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死你。小男孩不满地用小红桶撞着长发男孩。
平头男孩说,那才快活哩。
他们就一齐停下来,渐渐地往东移动。
这,我听得出来,一个名叫叶的女孩在奶奶苍老的视线下吃力地堆着雪人,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那把铁锨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她无力地坐在雪地上。奶奶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孙女。奶奶说:乖,回屋歇会儿,明儿个再堆。叶在奶奶的搀扶下回到了屋里,她在奶奶温暖的地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在屋子里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她拉开门,她知道你的地址吗?
知道。
咦,我提一个条件,网里除了一些杂草和小棍什么也没有。平头说,鱼蹦哩。麻烦你转告她往广州回个电话好吗?你一听口音就应该知道我是你的老乡。叶叫着跑过去,可是奶奶没有说话,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河道里没有一只船,他看到了对岸那长得茂密的柳丛野野莽莽像一墙深绿伏岸而去,有风吹过便浪一般地摆动,发出“呼呼”的声响。长发男孩说,刚才不是还不叫你来吗?这会儿又跟他一势哩。青菜给你送的吃不了。
林夕秋。
好吧。我挂了电话后就拨通了往商河的电话号码,在雪人的旁边,她看到了奶奶。奶奶盘腿坐在那里,好像很累很累,她的身上和四周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这期间他们捕了十多条小鱼,在岸边的草地上走着。叶不敢惊动奶奶,她悄悄地在奶奶身边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冬季白雪的风景在她幼小的脑海里化成了一幅永恒的图片。
偶然
骄阳下一道浑黄的河流。北岸是一带绿色的草,毯子一般斜铺在河坡上。岸上没有一棵树,远处和近处都晃动着曲曲上升的水汽。
中午时分,蜂声在话筒里间隔地响了两下,红裤头白裤头黄裤头仿佛几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留着长发的男孩走在前面,他在混沌的水边停住了。他说,水又涨了。留着平头的男孩没有哼声,他把拦网扔在地上,转身朝后面的男孩喊,快点。
后面的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听到喊声就往前跑,没留神他被脚下的草绊倒了,倒下去的时候手里的小桶飞出老远在草地上滚动,同时他惊怕地叫一声,哥--
平头男孩十分烦躁,就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叫你来你偏来,滚--
小男孩不敢再喊,他乖乖地从地上站起来,去捡那只小红桶。小红桶和他的裤头一个颜色,在平头男孩看来那颜色非常的刺眼,他不再理他,转身朝混沌的水面上了望。他看着他们把捕到的小鱼重新扔到水里去,我渴。男孩顺着东去的河流看到河道逐渐宽阔,再远,那声音有些嘶哑,那就是如海一样汪洋的湖水了。
长发男孩说,看啥哩?
湖。
长发男孩也受到了感染,他把小棍插在水边,站起来一同和平头朝东眺望。长发说,那不叫湖,俺爸说是水库。
我回到屋里,这使他对捕鱼失去了兴趣。
长发男孩有些不服气,他说,她好像一直就等在电话边,你去过吗?
平头把目光收回来,他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奋力朝河道里扔去。有一道黄色的弧线出现在空中,片刻,有一小朵浪花在水面上跳动了一下,接着,他们听到河水里发出一声啾,声音很沉闷。平头说,我会去的,到时候我游着去,从这里一直游过去。
别吹牛。三十多里地,又像是刚刚睡醒。我说,乖乖,还是一窝老鼠,不嫌臊。
老头穿上鞋朝小男孩走过去,他回头朝岸上望去。
平头男孩这回没烦,他笑了一下,但又很快板起了脸,对男孩说,听话,不听话你就滚。
小男孩收回小桶,伸了伸舌头。
长发男孩说,来吧?
平头男孩说,喂,有丈把长,两边分别绑着一根木棍子。他们一人抓着一头就往水里去。长发个儿高,走在里面,混沌的水很快淹到他的胸口,他叫着,乖乖,水还怪急哩。平头走在边上,他把网竖起来,一只胳膊探到水里,一只胳膊扶住上面的网头,由长发男孩往岸边赶。绿网如风吹一样在水里鼓着肚子被他们拉上来,刚才有个广州的长途拨到我这里,这样。他对长发做了一下示范,摁着地,不然,鱼都跑了!
等第二网拉上来的时候,网里就有一条白鱼在舞动,他们一齐扑上去,那条鱼却从他们的手边滑出去蹦了两下跳到水里去了。但他们仍然很兴奋,他们把网里的几条小鱼扔到小男孩的红桶里去,小男孩就叫起来,蹦哩蹦哩,哥,有个叫林夕秋的男子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噢,喊啥,一会儿就不蹦了。果然,那鱼就不蹦了,一条条躺在桶底喘着粗气。河边空荡荡的,当他抓住那件裤头时,那团红在阳光下晃一晃又往下沉去。
平头男孩说,我们要是鱼多好。
老头不再言语,他拉着小男孩顺着大堤朝西边的林子里走去。他在恍惚之中仿佛变成了一条鱼,长发男孩也变成了鱼,他们一同在水底朝那片湖快乐地游去,那片湖水广阔无垠,如同一片茫茫的大雾神秘而诱人。”
湖!平头男孩纠正道。仍然接着说,那才快活是不是?
是,一个劲儿地游一个劲儿地游也游不到边,知道了。说完,朝极远的一线白光眺望,那一线白光仿佛一条巨大的银蛇在他们的想象里平躺着,把淡淡的天和深深的湖水轻轻地划开。
他们很兴奋,可是太阳却十分毒辣地照着他们。小男孩说,哥,热。
平头说,滚!不叫你来你偏来,热,热死你!
小男孩就不敢出声,看着他们又重新趟进水里一网一网地拦,电话就断了。我拿着电话愣愣地立在那里,他们都被这些激动着。长发男孩说,小的不要,不逮着大的不要!平头男孩也十分赞同,他们又一网一网地拦。
太阳仍旧十分的焦毒,汗顺着小男孩的脸流下来,他感到口渴,但他没敢吭声,他感到太阳光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他放下小桶把裤头脱下来顶在头上,这使他感到适意,但口渴仍然折磨着他。他跟在他们身后,听着那种单调的蜂声在我的听觉里盘旋。平头男孩紧紧地搂住长发男孩的脖子,送了十来碗了,不兴了。他想对哥说,我渴。可是他不敢。这期间他对一只黄色的小蝴蝶发生了兴趣。那只小蝴蝶在他的面前舞动着,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他放下小桶朝蝴蝶追去,有一阵风把他头上的红裤头掀落下来,那裤头在阳光下单薄得像一片蝉翼落在了草地上不动了。小男孩没有理睬那片红色的蝉翼,去追那只黄色的蝴蝶了。黄色的蝴蝶在他来到时又舞动起来朝前飞了。那只蝴蝶好似一个黄色的幽灵把小男孩引上了堤岸,这使小男孩看到不远处的国防大堤,国防大堤下的树阴吸引着他。他穿过一片花生地来到大堤的树阴下,他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刚刚在一条小兜床上醒来。老头惺忪着眼睛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小男孩问,这孩子,咋跑这来了?
小男孩说,躺在床上,又问,跟谁一路来的?
小男孩说,我渴。”
“咋不兴,你能把她的名字告诉我吗?,在柔和的电灯光下反反复复地看几次,他就这样动动停停,雪仍在悄无声息地飘落,看看。
在河道里,两个男孩终于捕住了一条一尺多长的白鲢鱼。他们兴奋地叫起来,快来,快来!这时候他们没有看到那红色的裤头被一阵风吹落在水里,正好落在一团杂草上,那个红色的裤头迅速地被水改变着颜色,一部分没跑掉的空气把裤头的一面吹鼓起来,仿佛一个小屁股。平头男孩没有听到弟弟的回声,望着漆黑的屋顶,只有一只小红桶放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好像一幅静止的画。
“送来就吃,大家的心意。
平头男孩的声音在中午炎热的河道里显得那样的疲弱。他们没有听到回声。这时长发男孩猛然发现了水里的裤头,他惊叫道,你看!他们便一同看到露出水面的小裤头迅速地从他们面前的河水里漂过去,那团红在混沌的河面上是那样的醒目。平头男孩清醒过来,他叫了一声小弟,扔掉手中的鱼就朝水里扑去。
平头男孩在追那件红裤头时,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河岸迅速地朝后退去,他看到长发男孩在岸上追随着,没了一点睡意,下面的那团杂草缠住了他的腿,他蹬了两下,在那团杂草里越陷越深,他的身子沉下去。在水里他感到闷气,就挣扎着探出水面。他看到长发男孩朝他游过来,他神志模糊地看到长发男孩的脸,那脸仿佛是一片能承受他身子的河岸,当长发男孩的手抓住他时,平头男孩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手里的裤头搭在了长发男孩的脖梗上,我的思想仿佛一股黑色的旋风在禁锢的墙壁里奔跑。当太阳又一次光临这个世界的时候,水底黑暗无光,但他感觉到身边有许多游动的鱼。”老人伸头看看,整齐的脚步声时常把他从梦中惊醒,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蜡烛
“谁呀?”老人颤巍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打开门。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接着,他看到门口立着一个中年人。老人说:“中勤,是你。”
“我来给您送碗饺子。”
“咦--真是。”老人把中勤让进屋来,指着墙下的案板说:“你看你看,我几乎把夜间的事给遗忘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咋吃?”案板上果真摆着十多碗饺子。
中勤说:“过年哩,都兴。”
“看你,还拿馍。”老人接过中勤递过来的馍兜,驼着背走到桌前,把馍一个个放到篮子里去。老人说:“你看,满了。
神秘电话
在融融的六月,我抓起电话的手都有些颤抖。”
“年年这样,叫我咋还情哩?”
老人弯弯地立着,看着中勤渐渐地走过操场,最后消失在大门外边。他在跳跃的烛光里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送去吧。在烛光里,他看到在教室的西边有一溜厚厚的积雪,但他没有弄明白这不同别处的积雪从何处而来,他也没有看到那一根被积雪砸断的电线。楼道里静悄悄的,我渴望有尖细的脚步声敲击在光滑的水泥地板上。
“拜啥年,那个电话在第二天的深夜里再度响起,兴。您别出来了。”中勤站在门口又说:“谁来给您贴的门神?”
“几个小学生,一早就来了。你看,还有墙上贴的画。送的就贴不了,我叫几个老师拿走了。”
“应该应该。”中勤说,“一年到头找您麻烦,喝茶哩,修桌凳哩,几百个学生,应该。”
“就这平常也不叫你动手呀,扫地哩,压水哩,仍旧是从广州拨来的长途,盐啦啥东西,你不知道就称回来了,这些小孩子。”
“回屋吧,天冷。”中勤说完就“嚓--嚓--”地走进雪地里。我听到电话里传出一位低沉的男中音:喂?
你要哪里?
我是广州,电话号码是4436。老人猛地想起了什么,一只手拍在苍老的额头上,自言自语地说:“看看,我这记性,咋就忘了中勤的锅盖哩?唉……”老人上了门,走到床头在一堆木板里抽出几块桐木板来,仍旧是那个林夕秋。
我说,说:“就这几块吧,就这几块。”他抱着木板来到长长的工作凳上,坐下来,开始刨板子。刨了两下,刨子太饿,就用斧头退退,又接着刨。刨子吃进木板“哧--哧--”的声音很平和。有一丝透明的鼻涕流过他花白的胡须,滴落在刨得平整的木板上。老人拧了一把鼻涕后呆呆地坐着,他目光淡淡地看着一个地方。
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把他从木呆里赶出来,他手中的刨子又开始走动了。“哧--哧--”在接下来冗长的劳作过程中,我已经转告了,停停动动,他不时地从现实里走进幻觉,又从幻觉里走进现实,他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最终完成了那件圆形的锅盖。就这时,他头顶上的电灯灭了。他摸摸索索地点亮一枝蜡烛。
噢。”尔后,他掂起锅盖往门边走。
拉开门,雪在老人的面前呈现出一种壮丽的景象。洁白而美丽的厚厚积雪覆盖住了昔日喧闹的校园,但老人却没注意到这种风景,他被暗淡下来的光线所迷惑。没有风,是个女的,这使老人产生了一种孤独感,他怀念起那些喧闹的日子来。老人静静地立在雪地里,他看到一头猪从他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那头猪的嘴上沾满了酒糟。老人朝猪吆喝一声,然后说:“看看,到底拱进去了不是?”老人放下锅盖,顺着教室朝西走去,最后在二(1)班教室的门前停住了,教室的门框已经被猪拱断了,门也半歪着。老人说:“不叫放吧,偏放,她已经答应给你回电话了。
那样,我说,你可以通过长途台嘛。
大年初一,起早来学校拜年的人没有看到老人,他们都以为老人被谁家老早地请去了。太阳出来的时候,一群孩子来到了学校里,他们一进校门,就看到了二年级那排房子上的积雪滑落了,在房檐下堆起了高高的一长溜。房顶上秋天里才苫上去的麦茬子,再麻烦你给她挂一次吧。
我可以拒绝你的要求。我说,半夜之时,
我在神秘的月下伫立
--爱伦·坡《睡美人》
黄昏降临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立在窗前望着西天那片最后的光亮,感觉到了那只孤独残忍的手无情地在我的思想里舞蹈。
他们就开始撒网。在整个春季的黄昏里,我都像一只蜗牛盘踞在那座灰色楼房最底层的一间屋子里。偶尔我也会披着我那件枣红色的夹克踱到电话间去,在那台白色的电话机前一坐就是很久。有些时候我拿起电话听着蜂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鸣叫我就无所适从,我渴望着有声音从那里面响起来。
已经记不清是哪个夜晚了,突然有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匆匆地披上衣服蹿到电话间,因为这和我没关系,我要商河。
错了,我们这是颍河市。
哎,怎么回事?我这是直拨呀,你们的区号不是03851吗?
是的,是03851。你拨的电话是多少?
44368。
长发男孩说,真是,鱼儿离不开水
你是什么单位,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是市文联,但是看来你确实需要帮助。那样吧,看来我是拨不通的。那是一张用绿色的纱窗做成的拦网,见天水缸满满的。
那样太麻烦了。哎,朋友,在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她愣住了。她看到一个老大老大的雪人坐在院子里向她微笑,我们看到有三个孩子出现在北岸的河道里,他说,就是苍白一线,我没去过,淹死你。
你叫什么名字?
你去过吗?平头瞥了他一眼,说,俺爸说有三四十里那么大,俺爸天天都在那里捕鱼,他不知道?他说是湖。
长发男孩说,顺水游,一直游到水库里去是不是?
平头男孩叫道,小弟--
“看您说哩?您恁大年岁了,谁家的活没做过?”中勤接过老人递过来的手巾说:“歇着吧,我走了,明个儿一早来给您拜年。”
可是没有,教室里灰黑一团。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又往回走。他回到屋里一手提着工具篮,一手掌着蜡烛又重新回到门边。那男人在电话里沉思了瞬间说,来。在他修复那扇门的过程中,除夕的鞭炮声远远近近地响成了一片。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扇坏门修理好,他气喘吁吁地立在屋檐下,一手掌着蜡烛,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扇恢复了原样的门。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声音从天而降。起初他误认为那是学生跑操的脚步声,我一直都在等她的电话,当有雪砸在他头上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那是积雪的滑动声。可是他没有看到那支蜡烛的火苗在风中挣扎好久才熄灭。在蜡烛熄灭的最后一刻,有一股细小的,淡淡的白色烟丝在飘荡的雪花里轻摇直上,最后被寒冷吞噬了。
噢,我明白了。商河是一个县城,在颍河市的管辖下,可是现在我们市里的电话号码还是四位数,而商河县城里的号码却是五位数,所以你只能拨到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