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黄昏
他说,你们先走吧,让我静静地呆一会儿。
你自己?办公室主任有些吃惊,我们都走,把你自己丢这儿?
你们该忙啥忙啥,晚会儿让小张来接我。
办公室主任迟疑地望着他说,那我们走了。他们几个钻进车里,办公室主任探出头来说,张市长,几点呢?
黄昏。黄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说着朝他们摆了摆手,车就启动了。银灰色的桑塔纳在那条土路上卷起一条土龙,然后又落下来。随着那条土龙的消失,周围变得寂静起来。这段时间里他就站在浓郁的柏树林里,春日的阳光穿过枝叶花花达达地照在他苍老的脸上,这使他感到了太阳的温暖。他迟疑了一下,就沿着那条小路朝林子的深处走去。这片林子里到处是一丘一丘的坟头,在坟头和坟头的空隙里长满了纷乱的杂草。正是开花的季节,许多红的黄的白的小花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他在一丛红花朵前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小的花瓣,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摘下来,插在我的头发上。那声音一句比一句清晰,响在他的幻觉里,摘下来,摘下来……许多年来,那声音一直响在他的幻觉里,在他的灵魂深处,那声音像一枚钉子牢牢地把他的记忆钉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的黄昏里。
那个黄昏里他就躺在这个林子里,从昏迷里清醒过来。他感到整个下身都在剧烈地疼痛,想动一下都很困难。他挣扎着扬起头,看到鲜红的血已经浸湿了扎在他右腿上的绷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摘下来,插在我的头发上。他再次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了红色的霞光弥漫了整个林子。他看到有两个身影紧紧地靠在一起,有一只手把一朵红色的花朵插在一头黑浓浓的秀发上。那会儿他的心仿佛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的头又一次落下来,落下来的头颅撞在了他身边的枪托上,他不由得叫了一声。他的叫声惊动了他们,他们一起跑过来,一左一右地蹲在他的身边叫着,孙继峰,孙继峰……
他睁开眼睛,看到两张肮脏疲惫的脸。两张多么熟悉的脸呀。那张留着小平头的脸使他感到恶心,他对那张脸充满了仇恨,他不愿意看到那张脸,他就把眼睛转过来。他看到了那张圆圆的脸,那张被黑黑的秀发所衬托的脸,那张脸使他感到了温暖。接着他看到了插在她头发上的那朵红花。那花朵使他从绝望中走出来,他吃力地握着她的手说,芬……芬……我的腿……芬说,我们一定要带你走,我和张洪良一定要把你带回部队去。洪良说,孙继峰,我们一定要带你走。他紧紧地握着芬的手,他说,芬……芬……就这个时候从北边响起了枪声,芬和张洪良一齐站起来,抓起枪。芬,他们追来了,张洪良说。他们一块儿在一个坟丘上趴下来,朝林子外面张望。他挣扎着坐起来,从地上拾起枪支起来对着他们说,快走,你们快走!
芬和洪良吃惊地望着他的枪口,他仍在说,别管我,你们快走!走呀,不走我就开枪了!芬说,孙继峰……他说,别管我。他看着张洪良和芬一步步离他而去,他在心里叫着,芬,你真的走吗?你真就这样走了吗?他看到芬被一堆小坟丘绊倒了,张洪良跳过去把她拉起来,那个时候他真想高叫一声,放开她!你不要碰她!他心里充满了对张洪良的仇恨。我就要死了,我就要失去芬了。不!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坐起来,他颤抖的手托起枪。张洪良的身影就在他的视线里跳跃,他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扳机,紧紧的。他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张洪良在他的视线里倒下了。他看到芬惊叫着朝张洪良扑过去,芬哭叫着,她吃力地把张洪良抱起来,浓重的霞光紧紧地裹着他们,犹如一股强大的气流朝他涌过来……
这时,又一阵枪声过来,芬就在那红光里倒下去,倒下去……他托枪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一切都变得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他就那样坐着,望着那丛粉红色的花朵,久久的,仿佛要坐成一尊石像。风掀扬着他的头发,风在他深深的皱纹边轻轻地呼唤:摘下来,摘下来……他站起身来,仔细地辨认着那声音来自何方,他轻轻地循着那如歌如诉的声音朝林子的深处走去,那个声音在一个几乎被岁月冲平了的坟头前突然消失了。他在坟前蹲下来,从兜里摸出老花镜,仔细地辨认着那墓碑上的文字。墓碑上的文字使得他的整个身心都哆嗦起来,他在那墓碑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许多年都没有用过但刻在他心上的名字,那墓碑上清晰地刻着:
孙继峰烈士之墓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喃喃地说,我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我早已经死了。春日下午的阳光在他的感觉里变成了一片粉红色的雾霭在弥荡。在那红光里,他再次看到那个遥远的黄昏朝他走过来,一步又一步,他看到自己在那一声枪响之后就无声地倒下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鸟儿在那红光里无休止地飞翔,那鸟一边飞一边叫,摘下来,摘下来……
精神病患者
一道绿色的围墙中央镶着一扇铁门。铁门做得很精致,下面一米是水浪的花纹,中间一米是几棵春夏秋冬都长着叶子的热带植物,最上面一米是一朵浮着的白云,在白云的空隙里,还飞翔着几只看不出名堂来的小鸟,说海燕、说云雀、说海鸥、说鸿雁都可以。很多天里,或许是很多年里,他看门外的人流看烦了,对着流动的“公爵”、“尼桑”、“丰田”、“马自达”、“皇冠”喊累了,就坐下来仔细看这铁门。不知怎地,这铁门却被漆成火一样的颜色,色彩虽然已有些斑驳,但远远地看去仍然很像一朵牡丹花,在冬季的褐灰色里,仍然开得异常醒目。
而他的身后却静得令人发慌。每当他从那些高大的用绿色的帆布盖着的大垛边转出来,当他远远地望到那朵绿墙中的红花,就会产生出一种接一种异样的感觉。每当这时,他会久久地凝视着那铁门,寒冷的风掀着他灰白的头发在空中舞蹈。寒风从那些高大的不知垛着什么东西的垛边挤过来,一股脑儿地朝那朵红色的花儿涌去,但那花却一动不动,他就更加忘我地看。等看得有些冷了,就急促地跺脚跑步,失修的鞋底依旧撞得路面咚咚地响。他跑到那片他每天都要挖起而后又封着的土地旁,抡起那个被他用得光滑的十字镐,拼命地朝地上锛。他屁股后面那足有四十把被他摸得光滑的钥匙一齐撞击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十字镐锛在地上,跳了一下,震得他虎口都有些麻。他又用力锛一下,十字镐又跳了起来,只在冻土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白印。于是他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他就不停地挥起十字镐,“咚--咚--”的声响不停地波荡出去,他终于在冻地上锛出一个缺口,他用力掀起一大块冻土,下面就是暄和的黄土了。他小心地用一把锨朝外铲着土,一边用充满红丝的眼睛往土里瞅。在他的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的时候,一个长长的坑出现了,那坑很像一个墓穴。他在坑里慢慢地躺下去,腹部一低一高地起伏。他的目光穿过自己呼出的气体去遥望远方的天空。他深深地吸着气,从冰凉的气体里闻到了一丝泥土的芳香。他静静地听着,他能从“呼呼”的寒风里听到冬眠的虫子的呼吸声。突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耳鼓在吱吱地响,他在幻觉里看到那吱吱声来自一根燃着的导火索。他顺着导火索看到了高大的垛。他想,难道那垛里放的全是炸药?他一阵狂喜,高叫道,世界的末日到了--而后就跳起来飞快地奔跑。
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他要飞到大气层之外去,他想看看这世界末日到来时的壮丽景象。他突然高叫一声被地上的砖头绊倒了,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而后转身去看那高大的垛。那垛仍然立着,却没了导火索燃烧的声音。这时他感到肚子沉得厉害,就忙解下裤子拉大便。“噗噗”几个响屁,一股热臭就扑鼻而来,他转身去望,就见他一天天屙的屎都整齐地排着,全被冻了,仿佛一队壮士。
解完大便,他觉得肚子有些饿,就朝那朵花儿走去。刚巧,有一个穿橘黄色毛呢大衣的女子从门洞里递过来一盒饭,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是母亲?是妻子?还是女儿?都像,又都不像。这女人头上那几卷波浪似的发型竟没有他腿上的汗毛稠密,乳房也没有,眉毛长得也不是地方。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由得有些生气,尽管生气可他还是接住了那饭盒,打开,吃得非常的香。
门外又喧闹起来,许多人都从门前的路上走过。一辆皇冠鸣叫着喇叭在人群中穿行,直看得他两眼有些发绿。看着看着他突然把饭盒扔到一边,高叫着,站住--留下买路钱!
路人连看都不看他,似乎对于他的呼喊都习以为常。那女人看着他的样子也转身走了。他猛地停住呼叫,他感到了异常的孤独,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理他。让我到那喧闹的人群里去走一走吧。他这样想着,忙把屁股后边的钥匙取下来,一把一把地试着插进锁孔里,却没有一把钥匙能把那朵红色的花儿打开。
他痴呆地在铁门前站了很久,等望那人群望烦了,才转身回到他刚才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在土坑里躺下来,在土地温暖的气息里慢慢地睡着了。
吃大户
村道上为啥没人?连条狗都没有。人都到哪儿去了?你看多好的太阳,牲口屋那儿为啥没有晒太阳的人?平常这个时候那几间土屋下都蹲满了晒太阳的人,可是今天都上哪儿去了?天这么冷,麦苗已经把村外的土地都染绿了。是不是土地刚刚分到手都不肯闲着?不对呀,我是刚刚从村外的那条土路上走回来的呀,地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村头的家,没人。这是陆军的家,没人。这是清明的家,没人。这是毛猴的家,也没人。你看家家的大门上都上了锁。这人都上哪儿去了?哎呀,家里也关着门,我进不了家了。爹,你到哪儿去了?娘,你到哪儿去了?狗呢?我的黄狗跑哪儿去了?你听听,村里静得像入夜了一样,你听听,村子里只有太阳光穿过那些光秃秃的树枝时所发出的沙沙声。人都到哪儿去了?哎,前面村口那儿有个人,谁?还拄个拐棍,像是二奶奶。我骑车过去一看,果真是二奶奶。
二奶奶说,小波呀,你咋才走?我想村里人都走光了哩。
村里人都到哪儿去了?
二奶奶说,你不知道呀?
我说,不知道,我才从俺姥姥家回来。
哦,是这样。村里人都去颍河镇看狗蛋去了。
狗蛋咋了?
狗蛋被锅底给打了。用铁锨铲的,头顶上,听说一下子缝了十二针。
我说,他们为什么打架?
沙子。二奶奶说,你知道,这年把儿锅底和他媳妇从河里捞沙子弄得不瓤,怕都有几千块了,弄得村里人都有些眼红了。要不狗蛋和羊蛋弟兄俩为啥黑更半夜去偷他的沙子呢?结果被锅底抓住了。锅底说我的沙子不是少一回两回了。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结果锅底把狗蛋给打倒了。
狗蛋也是,用沙子你去河里捞呀,锅底能捞你就不能捞?
谁说不是?大伙儿也都这样说。可是今天还是都去了镇上,这回可够锅底受的。
你也去呀?
我也去,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又怕人家说闲话,我想还是去吧。哎,你家里的人也都去了,我看见了,你爹,还有你娘,你也去吗?
是的,我也去。走吧,正好我能带着你。我就带着二奶奶往镇上去。一路上咣咣当当,把后面的二奶奶颠得哎哎直叫,可是我还是把她带到了镇上的医院里。在医院里我看见村里的人都排在病房的门口,等着进去看狗蛋。在那些人群里我看到了爹和娘。村里的人很有秩序地从东边的门进去,然后又从西边的门出来,就像遗体告别似的。我跟在二奶奶的身后一直等了半个小时才走进了病房。我进门的时候看见羊蛋在门边的椅子上坐着,每过一个人他都要记一下。在病床上,我看到狗蛋的头上缠着敷料,像一个白色的线团。我说,狗蛋。
羊蛋站起来拦住了我,他说,睡着了,别叫他。走,咱们吃饭去。我就跟着羊蛋走出来,这时的太阳真好,你看,阳光把村人的脸都照得喜洋洋的。你看,羊蛋把大手一挥说,走,吃饭去!他的样子真像一个将军,或者像一只头羊,他领着村里的三百多号人往大街上走。到了大街上第一家饭店的门前,羊蛋停了下来,说,村头,你领着四十个人就在这里吃,我都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家饭店的门前,羊蛋说,陆军,你领四十个人在这儿吃!
到了第三家饭店的门前,羊蛋说,清明,你领四十个人在这儿吃!
到了第四家饭店的门前,羊蛋说,毛猴,你领四十个人在这儿吃……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我和爹和娘还有二奶奶都被毛猴点名留下了。你看,饭店的老板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副蒸笼在哧哧地冒着热气,两口大罗锅也在火上坐着,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菜。老板的光头像个葫芦,他正拿着勺子往锅里下作料。
光头说,五香粉要不要?
众人齐声答道,要!
光头说,香辣粉要不要?
众人齐声答道,要!
光头说,味精要不要?
众人齐声答道,要!
光头就把作料一一地抖到锅里去,而后搅了几搅,舀一点放进嘴里尝味道。而后他高声喊道,下笼--就有一男一女闻声把笼抬下来,一节一节地放在外边的方桌上。光头又喊,伸碗--众人就都排着队把碗伸过去。乖乖,你看,那个时候有两节笼里的馍已经被拿光了,那些排队等菜的人个个嘴里都塞得像起了包似的。
光头喊,伸碗--光头的喊叫声不停地从饭店里传出来,我们四十个人一拉溜全都蹲在饭店门口的大街上,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一辆木轮大车走过坑洼不平的土地,太阳从我们的头顶上照下来,我们个个都吃得满头大汗。吃到第三碗的时候,爹突然问我,吃几碗了?我说,三碗。
蹲在一边的二奶说,我也是三碗。由于我一心一意地吃饭,我没有注意到二奶奶就在我的身边,我看了二奶奶一眼说,几个馍?
二奶奶说,五个。二奶奶的话使我吃了一惊,你看,二奶奶的胃口多好。今天的太阳多好呀,把我们照得暖和和的,那光把我们的衣服和肌肉都照得透亮,我看到爹和娘还有二奶奶他们的食道胃小肠和大肠都鼓胀起来,那些刚刚被吃下去的食物被血液映照得红彤彤的像一条小溪慢慢地蠕动着。你看,我们四十个人我们四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四十条野狗就像四十个塑料玩具透明得十分可爱。我身上的汗小雨一样地流下来,我听到我的胃在疯狂地呼叫着。
二奶奶说,我二十多年都没有这样可着肚子吃饭了,1958年那一回在大伙上我一下子吃了六大碗。二奶奶的话使我突然感到肚子发胀,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说,锅底这回就是不死也得剥他三层皮。
听娘说完,我就感到浑身发冷。我记得就是这个时候我抬起头来看太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尘根
谁在敲门?娘,有人敲门?
娘在里间说,谁呀?谁敲门?
二婶,是我,毛猴。你媳妇就要生了。你去看看吧。
噢,是毛猴。你等着。娘说,叫小波去给你开门。
毛猴说,不用了二婶,我还得回去呢,我刚叫罢二奶奶。
噢,二奶奶也去了,那你先回去吧,先烧锅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