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这一盆我要了。
她明白了,原来他们在谈论一种和她的名字相同的花,这使她感到亲切,有一股无名的热情涌上她的心头。她走过去,看到那棵植物上开满了米粒一样的小白花,就对卖花的说,我也要一盆。
卖花的男人一边从车上往下搬花一边说,对不起,卖完了。
她说,就拉一盆吗?
卖花的说,拉六盆呢,全都卖完了。不过我花圃里还有,你真想要,我明天可以给你送来。
她感觉到这个卖花的人很亲切,有点像她的哥哥,那个远在家乡土地上劳动的哥哥。她说,你种很多花卉吗?
卖花的男人说,是的,两亩多。说着,他伸手从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怀里接过孩子,抱孩子的女人朝她淡淡地笑了笑,就对男人怀里的孩子说,叫阿姨。
那个小女孩长得像一朵花,她甜甜地叫了一句,阿姨。
她的心突突地跳几下,她走到男人的身边,看着那个小女孩说,叫阿姨抱抱。她从男人的怀里接过小女孩,她一只胳膊抱着大熊猫一只胳膊抱着小女孩,她的眼眶里莫明其妙地就湿漉漉的。
卖花的女人说,大妹子,你家在哪儿住?留个地址,明儿我们给你送去。
她说,对不起,我家不是这的。说完,她对怀里的孩子说,这是什么?
孩子说,大熊猫。
她说,喜欢吗?
孩子说,喜欢。
她说,喜欢,阿姨就送给你了。
说着,她把孩子连同那个大熊猫一起送到女人的怀里,她没敢看那个女人一眼,转身朝街道里走。
卖花的女人忙说,哎,大妹子--
她回身朝他们摆了摆手,伸手拦一辆开过来的的士。她上了车,对司机说,八一路南段。
在行驶的汽车里,她的脑海里一直闪动着那对青年夫妇在花棚里劳动的身影,在他们的周围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到处弥荡着花的芬芳,他们的女儿在花草里奔跑,她在追赶着一对翩翩起舞的花蝴蝶。想像中的田园风光使她感动,她眼中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下来。
回到三楼那套四室一厅的居室里,她感到异常的劳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迷茫涌进了她的脑海里。她坐在沙发上,望着她和他的合影,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一手搂着她发出了得意的微笑。她拿起手边的电话,拔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说,你找谁?她拿着话筒没有出声,电话里的女人不停地寻问着,她叭地一下挂断了。她把那张照片拿起来,突然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她手上的照片在微微地颤抖。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她听着电话铃声发呆,但最后她还是拿起了话筒,话筒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米兰?
她嗯了一声。电话里的男人又说,你去哪儿?
她说,火葬场。
电话里的男人说,看你,又生气了不是?公司里忙,实在走不开……
她说,你有多忙?连个接电话的空都没有?
电话里的男人说,真的很忙,等忙过这两天,我一定陪你。
她说,美死你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商场的模特儿?动物园的大熊猫?我告诉你,你再不回来就见不着我了。
电话里男人说,看你,又来了,我这不是在忙业务吗?我要赚钱你知不知道?
她说,我知道。她尽量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说,好好干吧。
电话里的男人说,这就对了,好好地待着,让我放心。
她说,知道了。
她把电话挂断了,可她的手却哆嗦不止,她手中的镜框叭--地一下落在了地上,破碎了。她望着那些玻璃的碎片把她和他的脸切割得惨不忍睹。她把照片从那些碎片里拾起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就把照片撕成了两半。她把那个男人丢在了茶几上,随后站起身来,走进了卧室,她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旅行箱。她拉着那个旅行箱来到客厅里,从兜里掏出来一串钥匙,把其中的两把去了下来,和那个男人的照片放在了一起。她抬头看了一眼她曾经熟悉过的房子,最后拉开了房门,拖着她的旅行箱走了出去。
现在,她走在大街上,耳边仍然回响着防盗门在关闭时所发出来的声响,那种声音渐渐地离她远去,慢慢地走远了。她在大街上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阳光。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她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打赌
丁南走出农场的食堂,他看到大雪已经把院子里的空地下白了。王金珠和夏岚他们也从食堂里走出来,夏岚一出来就夸张地惊叫着,哇!好大的雪呀……这时浪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高声唱道,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王金珠接着朗诵道,《沁园春·雪》,毛泽东。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好-派北国风光!
夏岚说,丁南,咱去颍河边玩吧。
丁南说,现在不行,雪还小,明天一早,上河道里踏雪。夏岚一听就跳起来,好哩!随后她就一下子搂住了王金珠的脖子。王金珠推开她说,别闹别闹。哎,她对丁南说,可是这么漫长的一夜怎么打发?浪子说,打扑克。夏岚说,对,还打升级,往脸上贴纸条。王金珠看着丁南说,你说呢?浪子看着他们做了个鬼脸说,怎么,你们八字还没一撇哩就早请示晚汇报了?
丁南没有看浪子,他裹了一下大衣就朝前走,他一边走一边说,走,回去打扑克。王金珠瞥了浪子一眼,她拉着夏岚也跟着往前走。浪子用他的翻毛皮鞋狠狠地踢了一下地上的雪,但他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他越过王金珠和夏岚,赶上丁南说,你去找扑克,还先去写纸条怎么样?
去吧。丁南说完就站住了,他看着浪子踏着薄薄的积雪穿过一排房子,这才回身对身边的王金珠和夏岚说,你们也去,我去找扑克。
那天傍晚,丁南冒着飘飘扬扬的大雪几乎找遍了他们所在的农场,也没有找够两副扑克,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来临的时候,农场里所有的扑克都被知青们占用着。丁南没有办法,只好来到了农场的小卖部里,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三毛四分钱买了一副小扑克。当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浪子早已把纸条写好了。浪子说,扑克呢?你找的扑克呢?
丁南没有说话,而是接过他写好的纸条放在灯光里看。在暗淡的灯光里他依次看到了那些纸条上写着如下一些名词:地主。资本家。右派分子。日本鬼子。大叛徒刘少奇。赫鲁晓夫。蒋介石。蜕化变质分子。变色龙。小爬虫。保皇派。造反派。红卫兵。工人。农民。解放军。知识分子。革委会主任。杨子荣。李玉和。李铁梅。郭建光。阿庆嫂。等等。浪子看着丁南说,中不中?
丁南仍没有回答他,他从兜里掏出扑克扔到了床上。夏岚一看,就跳了起来,哎,还是新的,快来,王金珠,快入座,还是你跟丁南,我跟浪子。浪子从丁南手里接过纸条,他趁别人不注意,又从兜里掏出来一叠纸条加进去,像洗牌一样洗了洗。他们就把两张床合在一块,下面铺了两条被子,上面盖了两条被子,就开始打扑克。浪子说,今天咱不打升级。夏岚说,你说打什么?浪子说,交公粮,谁输了谁往脑门上贴纸条。王金珠说,交公粮就交公粮,起牌。第一局夏岚输了,她伸手捏了一张纸条看也不看,放到嘴唇边湿了湿贴在脑门上,大家一看,就哄的一下叫起来:哈哈,日本鬼子--叫完了又去起牌。第二局浪子输了,等他贴上纸条后大家又一起叫起来:哈哈,蒋介石--他们就一直这样打下去,他们的欢叫声把其它宿舍里的人也都吸引来了,十几个人围了一大圈子,他们不时地发出哄闹的声音。有一局王金珠输了,她捏了一张纸贴在脸上,众人一看都笑了,然后大家一起哄叫道:哈哈,你是我老婆--
丁南一看不高兴了,他冷冷地看了浪子一眼。王金珠说,老婆就老婆,来,继续打!说完就起牌。可是下面的一局王金珠又输了,她看了丁南一眼捏起一张纸条贴在了脑门上。众人一看又哄地一下笑起来,大家一起叫道:哈哈,大破鞋--丁南这下火了,他起身伸手抓住浪子,当胸就是一拳,他说,叫你给我捣鬼!浪子也火了,我捣什么鬼?丁南说,刚才你写的有这吗?浪子说,你恼个啥?人家输家还不恼呢?你恼个啥?谁输了谁贴,我还光想贴哩,大破鞋!他这样一说,丁南更火了,他伸手抓过那些纸条三下两下都撕碎了。他说,你写这算个球!浪子说,我写不好你写!丁南说,我不识字!咱不来这小打小闹的,你有种敢不敢跟我打赌?
众人起哄道,对,打赌!
浪子也上了劲,他说,打赌就打赌,你说怎么个打法?
丁南说,你说。你说到哪我认到哪,谁要赖账不是人!
众人起哄道,对,谁要赖账不是人!
浪子说,咱脱衣服,谁输一盘就脱一件,一直到脱光为止。
众人起哄道:对,脱衣服,脱得连裤头都不剩!
丁南冷笑着说,脱衣服算个球。
浪子说,那你说怎么赌?
丁南说,你真有种敢给我赌吗?
浪子说,你别拿大话吓人,你说怎么赌吧?谁要赖账他就是妮子养的!
众人起哄道:对,谁赖账谁是妮子养的!
丁南说,那好吧,你听好,谁要是输了,他立马就到颍河里去洗澡!
浪子愣了一下说,去河里洗澡?
丁南说,对,去河里洗澡!
众人一听都狂叫起来,他们的狂叫声把全农场里的人都给弄醒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有的人还以为又从北京传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人们纷纷起床,出来打听是怎么回事。一听说浪子和丁南要打赌去河里洗澡就都来了劲,都在一边起哄,快点,砸冰的家伙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丁南和浪子站在那里,丁南看了一眼身边的王金珠,就在床上坐了下来。浪子看了一眼众人也在床上坐了下来。人们静了下来,看着他俩一张一张地起牌,四下里静得能听得见屋外雪花飘落的声音。他俩起牌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地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他俩出牌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他们手中的牌一张张地少下去,出到最后,丁南从床上站了起来,他二话没说,下床,穿起鞋子就往外走。众人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都随后跟出去。
那天晚上丁南走出屋子的时候,雪下的像鹅毛一样大,他的鞋子踏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王金珠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丁南,她说,你不要命了?
丁南推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场里的一百多号人全都跟在他的后面,他们个个身上裹着棉衣,头上戴着棉帽,脚上穿着棉鞋,有个人肩上还扛着砸冰用的大油锤。他们的视线里全是白茫茫的积雪,他们浩浩荡荡地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向着二里外的颍河进发,他们的鞋子踏在雪地上发出了杂乱的咯吱声。
丁南走在前头,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他回头看一眼那群跟在他身后的人们,有一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当英雄的感觉。当人们来到颍河的岸边,当那把铁锤砸着河面上的冰块发出啾啾的声响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有些茫然。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那个时候河道里静得要死,寒冷的空气里只有那些人的喘息声。众人看着丁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好像在为这个人送葬。他们看着丁南脱得赤条条地,然后一步一步地哆哆嗦嗦地走向那个刚刚砸出来的冰窟窿。当丁南跳进水里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人一起发出了惊叫,有几个人忙过来把丁南从水里拉上来,他们喊着叫着,慌乱地把一件件大衣裹在丁南的身上,他们呼叫着抬起他往岸上奔跑。
沉默一下子爆发了,他们的喊叫声在空旷的河道里四处传荡。