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祥站在十月的阳光下,看着全伯匆匆地融进人流里,一会儿,呈祥就看不到全伯的身影了。呈祥想,都走了,在这座城市里我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了。呈祥在建筑工地的栅门前一直站了很久,汽车荡起的尘土如细雨一样在他的面前飞扬,各种声音如鸟的翅膀一样在他的面前发出呼呼的声响,可是他一点都没有听到,他立在那里,十月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照在他的头上,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一直流到脖子里。他想,家乡田野里的阳光也这样焦热吗?他突然意识到,他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看,他真有些想家了。呈祥这样想着,回头看一看身后已经立起的大楼,呈祥想,十层呀。呈祥一边想着一边回身关上工地的栅门,又用锁锁上,他站在杂乱的堆着各种建筑材料的工地上沉思了一下,就走向工棚。来到工棚里,呈祥在自己的床铺前停住了,他从枕头下抽出了两本书。呈祥回身立在那里看着一排靠墙卷起的铺盖自言自语地说,正好有时间复习功课,我不能这样就完了,我还要考,明年还要考!非得到这城里来读大学不可!呈祥的心里又涌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他一边往工棚外边走一边这样对自己说,明年我还要参加高考!
呈祥再次来到阳光里,他抬头看一眼面前高高耸立的大楼,而后朝楼里走去。在还没有完工的楼梯上到处堆放着废弃的工具,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踢动着那些东西,有一只废桶从楼梯的缝间落下去,片刻,呈祥才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当他爬到楼顶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楼顶的平台上有一群鸽子,那群散漫的鸽子在阳光下发出咕咕的叫声。那群鸽子一看到突然出现的呈祥都呼呼嗒嗒地飞向空中,那群鸽子在呈祥的面前飞向了一望无际的淡蓝色的天空。天空里布满了阳光,阳光下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呈各种样式的楼群。呈祥想,这就是城市?在城市之外呢?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全伯现在一准已经乘上回家的客车,那客车要不停地走上五个小时才能到家。家里的秋庄稼都已经成熟收割了,玉米、大豆、高粱、芝麻、棉花。他仿佛看到了父亲赤红的脊梁在田野里映射着太阳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在棉田里忙碌。呈祥想,接下来就要翻耕土地种麦子啦,种完麦子长安就会带着人马回来了,还有全伯。呈祥想,全伯现在到哪儿了?呈祥立在楼顶的平台上,有风从远处吹过来,掀着他的衣角。呈祥的目光又落在远处的楼群上,他拍一拍手里的书自言自语地说,考吧,再考一年,我就不信考不上。呈祥这样想着就在平台上坐下来,倚着墙壁坐下来,那里没有风,呈祥坐在楼顶的阳光里感到很舒适,在十月的阳光里呈祥很认真地打开了不知被他看过多少遍的课本,呈祥想,我再考一年,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呈祥一边看一边这样想,阳光照在他身上,使得他浑身发懒,头也有些晕晕的,不一会儿,他就在阳光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呈祥在十月的阳光里慢慢地入睡,时间一点点在他的睡梦里流逝。在睡梦里呈祥和全伯一起乘车要回故乡去。呈祥说,我想家。全伯说,想家就走吧。呈祥就跟着全伯往车站去。可是到了车站呈祥还没上车,客车就开走了,呈祥对着车上的全伯不停地叫,可是车还是开走了。呈祥想,我要是会飞有多好呀!呈祥一急真的飞了起来,一会儿就追上了那辆客车。呈祥后来就被一种声音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在不远处有一群鸽子。呈祥迷迷糊糊地说,是鸽子。鸽子会飞我也会飞,呈祥这样说了一句又睡着了。阳光真的使人浑身发懒,呈祥这次不知睡了多久,呈祥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要到城里去,可是他找不到城门,他沿着又高又大的城墙一直往前走呀走呀,一直走到日落西山红霞满天,他也没有找到进城去的门。这时他看到从城墙上飞起一群鸽子。呈祥想,我要是会飞多好呀!会飞一飞我就飞进城里去了。呈祥这样想着,一用劲果然飞起来了。就在这时,呈祥再次被鸽子呼呼嗒嗒的扇动翅膀声所惊醒,呈祥看到他的视线里满是红色的霞光,那霞光里有一群鸟在高高地飞翔。呈祥迷迷糊糊地想,等等我。呈祥在傍晚的霞光里站起来,他张开双臂往前跑,在满天的霞光里往前跑,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的腰。由于他跑得猛,呈祥的身子就越过了楼顶边的围墙,朝下跌去。在他重重地往下落的时候,他手中的书也落下去,那书真的像一只鸟在空中扇动着翅膀,发出呼呼的声响。
门
我的背后挂满了喷血的长舌,
耳畔高低不平的暗语荡漾。
--于扬《暗语》
他们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了。
丈夫说,谁在吵。
妻子说,不知道。
接着又从外边传来了什么东西撞击在地板上的破碎声。
丈夫说,啥被砸碎了?
妻子说,花瓶吧。
丈夫说,他们是不是打了起来?
妻子说,可能是吧。
丈夫说,我得起来去看看。他说着就急忙穿衣下床。他一起来,妻子也跟着起来了。两个人一起来到门边,可是谁也没有去开门。妻子凑在猫眼儿上往外看,丈夫在后面着急地说,看见了吗?妻子回头看他一眼说,不会小声点,就咱对门这一家。
说着,门外又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男人说,有本事你使呀,不要脸的东西!
女人说,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去给俺娘找男人!
啪--一个耳光。
丈夫忙挤到猫眼儿上去看,妻子在后面急得直拉丈夫的衣服。外边的女人叫骂起来,你个鳖孙,你敢打我?你打,你今天不打死我,就是妮子养的!说着,两个人就厮打起来。丈夫一边从猫眼儿里往外看一边小声说,又打起来了。丈夫离开猫眼儿就要去开门。
妻子一把抓住了他,你干啥?
丈夫说,我去劝劝。
妻子说,你咋劝?
丈夫说,不让打就是了。
妻子说,你知道他是谁?
丈夫看着妻子说,你知道?
妻子说,我们对门都住了几年了,你连人家姓啥名谁,在哪儿工作都不知道,你咋劝?
丈夫就不言语。妻子拉开丈夫又凑到猫眼儿上看。听声音好像是那个女人跑到走廊里来了,她喊叫着,你打,刘建国,今天不打死我,你就是妮子养哩!那个女人在楼道里一边哭一边高声地叫骂。那个男人追出来,他抓住女人就往屋里拖,女人发出了鬼一样的号叫声。接着,房门“呱咚”一下关上了,门外的声音也一下子小下来。
丈夫把妻子拉开,说,去看看吧,要不出了事儿咋办?
妻子说,可不能管,你没看他家成天都是来的啥人吗?不是嘭嚓嚓地跳舞,就是呼啦啦地打麻将,喝个酒也喊得楼上楼下不安生,你个书呆子,去了给人家说啥?弄不好人家就把你赶出来,再说不好,人家以为你是看他笑话。
他们正说着,门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女人鬼一样地号叫着,快来人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丈夫说,我出去看看吧?
说完他就伸手去拉门,可是妻子一把抓住了他。妻子说,不能去,你刚才都没有出去,这会儿再去,人家会咋看咱?
丈夫伸出去的手又落了下来,他说,那你说咋办?咱就隔着一道门,看着人家出人命?
妻子说,咱又没出声,他咋会知道咱在家?
丈夫说,深更半夜不在家上哪儿去?
他们正说着,就听楼道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砸门的声音,一个男人叫着,开门,建国,开门,建国,开门!另一个男人说,把手伸进去,把手伸进去。丈夫忙又趴到猫眼儿里往外看,妻子在一边焦急地说,弄开了吗?弄开了吗?
丈夫回头推了她一下说,你嚷啥?怕人家听不见?
妻子趁势趴到猫眼儿上往外看。可能是来人把门弄开了,又有杂乱的脚步声朝楼下去了。一个男人叫道,慢点慢点,抓住他的胳膊!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慢慢地小下去,慢慢地消失了。
妻子看着丈夫说,走了。
丈夫又趴在猫眼儿里往外看了看说,是哩,他们都走了。咦,他家的门没关……
丈夫回头看着妻子说,我去看看吧。
丈夫说完又去拉门,妻子又一次拉住了他。妻子说,你疯了?人家家里没人,才不能去呢,要是少了东西,你吃不了兜着走。走,回去睡觉,看你的手,都冻得冰凉。
丈夫不再言语,他跟着妻子往里走,在拐进卧室的时候,他又回头朝他们家的那扇门看了一眼,他突然感觉到那门上有一个蓝莹莹的东西,他想,那可能是从猫眼儿透进来的光吧。
米兰
那个带子细细的长长的黑色坤包,挂在她的右肩上,一直垂到胯骨下,随着她的高跟鞋敲击水泥路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在半空中跳动。市场里的喧闹声像水浪一样,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息地响着,这使她感到麻木。她在一个“派”牌服装专卖店的门前停下来。有一个嘴唇涂得鲜红的女孩,正挎着一个五十多岁拿着手机的男人从店门里走出来。她朝店里走去,在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狠狠地撞了一下那个女孩。
女孩停下来看着她说,你没长眼吗?
她停住,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说,你回家,躺到大床上没人挤你。
女孩还要说什么,但被她身边的男人拦住了。那个男人朝她笑了下说,对不起。
她冷笑道,你对不起谁?回家给你老婆说这话去。
说完,她不再理他们,转身走进店里。她在心里骂道,婊子!野鸡!流氓!淫棍!这时,她看到有一个穿米黄色大衣的女孩从她的对面走过来,那个女孩沉着脸,嘴唇红红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熊猫。她是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只一瞬间,她就明白过来,那是她自己,她自己从一面镜子里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立在那里,仔细地看着她。她突然感觉到,和她对面站着的女孩十分陌生,她隐隐地看到她的眼角里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从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她的疲惫。她想,那就是我吗?我那一脸纯净到哪里去了?
这时,有个中年男人从一边走过来。他说,小姐,你要点什么?
她细迷着眼睛看着他说,看看,看看还要钱吗?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她的心里骂道,这些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在店门口,她没有看到那对男女,他们像水滴一样已经融合在流动的人群里了。初冬午后的阳光从遥远的天际里斜照过来,这却使她感到寒冷。她一边茫然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先把怀中的大熊猫换到左胳膊里,然后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个号码,又甩了一下额边的长发,这才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停了片刻,她学着电话里的女人说,没应答,那你就歇着吧。说着,她把手机关住了。
米兰。
她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她,她停下来,朝四下里寻找,可是她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朝她这儿看。她想,是谁在喊我?
她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说,这是米兰吗?
她顺着声音看到了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正站在一辆三轮车前看花卉,那辆三轮车上放满了盛开的菊花和一些长青的植物。
卖花的人说,对,这就是米兰。这花要是放在屋里,满屋都是香气。
老太太说,我知道,年青的时候,我在南方养过这种花。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没想到现在我们这儿也有了。
卖花的人说,现在许多南方的花草,我们这里都能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