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的嘴唇颤抖着,他没有说话。福田回身搬起一盒板月饼朝门面房里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他说,干吧。
福田说完这句话,就后悔得要死。盒板上的那个“李”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把憋在心里的气撒在门板上,他把门面房的门板一块块地卸下来,把门板撞得“扑嗒扑嗒”响,已经热闹起来的街道仿佛离他很远。一个早晨没过,卖月饼的账他就算错了几户,不是多,就是少。
河水说,爹,你咋了。
他说,没咋。
接下来,一整天他的眼里都充满了迷惘,浮萍的红褂子像一团火在他的眼里晃来晃去,可福田又不敢正视她一眼。傍晚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就来到正在包月饼馅的浮萍身边,他看着她说,你爹几年了?
浮萍说,三年了。
浮萍接着又说,还有三年。
福田问罢浮萍就后悔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李老增还有三年,可他为啥还要问?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接下来,他只是机械地忙碌着,脑子里老想着李老增的那双眼睛,李老增的眼睛一次次和浮萍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天黑下来的时候,河水对福田说,爹,俺妈去俺二姨家了,我想让月儿去看家。
福田点了点头,没说话。
月儿对浮萍说,萍姐,别走了,累一天,就住我屋里吧。
浮萍摇了摇头说,不中,俺妈一个人在家。
福田记得,那天的月光非常明亮。那天夜里福田坐在明亮的月光下又一次看到了浮萍,这使他感到意外。
浮萍说,俺妗子和俺表弟来了,还有他村里几个人,家里没地方住,我就过来了。
福田没有说话,他坐在月光下,看着浮萍撅着屁股在压井那儿压了一盆水,端到月儿的屋里去了,这一点福田看得非常清楚。接下来,他就听到有撩水的声音从月儿的屋里传出来。福田的目光穿过墙壁,就看到了一丝不挂的浮萍站在那里,他感到浑身燥热。这使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同样是月光很好的夜晚。那天他本来是跟着曾现民的建筑队去城里打工,顺便给正在城里上学的月儿,还有儿子红军送两件衣服,没想因为工钱他跟曾现民说僵了,他一气就从城里赶了回来。可到了家里却没有一个人,一看锁着的门他心里就来气,他踏着月光赶了六里路来到岳母家,岳母说,她没有回来呀。他就想到了李老增,一想到李老增他的心里就不踏实,他在李老增家果然找到了妻子,那个时候妻子和李老增两个人正赤条条地在作坊拧成一团……两千块钱……两千块钱……那个时候他真的缺钱,儿子红军和月儿在城里读高中,一月光伙食费就得七八十,李老增想用钱了结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事情,他默认了。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他颤着双手接过那两千块钱的情景。可他咽不下这口气,后来他硬逼着妻子去告了李老增……
浮萍洗澡的声音又从屋子里传过来,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动听,福田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在幻觉里福田都能听到这种声音,他躺在院子里的板床上,被这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他猛地坐起来,抬头看了看挂在天空里的那轮明月,然后悄悄地来到月儿的门前,他用手推推,门从里面上死了,他很失望,也很烦躁,他身内的欲望把他搞得像一只饿狼。他想起了妻子,想起妻子他又回头看了看天空里的明月。那轮明月仿佛是妻子的眼睛,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在恍惚里,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叫他,他知道那是妻子的声音。他顺着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一直来到河边,望着月光闪耀的河水,他一直坐了很久,他知道妻子呼唤他的声音就来自眼前的河水里,他知道妻子的灵魂就藏在深深的河水里,望着当年妻子自尽的河流,福田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福田最后来到河套里,他在妻子的坟前站住了,风从河道里吹过来,他在那风里再次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妻子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妻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妻子说,你不敢吗……你不敢吗……
福田在那声音的挤压下感到痛苦不堪,他想找到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四处寻找着,月亮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感到那只眼睛有些熟悉,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的眼睛。他看着天上的那只眼睛,可是那眼睛被一片灰色的云彩遮住了,等那片灰云飘过去之后,那只眼睛没有了,出现在天空里的月亮变成了一只嘴巴,那嘴巴一张一合,在对他说话,你不敢吗?他想接近那只说话的嘴巴,可是他一走,那嘴巴也往前走,他就这样跟着那只嘴巴一直往前走,他在不知不觉之中跟着天空中那只会说话的嘴巴一直走进院子里。又有一片灰色的云彩把天空里的那只嘴巴遮住了,在福田的记忆里,那只被遮住的嘴巴从此就再也没有出来。福田站在院子里,在幻觉里,他又听到洗澡的声音从月儿的房间里荡出来,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强烈,水的声音像混沌的夜色弥荡在他的周围。福田站在门前,他的目光穿透了关闭的房门,就看到了浮萍那一丝不挂的身子,她的身子白得耀眼,使他不能忍受。福田咽了一口唾液,他的手伸向了那扇关闭的门,那门竟轻轻地打开了。
福田痴呆地站在门前,看着后墙边上的那张床。尽管屋里光线昏暗,可他还是看清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的身体。他慢慢地脱掉身上的衣裤,在突然间,他变成了一只饿狼朝床上的女人扑过去,三年来的饥渴搞得他头昏脑胀,他没有听清身下的女人发出怎样的呼叫,也没有听到从外边传过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屋里的灯突然亮了,福田被突然亮起的电灯光照得不知所措,他看到了立在床前的河水,而在他的身下挣扎着的却不是浮萍,是他的女儿月儿。福田一下子清醒了,他光着身子从床上哆嗦着下来,立在门口的河水转身跑到外边,福田刚从屋里跑出来,河水已经拎着捅火的煤锥一下子打在他的腿上,福田听到有骨头被折断的声音从他的腿里传出来,在他倒下去的时候,福田看到月儿哭着从屋里跑出来,河水手持着煤锥站在那儿发呆。福田看着月儿跑出了大门,他有些绝望地喊叫了一声,我的天呀--
他的喊叫声使河水清醒了,清醒过来的河水又一次扬起手里的煤锥朝他的腿上砸过来,他一边砸一边恶狠狠地骂着,老混蛋,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一个月光清冷的夜晚,福田艰难地从镇里爬出来,在月光下,他来到了河套里,在妻子和女儿的坟前,他却意外地见到了浮萍。浮萍看他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清冷,浮萍的目光让他从噩梦里清醒过来,他痛苦不堪地抬起头,透过明亮的月光,他分明看到了李老增,李老增正坐在劳改农场的通炕上朝他微笑。
秋夜
傍晚的时候飘起了毛毛雨。低个儿说:“算了吧?”高个儿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说:“算了。”而后就把牲口下了套,一匹一匹地领着转圈在地上打滚。低个儿收拾车子犁子耙什么的,最后低个儿说:“来,把化肥抬上。”抬了化肥又抬磷肥。高个儿说:“谁的?”低个儿说:“俺婶的。一亩地。就这。”说完指了指脚下的生茬地又说:“俺叔不在家,没人手。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权当帮个忙。”
这个时候雨就稠起来。他们不再言语,只听铜铃“丁当丁当”地淡下去,混沌的镇子就近了。镇子里的树冠稠得像深海里的水,一个个浑亮的门洞像灯笼鱼一尾一尾地游过去。他们懵懵懂懂地行了片刻,就在一家门院前立住了。低个儿一推门就扯着嗓子喊:“婶子,回来了。”
一盏灯从远处的灶屋里走出来,灯后是一张半明半暗的脸,那脸说:“拉到柴棚里去。”高个儿听到那声音水灵灵的,像刚被毛毛雨洗过一样。接着就看到一个细腰肥臀的女人被灯影拉着走进堂屋里去,她随手拉了一只凳子放在门口,然后把灯放上去,说:“看得见吗?”低个儿说:“看得见。”女人说:“拉吧,菜一会儿就齐。”
昏暗里,高个儿眼里的院子显得老大,那三间堂屋深深地坐到后面去。他和低个儿把马和车子拉到大门西边的柴棚里。低个儿说:“走吧。”高个儿说:“不慌,我先把牲口喂上。”低个儿走到一半儿又被高个儿喊住了:“有水吗?”低个儿说:“有,出了大门就是河。找个灯吧?”高个儿说:“中。”高个儿一连下河提了三桶水,才下手淘草,等他给牲口加料时,低个儿已经把床给他铺好了。低个儿说:“齐没有?”高个儿说:“齐了。”低个儿说:“走。”高个儿就拍打着手上的草叶麦麸子跟着来到堂屋里。菜已摆到小桌上,两只凳子一左一右。低个儿说:“坐。”说完又冲着门口喊:“喝啥酒?”灶屋里就有声音传过来:“柜子里放着,自己拿。”低个儿站起来,走到靠西墙的柜子前,在里面挑了挑说:“喝四五吧?”他看高个儿笑了笑,就说:“就喝四五。”低个儿在高个儿的对面坐下来,打开瓶子倒进酒壶又斟了两杯说:“来,喝。”高个儿也说:“喝。”
堂屋里很静,灶屋里“哧哧啦啦”的炒菜声和女人的走动声都能听清楚。雨细细地下着,沙沙沙,远处和近处,在黑暗里没有边际。
低个儿说:“吃菜,别作假。”高个儿说:“不作假。出门在外,作假饿谁?”低个儿说:“就是就是。犁一亩地五块,你一季也不少弄钱吧?”高个儿说:“也就六七百块吧。”低个儿说:“咦,那不错。这三匹马都是你喂的?”高个儿说:“是的。那匹枣红马半月前才买的,九百二。犁了地过完秋就卖它。”低个儿说:“不赔?”高个儿说:“赔?兄弟,不是给你吹,这马现在拉到集上,最少也得给一千二。我看过的牲口,不赚个百儿八十咱不干!麦前,我在城里东集买了西集卖,八天我赚一千四。”低个儿说:“咦,那不错,你也是得法户呀。”高个儿“吱溜”喝了一杯酒,说:“这不吹,麦头里我竖起来三间瓦房,麦后俺爹下世,待客的时候,全村老少一个不少。俺宋楼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咱别的。”低个儿突然放下筷子,瞪着眼睛看着高个儿说:“你是宋楼的?认识青苗吗?”高个儿怔了怔,说:“认识。”低个儿说:“咦,那人可不得了,五年前,他一个人把俺东地的树偷走十七棵,后来判了两年,回来没有?”高个儿躲开低个儿的目光,低下头去,说:“他死了。”低个儿惊得睁大了眼睛:“死了?”
屋里静下来,只有雨细细地下,沙沙沙,敲打着房前的树叶,灶屋里的炒菜声也消失了,就听有脚步声响过来,女主人还没进门就急躁地问:“他死了?啥时候?”
高个儿抬起头,那女人正好跨进门来,在他们对视的一瞬间,都惊住了。高个儿慌忙把头勾下去。这时东间里有一个孩子哭起来,高个儿就听那女人朝里间去了,她的脚步有些慌乱。低个儿小声说:“真的?你可不敢胡说。那人可是俺婶子以前的对象。说起来他也是被逼的,这事可能你也知道的,他丈人要三间房子,他成亲也得盖三间,六间呀,得多少钱?不然就结不上婚。俺婶啥时一提这事儿,眼就红了,自从她跟俺叔结了婚,就没回过娘家,恨她爹。”接下来,高个儿的目光就躲躲闪闪,再也不去看低个儿,脑子里嗡嗡作响,直到吃过饭低个儿告别,他才糊糊涂涂地来到柴棚下,在兜床上坐下来,呆呆地吸烟。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来,悄悄地来到堂屋的窗子前,站在那里。细雨仍在下,沙沙沙,仿佛到处都是雨的声音,可高个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脸,打湿他的衣服。他听到屋里的木床偶尔发出咯吱声,心里就痛苦难忍。最后他终于悄悄地来到门边,伸手推推,没想那门竟开着,一股热浪从他的心头涌过,他正要推门进去,屋里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闹声。孩子的哭闹声像空中冷不丁地炸过来的一声春雷,那雷声止住他的脚步,他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在门前站了很久,但最后他还是悄悄地回到了柴棚里,脱下湿衣服在兜床上躺下来。他望着黑漆漆的棚顶,在马嚼草的声音里一根一根地吸烟。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一个脚步走过来,尽管那脚步很轻,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他屏住气躺在那儿,听着那脚步来到他的床前,他闻到了她呼出的气息,接着,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体内的血液滚烫起来,他一下子捉住了那只手,叫一声“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