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在离百老汇大街不远的一家旅馆前停下来，老人下了车走进了旅馆，他要了二楼临街的一套房子。他来到房间里，放下皮箱，久久地注视着桌子上的电话，最后他还是走过去。他把话筒拿起来，但他抬起拨号码的手却又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呆呆地站了片刻，又把话筒放了回去。他迟疑了片刻，从皮箱里拿出一个包，走进卫生间细心地刮起胡子来。当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干干净净的面容时，这才走出来再次抓起了电话。
“喂，是万象金融中心吗？……哦，我找你们的经理托·斯·哈伊利……对，告诉他我是芝加哥黑色金属实业公司的侨·迈斯……对，我们通过话的，我在阿瑟敦大街十九号的旅馆二楼七号……”他放下电话，站起来，又一次打开箱子，这次他从箱子拿出一把手枪。他来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他知道从百老汇驱车到这里用不了五分钟。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枪，然后把他装进裤兜里。现在他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可他突然显得有些紧张，他握着双手，在窗子前走来走去，他注视着窗外，他感到他的腿有些颤抖。
一辆红色的轿车从阿瑟敦大街驶进旅馆，停在车位上。一个身穿银灰色西服的中年人走下车来，老人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哈伊利！他差点叫出声来，他的腿一抖，就坐在了沙发上。他坐在那里听着那个他熟悉的脚步声慢慢地响过来，当门被推开时，他不由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张开双手，朝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中年人叫道：“哈伊利－－”
哈伊利站住了，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颤抖，当他转回身时就看到一支手枪对准了他。那个老人哆嗦着说：“我……我给你打过不下一百次电话，难道你就不想给我坐下来谈一谈？”
哈伊利说：“把枪放下来，不然我就喊警察了。”
老人的手颤抖了，他看着哈伊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垂立着，样子像一座塑像。最后，他慢慢地来到窗前，当他看到哈伊利的身影时，他抬起了手枪。
“嘭－－”枪响了，他看着哈伊利倒下去。突然，他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丢掉手枪，呼叫着哈伊利的名字，疯了似地往楼下跑去。在院子里，他蹒跚着扑向他，亲吻着他的脸，他嘴里不停地叫着：“儿子，我的儿子－－”但他还是被赶来的警察拉开了。
事隔二十六天，纽约某区的法庭开庭审理了这起谋杀案。当法庭静下来的时候，站在被告席上的老人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被告人哈斯·比姆，一九二一年生于萨比纳斯，一九三六年定居美国。当过农工、水手、炼钢工人。住在哈莱姆黑人区……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三日上午十一时三分……”法官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他说：“哈伊利身负重伤，三个小时后身亡。”
“什么？他死了？”老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然后他绝望地拳打着自己的头，“他死了……他死了……我只想让他陪我坐一坐，说会儿话……没想到他死了……”听着他的哭述，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内科大夫
这几天他老觉得心里难受，食欲大减。老伴催他几次去看大夫，可他家门庭若市，来看兔子的、来取经的、来买小兔的、来买兔毛的，他走不了。他也不想走出这使他难以割舍的家。都快过一辈子了，日子啥时候有有今天这样红火？可挣俩钱也不轻松，今天一起床，他的脸色蜡黄，胸骨跳疼，干活紧张累着了。老伴看他那副样子，就忙喊儿子过来，硬是把他送进了医院。
唉呀，病成这个样，怎么不早来？院里的内科大夫是他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大夫把听诊器放下来沉着脸埋怨他。大夫然后对他身边的儿子说，先拍个片子吧。
等片子拍出来，大夫避开他对儿子说，骨头有问题，怕是……
是啥？儿子紧张地说。大夫说，可能是癌？儿子惊愕地睁大眼睛说，癌？
大夫说，光凭片子也说不准，再做点别的检查，然后才能确诊。大夫说着在桌前坐下来开处方，等开完后对又对儿子说，二梁，这事千万别让你爹知道，不然他思想有压力。往后去也别让他干活，多吃点好的，这样的病，怕是……
儿子就忙给爹去做检查，一项又一项。完后把老爹拉回家，二话没说就提着篮子上了街，鱼呀，鸡呀，什么好吃买什么。
有熟人碰到二梁就问，二梁，家里有事？
俺爹……二梁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这样消息就悄悄地传开了。梁家门前的人便多起来，出一屋，进一屋。他一辈子都没给人红过脸，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念他好处的，日子不多了，所以都想过来看看他，说句安慰话。二梁忙得脚打屁股，拿烟敬茶，小腿肚儿都跑得转了筋。梁家的亲戚朋友也多，每天院子里扎满了自行车。人来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吧，所以二梁他娘和媳妇就没离开过厨房，又是煎又是炒，没一会儿的闲功夫。
大夫也来了，一进门就按住他说，躺好躺好，别起来。
他说，就这点小病，还麻烦你跑来。大夫临走的时候，把二梁拉到一边小声说，咱乡里医院条件差，确不了诊。别再拖了，去省城吧，我有一个朋友……
第二天，二梁就带着爹去了省城，他们在省城住了一个星期。等从省城回来，梁老汉的气色就变过来了，检查结果并不是什么癌症，而是劳动过度，神经疼。
消息传出去，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内科大夫的老婆听了回去告诉大夫说，二梁他爹得的不是癌症。
大夫只是淡淡地笑一笑，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吃捞面，他咬了一口蒜说，我也没有给他确诊呀……
大夫老婆说，哼，有俩钱不是他了，我去买一对还要一百块，哼！他这前前后后下来，怕是要花去三十对西德兔子的钱。
内科大夫又咬了一口蒜，白了老婆一眼说，你能。
声音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周围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吸呼声。然而，那声音仿佛离他十分遥远。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恍惚看到床边有个白色的吊针架，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来这儿有多少天了？记不起来了。但在感觉里，他仿佛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生的光阴。不知为什么，他为此感到心里难受。
这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声音说，咋没生火？另一个声音说，没柴了。哦……男人接着说，他醒了吗？女人说，还没有。
就听房门吱地一声响，随后便没有了说话声。刚才是谁呢？他一点都听不出来。在思索里，四周又静下来。他突然感到有些冷，怎么不生火呢？柴烧完了？哦，完了，完了……一夏天我做了二十几张课桌，刨下的刨花和下脚料都在学校木工房里堆放着，哎，那些下脚料可别烧，还有用呢，说不定谁家孩子的板凳坏了，说不定哪个老师去刮根教鞭……
这时房门吱地一声又开了，一个声音说，还挂不挂了？另一个声音说，不挂了，医生叫抬回去。一个声音说，往哪儿抬？学校？一个声音说，不。一个声音说，那往哪儿抬？一个声音说，还能抬哪儿？菜园里他那间小屋。
他的嘴唇突然哆嗦起来，一只枯皱的手慢慢地举到空中，他说，我……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扬起的手像树叶一样在风中抖动着……
他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旋转，他吃力地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一股寒风刀子一样刺在他的脸上。他听到沙沙地脚步声，那是雪。一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又把被子蒙上了。他眼前的世界漆黑一团，一星火花从他的眼睛里飞出来，又一星火花飞出来，接着是无数的火花，像晴朗的夜空布满了星辰。在明亮的星光里，一群孩子朝他跑过来，他们喊叫着，爷爷--爷爷--他睁开眼睛，那群孩子随着星光消失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别走呀……他说，都别走呀……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他睁开眼睛，漆黑低矮的房顶压在他的脸上，潮湿发霉的气息像水一样浸泡着他，他的手哆嗦着，但已经举不起来，他掉光了牙齿的嘴像个无底的黑洞，他的思想随着他的呼吸从那黑洞里飘出来，我要……回学校……
低矮的屋里挤满了人，在灰暗的光线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清他说些什么，大伙屏住气，看着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谁听到死亡的脚步声正悄悄地走近他……
信仰
镇东的河套里响起唢呐的时候，老东刚好把喷灌机装在架子车上。老东的嘴角就露出嘲笑来，鸡巴这些人，求吧！说着，老东拉着架子车走出他家的菜地，朝他的麦地走去。在老东接近麦地的时候，那群求雨的人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老东看到几十个老头老太太一排一排地跪在灿烂的阳光下，正对着香火和供品给老天爷叩头，他们身后挤拥着一片看热闹的熟悉的面孔。鸡巴，都什么年代了！老东在心里说着，吃力地把架子车拉到一口机井边。可当他停下车子的时候，才发现通往机井来的电线被人偷走了两档。哪个鳖孙干的？老东在井边停住朝东观望，看到他家的塑料大棚在阳光下映照着太阳的光芒。
现在，老东行走在四月干燥的空气里。自从过了年，老天就没有落过一场雨，尘土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地和麦田，就连干枯的颍河也显得土头土脑。老东从塑料大棚里取回电线的时候，天气开始燥热起来。老东在机井边脱掉褂子，只穿一件红色的汗衫。身穿红色汗衫的老东这会儿正穿过他家长势很好的麦田去接那两空被人割去的电线，他要给他家的麦子浇第三遍水了。老东从河边传来的唢呐声里爬上第一根电线杆，两条黑线拉在他的屁股后面如同两根细长的尾巴。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他感到天空陡地暗淡下来。他转回脸来看到整个东天-片浑黄，那浑黄咆哮着朝西边滚滚而来。老东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那股强大的风已经来到了他身旁，吹打着他的衣服发出猎猎的声响，好象有一只巨大的手要把老东抓到天上去。老东闭着眼睛，死死地搂住在风中摇动着电线杆子。
当那股浑黄的旱风吹过去阳光重新出现的时候，唢呐声消失了，大地一片寂静。老东看到那群求雨的人傻子一样站着或跪着，突然有人朝天上指着喊叫起来，恁看--
众人都朝天上看，有个老人颤抖着声音说，那是龙……
老东从电线杆上滑下来，他也抬起头，可是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老东把手罩在眼上，这才看到天空中有一条灰色的长物在摆动，那是什么？真的是龙？
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麦子的响动声，老东回过身，他看到人们已经潮水一般地涌过来，一个老人喊叫着，老天显灵了，都跪下叩头……
那些求雨的人，那些老东熟悉的面孔涌到他家的麦田里一排一排地跪下来，他们脚下的麦子嘶叫着倒下去，老东失声地喊叫着，麦，我的麦……
可是，没有谁听到老东的喊叫声，人们不停地涌进老东家的麦田跪下来。老东在绝望里抬起头来，他看到天空中那个灰黑的影子越来越大，他的腿一软，也跪在了麦地里。老东双手按地，头慢慢地低下去。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人们都虔诚地胆颤心惊地跪着，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看一看那突然从天而降的圣物，那灰黑的影子离大地越来越近，老东听到了那圣物在空中舞动的声音。老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他看到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几乎把跪在地上的人都覆盖住了。老东看到，原来那是他家大棚上的塑料布……
老篾匠
我家隔壁有个老篾匠，他人缘好，我年幼的时候，爷爷常常带我到他家串门。至今我还能记起爷爷搂着我，用脚打着节拍吟唱的情景：
怀搂孙儿唱古曲，
蔑匠兄弟好手艺。
三月三日竹发笋，
四月八日竹成林……
爷爷轻轻地唱，老篾匠笑吟吟地听，不知不觉我就长大了。
现在爷爷早已作古，篾匠爷也年近八十。他孤独地一个人自己生活，很有些凄凉，于是我就时常给他提水，打面，时常给他送些菜饭，把他当亲爷爷看。他很是感激，也挺乐意我孝敬他。
这年冬天，大雪来得特别早。这天篾匠爷早早地起来去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幸亏我看见，把他背回屋去，一看他脚上的鞋，我就后悔莫及。我本早准备让妻子给他做一双棉鞋，可事忙竟忘了。你想，都快八十的人了，怎能穿着沉重的草鞋去踏雪？
我忙回家把自己穿过的一双棉鞋拿来给他穿。篾匠爷倚在床头上细眯着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鞋尽管旧些，却给他带来了安慰，我心中也就格外地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