嫂长得比我好看。”
云英笑道:“我都是老婆子了,哪能比得上你哩。”
老姑婆也笑了:“咱马家的媳妇都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
这时外面有人喊叫老姑婆。老姑婆应声出了屋,老嫂子也相跟着出去。屋里只剩下了妯娌俩。
香玲揭开云英身边的小被子,小宝宝正在酣睡,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十分招人喜爱。香玲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孩子忽然醒了,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东望望西瞧瞧,突然“哇”地一声哭了。香玲急忙抱起逗哄,却怎么也哄不下。云英笑着说:“给我吧,他是肚子饥了。”
香玲把孩子递给云英。云英解开衣扣,掏出肥硕的奶子喂孩子。香玲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吃奶。
云英目光落在香玲隆起的肚子上,忽然笑道:“金大先生真是神医哩。”
香玲一怔,发现云英在看自己的肚子,恍然大悟,知道天福把一切都给云英说了,顿时羞红满面。
云英问:“香玲,几个月了?”
“六个半月了。”
“山上坐月子不方便,你就回来住吧。”
“我也这么想哩。”
云英又笑道:“只怕天寿丢不下你。”
香玲也笑了:“我才不管他哩。”
“那还不把他急疯了?”
“疯就让他疯去……”
妯娌俩说笑一阵,云英忽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香玲看出她有啥话要说,似乎又有所顾忌,便说道:“嫂,你有啥话就尽管说,我是你兄弟媳妇,咱们是一家人哩。”
云英道:“香玲,你劝劝天寿呆在山上不是长久之计。让他回来吧,咱家开豆腐坊,人手缺得很。咱们在一块儿好好过日子,也免得整天提心吊胆,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香玲说:“我劝过他好多回,他说他已经骑在老虎脊背上了,下不来哩。”
云英有点儿疑惑不解:“这话是咋说的?”
香玲说:“他说兔儿岭有个叫刘十三的土匪头子,前些年金盆洗手回家去种庄稼,可官家不容他,派人去捉拿他。幸亏他跑得快才没丧命。他说他若回来,不出三天命就丢了。”
云英怔了半晌,说:“他的话也有道理。可这么下去到底咋办呀?”
香玲叹道:“唉,能有啥好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云英说:“这就让你受委屈了。”
香玲说:“唉,这是命。咱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沉默。
良久,云英说道:“你今儿个回来,我真担心冯仁乾来咱家寻衅闹事。听说那人也残火得很。”
香玲说:“他的确是个残火人,可他现在不是天寿的对手。回来时我们在城门口碰上他了,他出门去了。”
云英忧心忡忡地说:“咱家跟他冯家仇结得深了。”
香玲说:“不是金大先生出面把这事摆平了么?我也跟天寿说过,让他不要再招惹冯家。不管咋说冯仁乾对我有恩,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我是怕冯仁乾跟咱不肯完。”
“我想,他斗不过天寿。他是往五十上奔的人了,掂得来轻重,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的。”
“但愿你想的一满都对……”
马家添丁进喜,大摆宴席。天福特意去请金大先生来吃酒席,金大先生没有客气,跟着天福就走。正要出门之际,邻村一个小伙失急慌忙地跑来,喘着粗气说,他父亲突发急症,肚子疼得满炕打滚,请金大先生屈尊千万去一趟,救他父亲一命。金大先生苦笑着对天福说:“我没福吃你的酒席,你快回去招呼客人吧。”回身拎起药箱跟着小伙走了。
天寿原想等哥哥把金大先生请到家中,好好谢承谢承金大先生,可没想到中途有变,金大先生没有来吃酒席。他决定明天亲自登门去拜谢金大先生。
第二天,天福陪着天寿来到金家。金大先生见他们兄弟俩登门有点儿吃惊。特别是看到天寿,金大先生的脸色有点儿冷漠。
金大先生本不想理睬天寿,但他毕竟是知书达理之人,明白有理不打上门客这个理。他把天福兄弟俩让进屋,刚要倒茶,天寿急忙拦住,把他按在椅子上,嘴里说道:“大叔坐好,侄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说罢倒头便拜。
金大先生稳稳坐在椅子上,面静如水,受了天寿三拜。
天寿没有起身,依旧跪在金大先生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双手奉上:“这点儿薄礼务请大叔收下。”
金大先生捋着胡须说:“我已经受了你三拜,礼就不收了。”
天寿道:“天寿虽是个土匪,可也知道恩怨分明的道理。大叔不光对我先有救命之恩,而且又赐药续我马家香火,这大恩大德,我马天寿就是把性命搭上,也难回报。这一点点薄礼请大叔千万收下。”
金大先生拒而不收。
天寿泣声道:“我知道大叔嫌这是不义之财,可这也是天寿提着脑袋换来的。大叔今儿个不收,天寿就不起来。”
天福一旁说:“大叔,好歹也是天寿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吧。”
金大先生沉吟半晌俯身道:“天寿,先不说礼不礼的话,叔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天寿说:“大叔就是要割我的脑袋做尿壶,我若是眨一下眼睛,就不算个人!”
金大先生笑道:“不要你的脑袋当尿壶,只求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和冯家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不要老找人家的麻烦!”
天寿一怔:“不知大叔说这话是啥意思?”
金大先生脸色一沉,拂袖转过身去:“冯家被人抢劫的事,难道与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冯家的事我听我哥说过,但那绝不是我的人干的。”
“那是谁干的?”
“我让人仔细查过,那是股小杆子,为首的叫朱大逵。他原本给冯家扛过活。那晚夕,他们一伙劫了冯家,又在南营村和东王寨劫了两家大户,撒脚跑了,至今不见踪影。他朱大逵若是回来,我一定割下他的脑袋送到冯家。”
“那倒不必。”金大先生摆摆手。
天寿说:“我天寿如果说假话,出门就挨枪子儿!”这是干土匪勾当最狠毒的咒语。
“那好,我抽空给冯仁乾把这事说明白,让他心里亮清亮清,不要疑神疑鬼了。”
“那就谢大叔了。”
金大先生道:“过去的事我也不再说啥了。那么我刚才说的话……”
天寿转眼看了一眼天福,没有说话。
金大先生道:“你要为难的话,你们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天寿迟疑一下,说:“大叔的话,天寿不敢不听,只是人家冯掌柜……”
金大先生不等天寿把话说完:“你放心,冯仁乾的事我拿了,有啥事,你来找我!”
天寿说:“大叔对我恩重如山,我就听大叔的。”
金大先生一喜:“此话当真?”
“我马天寿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从不越雷池半步。”
金大先生道:“那好!你这份厚礼我收下了,起来吧。”他接住了沉甸甸的红绸小包,知道里边包着的是那五根金条。
天寿站起了身,被金大先生让到座上。
金大先生的笑容这才舒展开来。他捋了捋胡须:“天福天寿,你兄弟两个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天福大难不死,今儿个也有了个正当的营生。我操心的就是天寿,所以你往后的事叔想跟你说说。土匪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吧,见好就收吧。”
天寿说:“大叔说的一满都对。我哥也跟我说过这话,我也想见好就收。可我这会儿是骑在老虎脊背上,下不来了。”
金大先生一怔,问道:“你这话是啥意思?”
天寿道:“我跟政府的军队已经干了好几仗。政府的军队打死我的人马,那是有功。我打死政府的人,那叫犯罪,而且是死罪。政府现在悬赏五百大洋买我的人头。我如果放下手中的枪,有人就会把我的头割下来给人家当尿壶。”
金大先生沉吟不语。
天寿叹了口气:“唉,我现在是身不由己,不想当土匪也得当。”
金大先生也叹了口气:“唉,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如此,叔也就不劝你了。可你要记住,为人不可太贪,心不要太歹毒,再者,千万不要祸害乡里乡亲。”
天寿说:“大叔的话,我都记在心上咧。常言说得好,好狗护三家,好人护三村。我天寿虽然当了土匪,可还没瞎到祸害乡里乡亲的份上。”
“天寿,有你这句话,叔就放心咧……”
兄弟俩又与金大先生拉了一会儿家常,便起身告辞。金大先生起身相送,直到街门口。
当天下午天寿要回北莽山,香玲却说她不回去了,这着实让天寿吃了一惊,忙问为啥。
香玲抚着隆起的肚子说:“山上的日子我过不惯,也不方便。”
天寿说:“不是说好了,到时找个女人来伺候你。”
“我说过,那不行。”
“不行咋办?”
“你说过,这事依着我。”
那时天寿只是嘴里说说而已,其实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到时候花钱雇个女人来伺候香玲,不管香玲愿意不愿意。他没想到香玲回到家当真不回北莽山了,当即吊下了脸。
香玲的脸也吊下了:“你别给我吊脸,我说不回山就不回山!”
香玲上了火,天寿便软下来:“回山吧,我会想办法伺候好你的。你怕啥哩嘛。”
不管天寿好说歹说,香玲就是不愿走。
香玲说:“在山上我心慌得很,在家里有嫂子给我作伴哩。”
云英在一旁说:“让香玲住在家吧,她眼看就要坐月子了,凡事都得有个照应。山上是不方便,请个接生婆也难哩。”
老姑婆在一旁笑道:“天寿是丢不下媳妇吧。你想媳妇了就回来,你是个头儿,没人敢拦着你。你骑马哩,天黑回来,赶天明就走,两头的事都误不了。”
老姑婆的话把天寿闹了个大红脸,惹得一屋的人哈哈大笑。天寿知道香玲的主意已定,不再勉强,就带着天祥一伙回北莽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