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毛猴说完就走了。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听着毛猴的草鞋敲着冰冻的土地呱唧呱唧地走远了。
娘说,小波,起来,把罐子里的那几个鸡蛋带上,还有那半斤红糖。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去就去呗,还拿东西?
你就是个傻子。你以为他来就是为了叫我去帮忙?有你二奶奶在那儿多少孩子生不下来?再说,你嫂子那样的骨头架子,生个孩子就像屙泡粗屎,还能用得着我伸手?他来干啥?不就是想让我拿点东西过去吗?你没看看他家里有啥?一个屋里空荡荡的,不就一群孩子吗?
就那还使劲生,生,都生了三个儿了还要生,大根二根三根,名字怪好起,这个再是个男孩,就叫四根。
你这孩子,多嘴!人家的事儿你管得了吗?他不生干啥,要东西没东西,又没有能耐当个芝麻大的官,将来你毛猴哥就指望他这几个儿给他扛门风呢。
娘说,走吧,别磨磨蹭蹭的,还心疼那几个鸡蛋半斤红糖?你毛猴嫂子说,过了年要把她侄女说给你做媳妇呢,走吧。娘说着就拉开了门,一阵寒风吹过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我跟着娘往外走,还没有走进毛猴家,就听到了二奶奶的声音从黑夜里传过来,二奶奶说,屙,使劲屙!接着就是毛猴嫂子的喊叫声。我跟着娘走进毛猴的家,看到外间亮着一盏油灯,毛猴哥正蹲在灯光里卷烟吸,他家的大根二根三根都坐在靠里墙的地铺上,胸前围着一条破被子,在灯光里像几只嗷嗷待哺的黄嘴麻雀。毛猴看见我和娘走进来就忙站起来。娘说,我过去看看。娘说着就走进去,片刻娘又走了出来,娘笑嘻嘻地说,生了。你真好福气呀,又是个儿。
又是个儿?毛猴说,儿好。说完他就使劲吸了一气儿烟。这个时候从村道上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娘说,他哥,计划生育小分队昨天晚上就进村了。
毛猴说,我知道。
你不出去躲躲?
躲?躲啥,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不躲,黄狗个七孙他能咋哩我?他不就当个村民组长嘛,我知道他跟我们田家有仇,可我就是不走,我看他能咋哩我!就是拉棍要饭我这心里也是痛快的,我有四个儿,他有啥,他不就俩闺女吗?
正说着,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娘说,他们来了。娘的话音还没落,就有人推开了门,呼呼啦啦地一下子进来了六七个人,其中有乡长、乡妇联主任、村支书、民兵营长,还有黄狗。
黄狗说,毛猴,这是咱们王乡长。
毛猴哥说,王乡长你好,我正准备找你去要救济呢。
你还要救济呢?听说你媳妇又要生产了?
是哩,已经生罢了,是个儿子。
儿子?你还怪脆快了!王乡长突然厉声地说道,判你十年也够条件!
毛猴哥说,那你就判吧。你枪毙我都中,你当家,我就是死了也绝不了种了。说完他看了黄狗一眼。
乡长生气了,你就是个混蛋!乡长看着支书和民兵营长说,没想到你们村里竟有这样的钉子户。你们今天捆也得把他给我捆去,要是让他跑了,我撤了你们的职!乡长说完转身就走。
支书看着乡长走出去的身影回头对毛猴说道,你都听见了?
民兵营长说,别给他摆这么多理,他对身边的两个民兵说,抓起来。
毛猴说,抓啥抓,不就是去医院里结扎吗?我去。说完他看了黄狗一眼又对支书说,支书,我这可是给你面子。
支书没好气地说,就算你给我面子,去吧去吧。
天明的时候,毛猴就在民兵营长的看押下,到颍河镇医院里去做绝育手术。娘不放心,让我拉辆车子跟着他。毛猴哥一路上又说又笑,嘴里还唱着小曲:
说你是我的儿,你就是我的儿,
没人敢到槽头前来认驴驹……
我记得那天毛猴哥一直到了手术室里还笑嘻嘻的,毛猴说,咱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得先给我开好证明,不然我这就走人。
民兵营长说,开,给他开,我看他今天能怎么着!
医生就给他先开了一张证明。等开了证明,毛猴这才躺到手术台上去。医生就拿起一把刀子走过去给他清理那片又黄又乱的毛丛。医生随后托了托他的那东西,一托那东西医生就惊叫起来,医生看着民兵营长说,你不是给我开玩笑吧?
民兵营长说,我给你开什么玩笑?
医生指着毛猴的那东西说,还做什么做,他肯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民兵营长说,你说啥?
医生说,他就没有睾丸!
民兵营长一把抓住了毛猴,他说,弄哪去了,你说,你的睾丸弄哪去了?
毛猴说,小时候让黄狗弟兄两个鳖孙给我用刀子划掉了。
那你个鳖孙咋管生四个儿子?
毛猴说,你问我,我问谁?民兵营长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毛猴笑嘻嘻地提起裤子系着腰带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走吧兄弟。他一边走一边又哼起小曲来:
说你是我的儿,你就是我的儿……
杀戳
那个胖子就是所长,我认识。我说,所长,我来了。所长看了我一眼说,你就是田小波?我说,是哩,我就是。所长说,你先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我有话问你。所长说完就去忙自己的啦。我看见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痣脸,一个是那个老婆子,她现在就坐在山墙的下面,在暗淡的光线里我看到她的脸仍旧有些发白。在里间有两个民警和一个从县上请来的法医正在那里忙活。就是这个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羊蛋的尸体。羊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他的脸血肉模糊。
法医说,开始吧?
所长说,开始。所长说完抬起他的双手,像轰鸭子一样地轰赶着围在门口的人群,走,有什么好看的?把门口堵得死死的!走,都走!
我看到法医那双带着米黄色橡皮手套的手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开始在羊蛋的脸上头上走动,羊蛋这会儿变得像一个温顺的女人,他和和气气地躺在那里,让法医在他的头颅上消磨时光。我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场面,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却听到了那把刀子从羊蛋头上走过的声音。
所长说,你就叫李得顺?
痣脸就筛糠似的答道,是,我就是李得顺。
所长说,你是这个村的信贷员?
痣脸说,是的,是信贷员。
所长说,狗蛋从你那里贷过几次款?
痣脸说,两次。
所长说,每次多少,你说说。
痣脸说,一次是半年前,乡里号召搞塑料大棚。狗蛋去了,他缠了半天我才贷给他一千块钱。我想他是扎大棚种菜呢,过了两个星期我去他家一看,他一分没留地买上了红砖。
所长说,你说他是贷款买砖盖房子?
痣脸说,是的。
所长说,第二次贷多少?
痣脸说,四百。
所长说,是不是拿着钢叉那一回?
痣脸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看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躺在里间的羊蛋说,没有没有,他没有带钢叉。所长就不再理痣脸,他转身看着那个老婆子说,你就是狗蛋的女人?
女人说,是的。我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已经老得连眼睛都布满了皱纹。
所长说,你今年多大了?
女人说,六十二。
所长说,狗蛋呢?
门口围着的人就抢先答道,三十六。
所长用眼睛冰了他们一眼,又回过头来问,你咋到狗蛋家来的?
女人说,我有仨儿,仨儿都不养活我,我就出来要饭。我在漯河碰见一个中年人,就是早起你们抓起来的那个。他对我说,我给你找个地方中不中?我说只要能吃饱,哪儿都中。我就跟着他来了,先在他家住了两天,他就领着狗蛋去了。他看看我就交给了那个人四百块钱把我领回来了。回到这两间房子里的时候,有个人正在等着他要钱,狗蛋把手中的钢叉一横那个人就吓跑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来要盖房子的工钱的。
所长指了指里间说,后来你咋又跟羊蛋发生关系了?
女人说,那天狗蛋去河里打鱼,他就端着一只鸡过来了。他说你吃不吃?我说吃。他说你吃你得叫我弄那。我说弄那就弄那,只要你叫我吃。后来他叫我吃一回东西我就叫他弄一回。
噢。所长这才看着我说,田小波,你说说吧,你说说他们是怎样打起来的。
我记得那个胖所长就是这样问我的。我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我跟狗蛋下河一块儿去打鱼,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屋里走出来。狗蛋一看眼就红了,他说,羊蛋,你弄啥了?羊蛋说,我啥也没弄。狗蛋丢掉手中的鱼网跑到屋里一看,她正在往上提裤子。我说着朝那个老女人指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狗蛋一看就恼了,他转身跑出去一把揪住羊蛋,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羊蛋像一条狗被一下子摔出去四五尺那么远。羊蛋也火了,他上来就用头撞狗蛋,狗蛋一闪,他又摔了个狗吃屎。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骂着一边抓起一根竹竿,他跑到屋里对着房顶就戳,三下两下就把房子戳了个大窟窿。狗蛋一看,他跑到屋里就提起那把钢叉,我跑过去拉都拉不住,他照羊蛋头上就是一家伙。我听见羊蛋一声鬼叫,“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所长说,就这些?
我说,就这些。说着我朝里间看了一眼,那个时候羊蛋的头正被法医弄得熟烂。我说,就这些。
这时法医从里间走出来,他说,所长,有结果了。一根齿扎进了太阳穴里,一根齿扎进了后脑勺里。
所长说,其他呢?
法医说,没了。法医说完就去收拾他的东西。那个时候狗蛋被一副铐子铐在他家院子里的一棵桐树上。我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狗蛋看了我一眼,随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他把脸贴在上了冰的树身上,一动也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
围困
哎呀--我的妈呀!花枝鬼一样地叫。
清明又举起了条子。
花枝说,俺亲爹,你饶了我吧。
叭--那条子毫不犹豫地又抽下去,花枝雪白的皮肤上又起了一条红印子,哎呀--
娘在里屋里说,小波,你听见了吗?
我说,听到了。
娘说,你去管管吧。
我说,没法管。说完我又往被窝里缩缩。
娘说,这些男人,心真狠。
我说,狠心的是女人。
娘说,小波,你还叫我起来吗?
我就无可奈何地坐起来。哎呀,我说,真冷!说完我飞快地穿上衣服,裹上大衣蹿出门去。夜黑得像花枝的头发。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花枝的头发时就不由得哎出声来。那天回来时我就对清明说,清明,她的头发真黑。清明只是木呆着眼睛,望着雪后灰蓝的天,脚把厚厚的积雪踏得咯吱咯吱响,那个粪筐一样的大篮子趴在他的背上像一具僵尸在左右地摇动。起早我们去时那篮子还沉得像只死鳖,六十斤果子三十斤猪肉十二只头朝下吊着的大公鸡,小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地叫。真他妈的见鬼,偏偏又起了大雾,那雾小雨一样刷刷地下,把我们的头发眉毛都结上了花儿样的雾凇。那雪原真让人迷恋,我们走得汗津津的。可是等太阳把浓雾驱散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走过了五里路,我们要去的村子已经被抛在了大后头。我记得那天我们走近村子的时候,就看到了花枝的黑发,她和她娘她爹她弟都在村口朝南望,等我们走到他们身后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我们。花枝她娘对清明说,死鳖,就不知道趁礼吗?我记得那天他们接过礼篮子就往家里去,等我们刚刚坐定,花枝的弟弟就已经和另外一个小伙子抬着清明和我抬来的六十斤果子三十斤猪肉十二只头朝下吊着的大公鸡去走他的老丈人家了。我记得初三那天走老亲戚的人特别多。
花枝说,俺亲爹,你饶了我吧。
我说,清明,开门!可是清明家的门却杠得山一样稳,我用力推了推没推动,我就蹿到窗子前。窗帘没放,里面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明燃一根烟吸着,对着赤裸裸蜷成一团的花枝说,睡去吧。他把被子扔给花枝,自己也上床,转脸对着窗子说,没事。说完就啪的一下拉灭了灯。
我说,清明,你就这样摆弄人?说着就牙打着牙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